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回醴泉縣城門時，日頭已斜斜掛在西山頂上，把城墻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昏昏欲睡的巨蟒。
石言老遠就看見老槐樹下的驢車，卻在走近時愣了愣，王大叔身邊竟多了個身影。
那是個道士，青灰色道袍洗得發(fā)白，卻漿洗得筆挺，風一吹，衣袂飄飄如沾云氣。
他頭戴逍遙巾，發(fā)髻用根木簪綰著，手里捏柄拂塵，銀絲般的流蘇垂在腰間，走動時竟沒帶起半點塵土。
最奇的是他那雙眼睛，明明望著驢車，卻像透過車板望到了千里之外，眼角的皺紋里都似藏著山水。
“…… 近日南風過盛，恐傷秋收啊。”
道士的聲音清潤，像山澗泉水敲石，“王居士這驢，倒是養(yǎng)得有靈性?！?/p>
王大叔正給驢喂最后一把苜蓿，聞言直起腰：“道長看得準！前幾日剛下過場急雨，麥根怕是泡壞了些?！?/p>
他摸了摸老驢的脖子，“這老東西？也就認吃認喝，靈性啥的，比不上道長您手里的拂塵?！?/p>
道士微微一笑，拂塵輕掃，帶起片落葉。
“萬物有靈，皆是尋常?！?/p>
石言拽著還在念叨 “神刀” 的小石頭，輕手輕腳走過去。
那道士目光轉(zhuǎn)過來，落在石言臉上時，似乎微微頓了頓。
卻沒多言，只沖王大叔拱手：“居士趕路要緊，貧道告辭?！?/p>
說罷轉(zhuǎn)身，青灰身影踩著夕陽余暉，幾步就融入城墻投下的暗影里，竟沒留下半個腳印。
“嚯！” 小石頭張大嘴，
“言哥，他是神仙吧？走路都沒聲兒！”
王大叔把最后一捆柴扔上車，拍了拍手：“啥神仙，是云游的道長。趕緊上車，再磨蹭，天黑前真趕不回村了?！?/p>
驢車重新啟動，老驢像是歇夠了，蹄子踩得 “噠噠” 響，比來時精神不少。
“王大叔，你認識那道長？” 石言忍不住問。
“不認識，” 王大叔趕著驢，頭也不回，“剛才他過來問城門關(guān)時辰，閑扯了兩句?？茨菢幼?，倒像是見過大世面的?！?/p>
他忽然笑了，“不過再大世面，不也得關(guān)心地里的麥子？”
小石頭趴在車邊，數(shù)著路邊的酸棗樹：“言哥，你說那道長會法術(shù)不？像變戲法那樣，能把石頭變成金子不？”
“變金子？”
石言敲他腦袋，“真變金子，他還走啥路？早坐馬車了。”
話雖如此，他卻想起剛才道士看他的那一眼，總覺得有點莫名的意味。
驢車晃晃悠悠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太陽沉到山背后，把天邊染成一片燒紅的橘色。
路過一片荒僻的山坳時，老驢突然停下腳步，刨著蹄子打響鼻，死活不肯往前挪。
“咋了這是？”
王大叔揚了揚鞭子，老驢卻猛地人立起來，驚得車板一陣亂晃。
石言心里咯噔一下，剛要探頭，就見三個黑影從路邊的酸棗叢里竄了出來，手里都拎著木棍，攔在路中央。
為首的是個高個大漢，破褂子敞著懷，露出黧黑的胸膛，顴骨高聳，嘴唇干裂得像龜裂的土地。
他身后兩個漢子也差不多模樣，面黃肌瘦，眼神卻透著股狠勁。
“此路是我開……”
高個大漢剛喊了半句，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咳嗽了兩聲才續(xù)上，“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小石頭嚇得往石言身后縮，石言卻看清了那大漢腰間系的布條 。
那布料上的靛藍花紋，分明是隔壁柳溪村的樣式。
“幾位是柳溪村的？”
石言定了定神，從車上跳下，
“我是石鼓村的石言，這是我們村王大叔。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何必來這套？”
高個大漢愣了愣，眼神閃爍了一下：“少廢話！誰跟你是鄉(xiāng)親？把錢拿出來！還有車上的東西，都留下！”
“車上就兩斗鹽，” 王大叔也下了車，把驢往身后拉了拉，
“家里等著腌菜用的。幾位要是缺糧，跟我說，回村勻你們些糙米，犯不著攔路?！?/p>
“勻？” 另一個矮個漢子啐了口唾沫，
“去年大旱，村里顆粒無收，官府救濟糧被層層克扣，到咱手里就剩幾把糠！不搶，等著餓死？”
他手里的木棍攥得咯咯響，“別廢話，要么交錢，要么挨揍！”
石言看他們雖然兇，眼里卻沒多少戾氣，反倒透著絕望，心里大概有了數(shù)。
他摸了摸口袋，就剩買鹽找的幾文錢，根本不夠看。
硬拼肯定不行，王大叔年紀大了，他和小石頭更是白給。
“錢確實沒有，” 石言忽然笑了笑，往前跨了一步，
“不過我這兒有幾個問題，你們要是答上來，我就把鹽給你們。答不上來，就放我們走，咋樣？”
高個大漢愣住了，似乎沒見過這種時候還敢提條件的：“你耍啥花樣？”
“不是?；?，”
石言攤開手，“就是幾個趣題。反正你們要搶，也不差這一會兒，對吧？”
他故意拖長聲音，腦子里飛快轉(zhuǎn)著前世看過的腦筋急轉(zhuǎn)彎，“聽好了啊 —— 什么東西越洗越臟？”
三個漢子面面相覷。
高個大漢皺著眉：“越洗越臟？衣服？不對，衣服越洗越干凈……”
