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父親被流放,我成了深宮里的奴婢。十歲那年,
太后派我去伺候那個被囚禁的小皇子。冷宮缺衣少食,我為他擋過刺客的刀劍,
也熬過數不清的寒夜。十八歲那年,青梅竹馬要帶我遠走高飛,
可阿森拉著我的衣角說:“姑姑別走。
----------------------------------1.那年的雪,
下得能把人的骨頭縫都凍透。我才十歲,縮在褪了色的宮裝里,
被兩個面無表情的老太監(jiān)推搡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沒踝的積雪上。目的地,
是西六宮后頭,一個連名字都透著一股霉味的破敗小院——皇子如今被“安置”的地方。
我的父親,一個芝麻小官,卷進了說不清的官司里,流放三千里。我這個唯一的女兒,
自然被沒入了宮掖,成了最低賤的灑掃宮女。太后娘娘大約是念著一點舊情,
也可能是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竟把我指給了這位處境岌岌可危的小主子。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院門,
一股混合著陳腐灰塵和冰冷濕氣的味道直沖鼻腔。院子不大,荒草從石板縫里頑強地鉆出來,
枯黃一片。正殿的門半掩著,里面黑洞洞的,像個張著嘴的怪獸?!叭四??
”領頭的太監(jiān)尖著嗓子喊了一聲,語氣里沒什么恭敬,只有不耐煩。
角落里一個瘦小的身影動了一下。他蜷縮在廊下冰冷的石階上,
裹著一件明顯不合身、臟得看不出原色的舊襖子,小臉凍得發(fā)青,嘴唇都紫了,
正努力把自己縮得更小些。聽到聲音,他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大得驚人,
卻盛滿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驚惶和死寂,像受驚的小鹿,飛快地掃了我們一眼,
又迅速低下頭去。那就是阿森。當今名義上的“廢太子”,他爹太上皇被囚在南宮,
他娘被關在別處,他成了他那位野心勃勃的皇叔元啟帝眼中最礙眼的釘子。“喏,
人給你送來了,以后就由她伺候你?!碧O(jiān)拿腔拿調地丟下一句,
像完成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差事,轉身就走了,留下我和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孩子。
風卷著雪粒子刮在臉上,刀割似的。我搓了搓凍僵的手,走到他跟前蹲下。
他警惕地往后縮了縮,背緊緊抵著冰冷的廊柱。“冷嗎?”我盡量放柔了聲音,
伸手想替他攏一攏那件四處漏風的破襖子。他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一躲,聲音細弱蚊蚋,
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你……你是誰?”“我叫真真,以后……跟著殿下。
”我看著他凍得裂開血口子的手,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這哪里是什么皇子,
分明是個連乞丐都不如的小可憐。他沒再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小小的身體在寒風中抖成一團。2.日子像沉在冰冷的井水里,緩慢而窒息地流動。
御膳房送來的飯菜,永遠是涼的、餿的、或是份量少得可憐。送飯的小太監(jiān)眼睛長在頭頂上,
把食盒往院門口一扔,濺起一片塵土,吆喝一聲“廢太子的飯!”,轉身就走,
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染上晦氣。阿森起初會餓得直哭,小小的身子蜷在門檻邊,
眼巴巴地望著院門的方向,像只等待主人投喂卻被遺忘的小狗。后來,他漸漸不哭了,
只是眼神一天比一天空洞。我不能讓他餓死。宮里的月例銀子,少得可憐,還被層層克扣。
我翻遍了自己那個小小的、空蕩蕩的包袱,找出進宮時娘偷偷塞給我的一支素銀簪子。
那是我唯一值錢的東西了。我攥著它,手心全是汗,最后咬咬牙,
找到了一個相熟的、負責采買的年老太監(jiān)。“王公公……”我把簪子塞到他粗糙的手里,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求您……給換點實在的米面,再……再要兩個雞蛋,行嗎?
”老太監(jiān)渾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簪子,嘆了口氣:“作孽喲……行吧,
等著?!碑斘野岩煌朊爸鵁釟獾陌酌字嗪鸵粋€煮雞蛋端到阿森面前時,他眼睛都直了,
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又看看碗,喉嚨里發(fā)出小獸般急切的咕嚕聲?!俺园?,殿下。
”我把勺子塞進他冰涼的小手里。他狼吞虎咽,燙得直吸氣也不肯停下。吃著吃著,
大顆大顆的眼淚就砸進了碗里,混著米粥一起咽了下去。他抬起淚眼模糊的小臉,
第一次主動看著我,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姑姑?”那一刻,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酸澀得厲害。我胡亂地抹了把自己的眼角,
擠出一點笑:“哎,殿下慢點吃,還有呢?!?.危險總是猝不及防。
那些想要在新皇面前表忠心、或者單純覺得除掉這個“前朝余孽”能撈到好處的魑魅魍魎,
從未真正放過這個偏僻小院。那是個悶熱的夏夜,空氣黏膩得讓人喘不過氣。阿森發(fā)了低燒,
我守在他床邊,用浸了涼水的帕子給他擦拭額頭降溫。窗外蟲鳴聒噪,掩蓋了細微的異動。
直到“篤”的一聲輕響,像是什么東西釘在了窗欞上。我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那不是蟲鳴!
