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摻了蜜的糖水,慢悠悠淌過北山的薄霧,把石鼓村浸得透亮。
村西頭的老石碾還沾著昨夜的露水,青灰色的碾盤上,老石匠正弓著腰鑿新制的柱礎,鏨子落下,火星子濺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滋啦” 一聲化成白煙,混著石屑的腥氣飄向田壟。
剛從地里回來的村婦挎著竹籃走過,籃沿垂著的冬莧菜葉片上,露水打了個滾兒,“啪嗒” 滴在布鞋前襟,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村東頭的槐樹下正鬧哄哄的。
幾個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圍著駝隊打轉,領頭的漢子舉著羊皮鼓槌,“咚咚” 敲得震天響 。
官道上的牛車碾過碎石,車軸 “吱呀” 作響,像位老人在哼不成調的曲兒。
趕車的老漢甩了甩鞭子,車轅上掛著的石鈴便跟著晃,“叮咚 —— 叮咚 ——” 聲音順著谷風飄出去老遠,竟讓這黃土漫天的村子,透出幾分大唐京畿才有的悠長韻味。
石家小院的老槐樹把影子拉得老長,14 歲的石言躺在竹編涼席上。
他生得極是俊秀,烏發(fā)如墨,松松挽著個草繩結,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被晨露浸得微濕,貼在光潔飽滿的額頭上。
鼻梁挺秀如遠山含黛,唇線分明的嘴角天生帶著點上翹的弧度,只是此刻干裂起皮,反倒添了幾分倔強。
他一條腿搭在席外,腳跟磕著青磚地,“嗒嗒” 聲合著嘴里哼的怪調,倒比官道上的石鈴還隨意。
一片槐樹葉晃晃悠悠落下來,正好粘在他鼻尖上,絨毛掃得人發(fā)癢,他卻只是皺了皺鼻子,眼都沒眨 。
那雙眼睛格外清亮,瞳仁黑得像浸在井水裡的墨石,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盯著天上的流云發(fā)怔,像是要從云絮里找出條回家的路。
“我說,這事兒到底該咋整???” 他對著虛空嘟囔,聲音被風吹得散了半截。
說話時脖頸線條利落,喉結像顆小石子般微微凸起,透著少年人特有的清瘦。
石言,二十一世紀兢兢業(yè)業(yè)的平面設計師,公司團建時被同事起哄灌了三斤白酒,再睜眼就成了這唐朝少年。
三天了,他把原主那點零碎記憶翻來覆去嚼了無數(shù)遍:
爹娘早逝,家徒四壁,米缸底只剩層灰,還欠著隔壁林嬸半斗糙米。
最讓他抓心的是,那些穿越小說里寫的系統(tǒng)、新手大禮包。
他對著空氣喊破了嗓子也沒冒出來 ——“芝麻開門”“菠蘿菠蘿蜜”“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連公司 WiFi 密碼都試了,純屬白費力氣。
“再過倆月就要征徭役,就我這小身板,去了怕是得埋在工地上?!?/p>
石言猛地坐起來,涼席被帶得 “嘩啦” 響,綰發(fā)的草繩松了半截,烏黑的發(fā)絲傾瀉而下,落在肩頭如流水淌過,
“沒系統(tǒng)又咋樣?老子腦子里裝著千年的知識庫呢!”
他拍了拍腦門,碎發(fā)被震得顫了顫,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笑出了聲,眼角彎起時,能看見眼下淡淡的青色 ,這是他連著三夜沒睡安穩(wěn)熬出來的。
他站起身在院子里打轉,眼睛像掃描儀似的掃過每個角落:墻角堆著半筐沒去皮的蔓菁,屋檐下掛著串干辣椒,窗臺上擺著個豁口的陶罐 , 除了這些,連塊像樣的木板都找不著。
“豆腐得有石膏,豆芽要恒溫,肥皂得燒堿……” 他邊念叨邊搖頭,忽然腳步一頓,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鹽!對,就是鹽!”
