第一章 染缸里的貓膩春杏把最后一摞土布搬進倉庫時,褲腳的泥漿已經(jīng)凍成了硬殼。
三月的杏花坡飄著夾雪的冷雨,她往手心哈了口白氣,剛抬眼就看見蘭芝踩著水洼進來,
紅綢衫下擺掃過門檻時,濺起的泥點正落在春杏新做的布鞋上。“喲,
這不是我們杏花坡最能干的姑娘嗎?” 蘭芝摘下繡著牡丹的圍巾,
銀鐲子在手腕上叮當(dāng)作響,“聽說你男人在縣城掙了大錢?怎么還舍不得買臺洗衣機,
看這手糙的 ——” 她突然伸手想去碰春杏的手背,被春杏猛地躲開。春杏直起身,
掌心的繭子在布堆上蹭出沙沙聲:“自家的活,親手做著踏實。
” 她眼角的疤在昏暗光線下泛著粉紅,那是十年前為搶回被偷的染布方子,
被蘭芝推倒在青石階上磕的。蘭芝身后的男人突然嗤笑一聲,是村支書的侄子李慶,
正踮腳打量倉庫里的七口大染缸。春杏認得他,上個月還在供銷社跟人搶最后一塊的確良,
被售貨員罵得臉紅脖子粗?!耙彩?,不像我命好,有慶哥幫襯著。
” 蘭芝故意往李慶身上靠了靠,發(fā)梢掃過男人手背,“對了,上次你說要進的靛藍染料,
我托人在縣城捎了些,比供銷社便宜三成呢。”春杏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和丈夫正打算把西廂房改成新染坊,靛藍是緊缺貨,供銷社每次只給兩斤,
還得凌晨去排隊。“真能便宜三成?” 她攥著布角的手指緊了緊。“那還有假?
” 蘭芝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從藍布包里掏出張折疊的紙片,“你看,
縣城化工廠的提貨單,我那染缸小,用不了這多。”當(dāng)天下午,兩輛板車就把染料送來了。
春杏掀開木桶蓋子時,一股刺鼻的腥氣直沖腦門。用竹片挑了點染料,放在舌尖抿了抿,
眉頭瞬間擰成疙瘩:“不對,正經(jīng)靛藍帶點青草香,這個發(fā)苦,像摻了膽礬。
”“許是新法子做的吧?” 春杏捏著那張印著紅章的單據(jù),紙張邊緣被手指捻得起了毛邊。
第二天天剛亮,春杏還在給染好的布灑水,就聽見村口傳來哭喊聲。
王大娘舉著塊褪成粉白色的紅布沖進院子,
布角還沾著沒洗凈的奶漬 —— 那是給剛出生的孫子做襁褓用的?!按盒幽憧纯矗?/p>
” 老人抖著布面,褪色的藍水順著指縫往下滴,“這才穿了三天就褪成這樣,
我孫子背上都起了紅疹子!”緊接著,張木匠媳婦抱著染花的被面來了,
劉婆婆拎著硬得能立起來的褲料來了,三十多號人堵在院門口,
手里的布料全是昨天用蘭芝的染料染的。春杏的手凍得發(fā)僵,抓起塊濕布就往蘭芝家跑。
蘭芝正在院里曬太陽,看見春杏闖進來,慢悠悠地用銀簪別住碎發(fā):“這是怎么了?
誰惹我們大老板生氣了?”“你賣的什么染料?” 春杏把濕布摔在石桌上,
藍色粉末簌簌落在蘭芝的繡花鞋上,“村民們用了你的染料,染的布全廢了!
”蘭芝的臉 “唰” 地沉了:“春杏你說話講點良心!我好心幫你捎染料,你反倒來訛我?