另一個瘦子撓頭：“泥巴？洗了也變稀，不算臟……”
小石頭在后面偷偷拽石言衣角，急得直眨眼 ，這都啥時候了，還玩這個？
“是水！” 石言見他們答不上，心里松了口氣，
“水洗手洗臉，自己不就變臟了？”
三個漢子愣了愣，似乎沒反應過來，又覺得好像有點道理，臉上都露出茫然的神色。
“再來一個！” 石言趁熱打鐵，“什么東西有五個頭，人卻不覺得它怪？”
這下更難了。高個大漢琢磨著：“五個頭？妖怪？人肯定覺得怪啊……”
瘦子蹲在地上，掰著手指頭數(shù)，嘴里念念有詞：“一個頭的是人，倆頭的是怪物…… 五個頭……”
王大叔也看愣了，手里的鞭子都忘了揮。
“是手??！”
小石頭忍不住喊出聲，“一只手五個手指頭，就是五個‘頭’！”
瘦子 “啊” 了一聲，拍著大腿：“對哦！手指頭！”
高個大漢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大概是覺得被戲耍了，猛地瞪起眼：“你這小子故意消遣我們！”
他把木棍往地上一戳，“少廢話，拿東西來！不然我揍扁你！”
說著就沖石言撲過來，蒲扇大的巴掌帶著風，眼看就要扇到石言臉上。
石言嚇得往后一縮，躲是躲不開了，只能閉眼。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猛地從側(cè)面撞過來，只聽 “嘭” 的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骼錯位的脆響。
石言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睜眼時，那高個大漢竟像個破麻袋似的飛了出去，“噗通” 摔在五米開外的草地上，半天沒爬起來。
而王大叔站在剛才大漢的位置，右手還保持著前推的姿勢，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呼吸比平時粗了些。
石言徹底懵了。
小石頭張大了嘴，能塞進去個雞蛋。
剩下兩個漢子也嚇傻了，手里的木棍 “哐當” 掉在地上，看著王大叔，眼神像見了鬼。
“還不走？”
王大叔冷冷瞥了他們一眼，聲音不高，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威懾力。
那兩人回過神，哪里還敢停留，連滾帶爬地跑到高個大漢身邊，一人架一條胳膊，踉踉蹌蹌鉆進酸棗叢，眨眼就沒了影。
山坳里只剩下驢車、呆立的三人，還有老驢不安的響鼻聲。
“王…… 王大叔……”
石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指著大漢飛出去的方向，“你…… 你這是……”
王大叔活動了一下手腕，似乎剛才那一拳只是撣掉了灰塵。
他撿起地上的木棍扔到路邊，淡淡道：“以前在山里打獵，跟熊瞎子練過兩手?！?/p>
“跟熊瞎子…… 練過兩手？”
石言咽了口唾沫，剛才那拳的力道，別說熊瞎子，怕是老虎都能打退幾步吧？這哪是趕車大叔，這分明是隱世高手??！
他突然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抓住王大叔的胳膊，眼睛亮得像要冒火：“王大叔！您太厲害了！教我！您教我這功夫唄！我保證好好學！”
王大叔被他晃得胳膊直抖，哭笑不得地推開他：“小孩子家家學這干啥？打打殺殺的。”
“不是打打殺殺！”
石言急了，“剛才您也看見了，遇到壞人能自保啊！再說，以后征徭役，學了這功夫，也能少受點欺負不是？”
王大叔看著他眼里的急切，又看了看遠處漸漸沉下去的暮色。
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這事兒…… 我想想。先上車趕路，天黑透了，山里該有野獸了?！?/p>
石言還想再纏，被王大叔推上驢車。
老驢像是剛才也被驚著了，這會兒跑得飛快，車軸 “吱呀” 響著，把山坳里的驚魂甫定遠遠拋在身后。
石言坐在車板上，摸著剛才被大漢嚇出的冷汗，心里卻像揣了團火。
他偷偷看了眼趕車的王大叔，夕陽最后一點光落在他古銅色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可那只剛才一拳打飛人的手，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攥著韁繩，仿佛剛才那驚人的一幕，不過是隨手撣掉了車上的灰塵。
“一定要學！” 石言在心里默念，看著越來越近的石家村輪廓，眼睛亮得驚人。
驢車終于駛進熟悉的村口，老槐樹下的石碾子在暮色里像個沉默的巨人。
林嬸早已在村口張望，看見驢車，快步迎了上來：“可算回來了！我還以為……”
“沒事嬸，” 石言跳下車，拍了拍沉甸甸的鹽簍，“順利得很！”
他沒提遇劫的事，也沒說王大叔那一拳的驚世駭俗，只是在跟著林嬸往家走時，忍不住回頭望了眼王大叔卸車的背影，心里那個學功夫的念頭，像剛埋下的種子，正偷偷發(fā)著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