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哀求,卑微到了塵埃里。
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絕望。
我聽著。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心里那片冰原,也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
后悔?
對不起?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或許吧。
但遲來的悔悟,比草都賤。
那些年日積月累的偏心、算計、冷眼旁觀,還有那句盼我早死的“命里帶煞”…
不是一句“后悔”和“對不起”就能抹平的。
電話那頭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哀求,夾雜著痛苦的咳嗽。
林菲、阿玲、小凱都看著我,眼神里有擔憂,也有復(fù)雜的情緒。
我沉默地聽著。
直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我才開口。
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地址發(fā)我?!?/p>
說完,我掛了電話。
把手機丟在桌上。
拿起筷子,夾起鍋里已經(jīng)煮老的青菜,塞進嘴里。
機械地咀嚼著。
有點苦。
“愿愿…” 林菲擔憂地看著我。
“沒事。” 我咽下嘴里的東西,抬起頭,扯出一個沒什么笑意的弧度,“吃飯?!?/p>
氣氛有些凝滯。
火鍋咕嘟咕嘟地翻滾著。
像此刻我心底那片死水下,無人看見的暗流。
第二天上午。
我按照我媽發(fā)來的地址,來到了市郊一家環(huán)境很一般的社區(qū)醫(yī)院。
病房是三人間。
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飯菜和某種衰老腐朽的氣味。
靠門的那張床上,躺著我媽。
才多久沒見?
她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
頭發(fā)花白干枯,亂糟糟地堆在枕頭上。
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蠟黃的皮膚上布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
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睛半睜著,毫無神采。
身上蓋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被子。
床邊,沒有童薇薇,也沒有童磊。
只有一個塑料凳,上面放著一個磕了角的舊水杯。
我站在門口,看著她。
幾乎認不出來。
那個曾經(jīng)中氣十足地罵我、算計我、盼著我死好繼承債務(wù)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一片風中的枯葉。
她似乎感應(yīng)到有人,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
看到門口的我。
渾濁的眼睛里,猛地迸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光。
“小…小愿…” 她顫抖著伸出手,那只手枯瘦如柴,布滿了青筋和針眼,“你…你來了…”
聲音氣若游絲。
我沒有立刻過去。
目光在病房里掃了一圈。
另外兩張床的病人和家屬,都好奇地看著我們。
我走到床邊。
沒有坐那個塑料凳。
就站著。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童薇薇和童磊呢?” 我問,聲音沒什么起伏。
我媽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跑…跑了…” 她喘著氣,眼淚順著深陷的眼角滑落,混濁不堪,“催債的…太兇了…把家里…能搬的都搬走了…還…還說要砍小磊的手…他們…他們害怕…就…就跑了…電話…也打不通了…”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只瀕死的蝦米。
咳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大口喘著氣。
“就…就剩下媽一個人…等死…” 她看著我,眼淚不停地流,“小愿…媽錯了…媽真的知道錯了…媽不該…不該偏心…不該…不該那么對你…不該…聽信王瞎子的鬼話…盼著你…”
她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那兩個字:“…死…”
她伸出手,想抓住我的手。
我垂著眼,看著那只枯瘦顫抖的手。
沒有動。
她的手,無力地落在被子上,徒勞地抓著粗糙的被面。
“媽…媽活該…這都是報應(yīng)…” 她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媽不求你原諒…就…就想再看看你…跟你…說聲對不起…”
病房里很安靜。
只有她壓抑的、痛苦的哭泣聲。
還有隔壁床老太太輕微的嘆息。
我站在那里。
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看著她哭。
看著她懺悔。
看著她被悔恨和病痛折磨。
心底那片冰原,依舊堅硬。
只是冰層深處,似乎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碎裂聲。
很輕。
很冷。
“醫(yī)藥費呢?” 我開口,聲音干澀。
“還…還欠著…醫(yī)院催了好幾次了…” 我媽眼神躲閃,充滿了羞愧。
我沉默了幾秒。
從隨身的舊帆布包里,拿出一個信封。
里面是我昨晚準備好的兩千塊錢。
是我這個月擠出來打算還另一筆小貸的錢。
我把信封放在她枕邊。
“先交醫(yī)藥費?!?我說。
我媽看著那個信封,像是看到了什么燙手的東西,眼淚流得更兇了,拼命搖頭:“不…不…小愿…媽不能要你的錢…媽欠你的…夠多了…”
“拿著?!?我的聲音沒什么溫度,“不是給你的。是讓你把醫(yī)院的賬結(jié)了,別死在這里,晦氣?!?/p>
我的話很刻薄。
我媽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痛苦,還有一絲…了然的絕望。
她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只是閉上眼睛,淚水洶涌而出。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張被悔恨和病痛徹底摧毀的臉。
然后。
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