” 她突然扯開嗓子喊,“大家快來看??!春杏自己染壞了布,
想賴到我頭上 ——”李慶立刻叉著腰站在門口:“我可作證,那染料是正規(guī)廠家出的,
春杏你別想敗壞蘭芝名聲!” 鄰居們紛紛扒著墻頭看,
蘭芝的娘舉著洗衣板在巷口罵罵咧咧,說春杏從小就愛偷別人家的針線。春杏氣得渾身發(fā)抖,
卻看見蘭芝偷偷朝她勾了勾唇角。那眼神像極了十年前,蘭芝攥著偷來的染布方子,
站在曬谷場的陽光下,笑得一臉無辜。傍晚王強從縣城趕回時,褲腳還沾著火車站的煤渣。
他把張皺巴巴的信紙拍在桌上,是縣城化工廠的回信,
鋼筆字歪歪扭扭:“我廠從未生產(chǎn)過此規(guī)格染料,單據(jù)系偽造?!贝盒又挥X得天旋地轉(zhuǎn),
扶著門框才沒摔倒。倉庫里堆著的五十匹白布全廢了,
那是她和王強省吃儉用攢了半年的積蓄,如今不僅血本無歸,還得賠償村民們的損失。
“蘭芝為什么要這么做?” 春杏的聲音帶著哭腔,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王強從懷里掏出個皺巴巴的煙盒,是李慶常抽的 “海河” 牌:“我在供銷社門口聽見的,
李慶想承包村里的老染坊,怕我們搶生意?!庇暧珠_始下了,春杏望著窗外被雨水打透的布,
突然攥緊了拳頭。十年前她能追著蘭芝跑過三座山,把方子搶回來,十年后,
她也絕不會讓這對狗男女得逞。第二章 布市里的暗戰(zhàn)春杏把蝴蝶牌縫紉機搬到院里那天,
梧桐樹上的積雪剛化盡。她在門板上貼了張紅紙:“改衣?lián)Q樣,手工費減半”,不到半晌,
院里就排起了長隊。李嬸抱著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來改款式,春杏量尺寸時,
鋼卷尺在她后背彎出好看的弧度?!澳氵@手藝真沒得說,” 李嬸摸著改好的袖口,
褶皺比原來挺括三分,“比蘭芝那糊弄人的強多了 —— 上次給我孫子改棉襖,
針腳歪得像爬蛇?!贝盒拥捻斸樤诓济嫔峡某鲚p響,忽然停住了。自從染料事件后,
蘭芝的男人李慶順利承包了老染坊,卻因為不懂 “三浸三晾” 的法子,
染出的布總是發(fā)烏,堆在倉庫里像堆爛泥。這天傍晚春杏剛鎖好院門,
就見蘭芝站在巷口的老槐樹下,紅綢衫換成了月白色的確良,頭發(fā)梳得光溜溜。“春杏,
我有話跟你說?!薄拔覀儧]什么好說的?!?春杏側(cè)身想走,卻被蘭芝抓住胳膊。
她的指甲涂著鳳仙花汁,掐得春杏生疼?!拔抑厘e了?!?蘭芝的聲音突然軟下來,
眼圈紅得像兔子,“那染料是李慶弄來的,我也是被蒙在鼓里。
你看村里就咱們兩家做布料生意,總這么僵著也不是辦法。”春杏冷笑:“現(xiàn)在知道錯了?
我損失的那些布怎么辦?”“我賠!” 蘭芝立刻從花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
二十塊錢用紅繩捆著,“你先拿著,不夠我再湊?!?她突然拽住春杏的手,
“其實我是來求你幫忙的,李慶染不好布,
你能不能…… 能不能把你爹傳的染布方子借我看看?就看一眼,我保證不外傳。
”春杏猛地甩開她的手,頂針在夕陽下閃著冷光:“蘭芝,你要是真心想道歉,
就站在村口把真相告訴村民。至于方子,我爹臨終前說過,要帶進棺材里。
”蘭芝的臉?biāo)查g漲成豬肝色,跺著腳罵道:“給你臉不要臉!你等著,我看你能得意多久!
”不出三天,村里就傳開了閑話。有人說春杏在縣城跟陌生男人勾肩搭背,
有人說她改衣服用的線是從死人壽衣上拆下來的。李嬸把春杏拉到柴房,
壓低聲音說:“這些話都是蘭芝她娘在井臺邊說的,好多人都聽見了,
說你改衣服時偷藏布料。”春杏攥著剪刀的手在發(fā)抖,卻只能咬著牙繼續(xù)干活。
她知道越是辯解,蘭芝鬧得越歡。直到那天去縣城送改好的衣服,
在布市拐角撞見個熟悉的身影。蘭芝正跟個穿皮夾克的男人說話,
手里舉著塊褪色的藍布:“就是她染的,你看這質(zhì)量多差,洗三次就褪成白的,
根本比不上我家的?!?那男人春杏認得,是縣紡織品公司的采購員,上次來村里考察時,
還夸她染的藍印花布能出口。春杏悄悄躲在電線桿后,
聽見蘭芝繼續(xù)說:“她那染坊連營業(yè)執(zhí)照都沒有,全是偷稅漏稅,你們可千萬別跟她打交道。
”等男人轉(zhuǎn)身要走,春杏突然走出去:“蘭芝,你還要不要臉?”蘭芝嚇得手一抖,
布掉在地上沾了泥:“我實話實說怎么了?你有本事讓稅務(wù)局來查??!”“查就查!