粗鹽十文一斗,精鹽卻能賣到百文,這差價在腦子里一打轉,石言的手心頓時冒了汗。
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不由垮了臉 —— 買粗鹽的本錢,還得跟人開口。
正犯愁呢,籬笆門 “吱呀” 一聲被推開,林嬸挎著竹籃走進來。
她靛藍色的粗布裙沾著泥點,鬢角別著朵小雛菊,見石言站在院里發(fā)呆,臉上的皺紋立刻堆成了花:“言哥兒醒啦?昨兒淋了雨,可別貪涼?!?/p>
她把籃子往石桌上一放,里面的冬莧菜還在滴水,襯得旁邊幾個圓滾滾的青蘿卜格外新鮮。
石言的臉騰地紅了,連耳根都染上粉意,襯得那張本就俊秀的臉愈發(fā)奪目,手指絞著衣角,半天沒說出話。
記憶力林嬸是看著他長大的,原主爹娘走得早,這十年全靠她和石頭叔幫襯。
可現(xiàn)在要開口借錢,他喉嚨里像卡了根刺。
畢竟在原來的時代錢不好借,借錢等于絕交!
“嬸子……”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想跟你借二十文錢?!?/p>
林嬸正彎腰收拾籃子,聞言動作一頓,慢慢直起身。
她沒看石言,只伸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是不是家里沒糧了?嬸子這就回去給你舀?!?/p>
“不是不是!” 石言慌忙擺手,臉更紅了,“我想買點鹽…… 腌菜。地窖里的蘿卜再不處理,該爛完了?!?/p>
他撒了個謊,心跳得像打鼓,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濡濕,貼在了光潔的額頭上。
林嬸這才轉過頭,細細打量他。
少年臉色還有點蒼白,嘴唇卻抿得緊緊的,下頜線繃出倔強的弧度,那雙挑梢眼此刻亮得驚人,眼里那股勁兒,倒像是當年他爹要去河里撈糧食時的模樣。
她忽然嘆了口氣,拉起石言的手腕就往院外走:“借啥錢?走,上嬸家吃飯去,灶上煨著麥仁粥,剛煎的餅還熱乎呢?!?/p>
石言的手腕被她攥著,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暖得他鼻子發(fā)酸。
林嬸的手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jié)又紅又腫 , 那是常年洗衣做飯、下地干活磨出來的。
林家的土坯房比石言家敞亮些,林嬸把他按在炕沿上,轉身從灶膛里掏出個陶碗,盛了滿滿一碗粥,又往里面堆了半塊腌蘿卜:“快吃,涼了就不好喝了?!?/p>
石言剛端起碗,就聽見院外傳來腳步聲,石頭叔扛著鋤頭回來了。
他古銅色的臉被曬得發(fā)亮,草笠往墻上一掛,露出滿是汗的額頭。
看見石言,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言哥兒來啦?前兒淋了雨,身子好些沒?”