” 春杏從藍布包里掏出個紅本子,封皮上的金字在陽光下發(fā)亮,
“我上個月就辦了營業(yè)執(zhí)照,納稅證明都在這兒,倒是你男人承包的老染坊,
我聽說連衛(wèi)生許可證都沒有吧?”蘭芝的臉唰地白了,轉(zhuǎn)身想走,卻被春杏抓住胳膊。
“我告訴你,別再?;?,” 春杏的聲音不大,每個字都像淬了冰,
“不然我現(xiàn)在就去稅務(wù)局舉報你?!碧m芝掙了三次才甩開,撂下句 “算你狠” 就跑,
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濺得褲腳全是泥。春杏望著她的背影,
突然想起爹臨終前說的話:“染布就像做人,要守得住本色。
”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營業(yè)執(zhí)照,硬殼封面被體溫焐得溫?zé)??;氐酱謇铮?/p>
春杏把納稅證明貼在了院門口的梧桐樹上。村民們圍過來看,
李嬸的男人念著上面的數(shù)字:“乖乖,每個月交這么多稅??!” 蘭芝的娘擠在人群里,
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灰溜溜地走了。傍晚李嬸帶著三個鄰居來找春杏,
手里都拎著自家種的蔬菜:“我們商量好了,想跟你學(xué)染布,以后咱們一起干,掙了錢平分。
”春杏笑著點頭,眼角的疤在夕陽下好像淡了些。她不知道的是,
蘭芝正扒著自家院墻的豁口,死死盯著春杏院里的熱鬧,指甲深深掐進了土墻里。
第三章 曬場上的較量麥?zhǔn)諘r節(jié)的太陽像團火,曬場上的麥子堆成了小山。
春杏帶著幾個婦女翻曬新麥,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金黃的麥粒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她的粗布褂子后背已經(jīng)濕透,貼在身上像層粘膩的薄膜?!按盒咏?,你看那邊!
” 年輕媳婦小翠突然指著村口,蘭芝正指揮兩個男人往拖拉機上裝麥稈,
紅頭巾在烈日下晃得人眼暈。春杏瞇起眼,那些麥稈堆在曬場最邊緣,用麻繩捆得整整齊齊,
是村里特意留給五保戶張奶奶燒火的?!八趺窗涯切├吡??”“我剛才聽見她跟會計說,
” 小翠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這些是李慶幫忙清理的,要拉去造紙廠換錢,
說給村里添置新板凳?!贝盒影涯静嫱湺焉弦徊?,鐵齒扎進麥粒的聲音清脆響亮。
她剛走過去,蘭芝就迎上來,手里搖著把蒲扇:“這么熱的天還干活呢?真是勤快。
”“這些麥稈是村里的,你不能拉走?!?春杏擋在拖拉機前,影子正好罩住蘭芝的花布鞋。
蘭芝冷笑一聲,蒲扇往胳膊上一搭:“你說不能就不能?會計都在條子上簽字了,
有本事你去找村支書說去。”正說著,村支書叼著煙袋走過來,
煙鍋里的火星在陽光下明明滅滅:“吵什么呢?”蘭芝立刻湊上去,聲音甜得發(fā)膩:“支書,
我們正清理麥稈呢,春杏非說這是村里的,不讓拉?!?她偷偷往支書手里塞了個油紙包,
春杏看得清楚,是塊水果糖。支書剝開糖紙扔進嘴里,
含糊不清地說:“這些確實是要給張奶奶的,蘭芝你怎么回事?”蘭芝的臉有點掛不住,
扯著衣角說:“我…… 我以為沒人要呢,既然是給張奶奶的,我這就卸下來。
” 她朝兩個男人使了眼色,那兩人卻慢悠悠地掏出煙卷,劃著火柴抽起來,根本不動彈。
春杏知道他們是故意的,轉(zhuǎn)身對幫忙的婦女們說:“姐妹們,咱們自己卸。
” 十幾個婦女立刻圍上來,李嬸喊著號子,“一、二、三 ——” 粗麻繩勒得手心發(fā)紅,
不到半袋煙的功夫,就把麥稈卸下來碼得整整齊齊。蘭芝氣得直跺腳,卻不敢再說什么,
眼睜睜看著拖拉機空著開走了。李慶從樹后鉆出來,狠狠瞪了蘭芝一眼,
把她的蒲扇搶過去扔在地上。傍晚收工時,春杏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木叉不見了。
那是王強特意請鐵匠打的,鐵齒比普通木叉粗一倍。她在曬場轉(zhuǎn)了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