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躺著兩塊蜜餞餅,油汪汪的,甜香瞬間漫了滿屋子 ,那是用飴糖腌的棗泥做餡,在村里已是難得的稀罕物。
“路過鎮(zhèn)上看見的,你嬸子總說你愛吃甜的?!?石頭叔把餅塞到石言手里,粗糲的手指碰到少年的手背,像砂紙蹭過似的。
石言捏著蜜餞餅,指尖微微發(fā)顫。
餅上的飴糖化了點,黏在指尖,甜得發(fā)膩,可他鼻子里卻酸得厲害,趕緊低下頭喝粥,生怕眼淚掉進碗里。
“哭啥?” 林嬸往他碗里添了勺腌菜,粗陶勺子磕在碗沿,“當啷” 一聲,“你爹娘在的時候,咱兩家共用一個灶坑,你娘還總搶著給我燒火呢?!?/p>
石頭叔蹲在門檻上,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包,倒出些曬干的艾葉碎末,就著灶膛里的火星子搓了搓手指,又把碎末撒在灶前的余燼里。
青灰色的煙慢悠悠騰起來,帶著草木的清苦氣,他深深吸了兩口,像是要把一身的乏累都吸進肺里。
“那年發(fā)大水,全村都淹了,要不是你爹抱著門板游到我家,把我和你嬸子往門板上推,現(xiàn)在哪還有咱這屋?” 他望著裊裊升起的煙,聲音軟了不少,“你就是咱半個兒,別跟叔客氣?!?/p>
林嬸正往灶里添柴,火苗 “噼啪” 往上竄,映得她眼角的皺紋格外清楚:“你娘走的那天,攥著我的手不放,說‘阿林,我就這一個兒,托付給你了’?!?/p>
她抹了把臉,聲音有點哽咽,“這話我記了十年,只要嬸子鍋里有米,就餓不著你。”
石言猛地放下碗,粥水濺出來打濕了衣襟。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好半天才擠出話來:“叔,嬸,我借錢不是為了腌菜?!?/p>
林嬸正往灶膛里添柴的手停住了,柴火 “啪嗒” 掉在地上:“那你要干啥?”
“我想熬精鹽!” 石言的聲音帶著點顫,卻異常堅定,臉頰因為激動泛起紅暈,襯得眉眼愈發(fā)靈動,“集市上的粗鹽十文一斗,精鹽能賣百文!只要二十文本錢,我肯定能賺回來!”
石頭叔往灶前添了塊柴,火星子 “噼啪” 濺起來。
他盯著石言看了半晌,突然把手里的柴往地上一拍:“胡鬧!精鹽是那么好熬的?那是官營的買賣!”
可他罵歸罵,卻沒再往下說。
林嬸撿起地上的柴火塞進灶膛,火苗 “騰” 地竄起來,映得她臉色忽明忽暗:“言哥兒,不是嬸子不信你,這營生…… 怕是風險太大了?!?/p>
她頓了頓,看石言的臉垮了下去,又趕緊補充,“要是缺錢買米,嬸子這兒有,咱不冒這險,成不?”
“我真的會!” 石言急得站起來,雙手比劃著,長發(fā)隨著動作上下跳動,“把粗鹽放水里煮,撇掉沫子,再讓水慢慢蒸發(fā)……”
他說的其實是最基礎的蒸發(fā)結晶法,擱現(xiàn)代是小學生實驗,可在這年代,卻是沒人琢磨過的門道。
石頭叔沉默了半天,又往灶膛里添了塊干柴:“你爹當年也總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他猛吸了口帶著艾香的煙,像是下定了決心,“二十文錢,叔給你湊!明兒讓小石頭跟你去鎮(zhèn)上買鹽,他認識路,還能給你搭個手。”
林嬸沒說話,轉身從炕洞里摸出個小木盒,打開一看,里面鋪著層油紙,油紙底下壓著幾枚銅錢,有兩枚邊緣都磨圓了。
她數(shù)出二十文,用帕子仔細包好,塞進石言手里:“這錢你拿著,要是…… 要是實在難辦,就回來,別硬撐?!?/p>
她的手在發(fā)抖,掌心的溫度燙得石言心里發(fā)緊。
石言攥著那包銅錢,沉甸甸的,像是攥著兩家人的指望。
“等我賺了錢,先給嬸子買塊新布料,再給叔打個新陶土罐!” 他含著粥,說話含糊不清,眼里卻亮得驚人,那光芒比灶膛里的火苗還要炙熱。
林嬸在灶房里聽見了,偷偷抹了把眼角,火苗 “噼啪” 響著,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朵溫柔的花。
石頭叔蹲在門檻上,望著石家小院的方向,灶膛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映著他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 —— 這孩子,眼神里的勁兒,真像他爹當年。
石鼓村的日頭慢慢爬到頭頂,把黃土路曬得暖洋洋的,像是在為某個即將改變命運的少年,鋪就一條金燦燦的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