是弩箭!電光火石間,我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本能地撲向床上昏睡的稚童,
將他死死地護在自己身下,用整個脊背對著那扇危險的窗戶!“噗嗤——”一聲悶響,
伴隨著肩胛骨處傳來的劇痛,幾乎讓我眼前一黑。溫熱的液體迅速浸濕了后背單薄的夏衣。
“唔……”劇痛讓我悶哼出聲,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阿森被驚醒了,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對上我因疼痛而扭曲的臉?!肮霉茫俊彼@恐地瞪大了眼睛。
“噓……別出聲!”我強忍著劇痛,用盡全身力氣抱著他,滾下床榻,
躲到了堅實的拔步床最內側的陰影里。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與肩后的劇痛和溫熱粘稠一起,
帶來一陣陣眩暈。黑暗里,我清晰地聽到窗外傳來幾聲壓抑的交談和腳步聲,
似乎在確認是否得手。萬幸,大概以為一箭足以致命,
又顧忌著“皇子”的身份不敢大張旗鼓地進來查看,
那令人窒息的腳步聲和低語聲漸漸遠去了。直到外面徹底恢復死寂,
只剩下阿森在我懷里壓抑的、恐懼的抽泣聲,我才敢稍微松開一點手臂。
劇痛和失血讓我渾身發(fā)冷,牙齒都在打顫。
“姑姑……你流血了……”阿森的小手顫抖著摸到我后背濡濕的一片,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沒事……一點小傷……”我喘著粗氣,摸索著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擺,
胡亂地塞在傷口處按壓止血,每一寸移動都牽扯著撕心裂肺的痛,
“殿下別怕……姑姑在……沒事了……”那夜格外漫長。我抱著瑟瑟發(fā)抖的阿森,
靠坐在冰冷的墻角,聽著?此急促的心跳和窗外單調的蟲鳴,在黑暗和劇痛中煎熬著,
直到天邊泛起一絲慘淡的灰白。肩胛骨上的傷,因為沒有得到及時妥善的治療,
終究是落下了病根。每逢陰雨天氣,便隱隱作痛,提醒著我那驚心動魄的一夜,
也提醒著這深宮里無處不在的殺機。這傷,也成了我身體“根基”受損的開端。
4.日子在提心吊膽和饑寒交迫中挨過。阿森漸漸長大,褪去了些幼時的懵懂,
卻愈發(fā)沉默寡言,眼神里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陰郁和警覺。他唯一的依賴,就是我。
我成了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盾牌,也成了他的啟蒙者。在荒草叢生的院子里,
在漏雨的屋檐下,我用樹枝在泥地上劃字,給他講史書上的興衰更替,講民間的疾苦冷暖,
教他分辨人心險惡,也告訴他,無論處境多么不堪,有些底線,絕不能丟?!肮霉?,
”他有時會仰著小臉,認真地看著我,“為什么他們都要害我們?”我替他拂去臉上的草屑,
聲音平靜:“因為他們怕。怕你爹回來,怕你長大。殿下,記住,越是怕你的人,
越要裝作對你無害,你更要看清他們藏在笑臉后的刀子?!彼贫嵌攸c點頭,
小手卻緊緊攥著我的衣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命運似乎總喜歡在深淵邊緣給人一絲若有若無的誘惑。那年初春,
一個幾乎被我遺忘在歲月角落的人,竟托了重重關系,輾轉遞了一封信進來。沈青。
那個曾在我家隔壁讀書,總愛在春日里折了柳枝編成環(huán)送我的少年郎。信箋很薄,
字跡卻依舊清雋,帶著江南濕潤的氣息。他說他如今在江南行商,頗有家資。
他說他從未忘記過那個愛笑的小妹妹。他說:“真真,深宮如海,苦海無邊。
我知你困于廢太子身側,此乃死局。若你……若你愿意,我愿傾盡所有,打通關節(jié),
帶你離開這樊籠,天涯海角,總有容身之處。等我消息?!北”〉男偶垼丝虆s重逾千斤,
壓得我指尖都在顫抖。離開?這個念頭像黑暗中驟然擦亮的一簇火星,
瞬間點燃了我早已麻木枯槁的心。江南的暖風,市井的煙火,
自由地行走在陽光下的氣息……那是我多少個深夜里連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一連幾天,
我都魂不守舍。沈青的信被我貼身藏著,像一團滾燙的火,灼燒著我的理智。
我開始不自覺地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憐的幾件東西,盤算著可能的路線,
甚至想象著宮墻外的生活。直到那晚,月色清冷。阿森又發(fā)起了高燒,燒得迷迷糊糊,
小臉通紅,嘴唇干裂起皮。我守在他床邊,用冷水一遍遍給他擦拭,心急如焚?;璩林校?/p>
他似乎感覺到我的焦灼不安,滾燙的小手突然緊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姑姑……”他燒得意識不清,眼睛半睜著,卻透著一股刻骨的恐懼和依賴,聲音沙啞破碎,
帶著哭腔,“別走……別丟下阿森……姑姑……”那一聲聲無助的“別走”,像冰冷的錐子,
狠狠鑿穿了我剛剛燃起的那點逃離的勇氣和幻想。我低頭看著他燒得通紅的小臉,
看著他緊緊攥著我的手,仿佛我是他溺水時唯一的稻草。
沈青信箋上那些關于自由和未來的溫暖字句,在眼前這孩子滾燙的體溫和絕望的哀求面前,
瞬間褪色、模糊,最終消散如煙。我慢慢俯下身,把額頭抵在他滾燙的額頭上,
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他干裂的唇邊?!安蛔摺蔽业穆曇暨煅剩扑椴怀烧{,
卻異常清晰,“姑姑不走……姑姑就在這里……守著殿下……”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那滾燙的溫度仿佛烙鐵,在我心上也烙下了一個再也無法掙脫的印記。
我緩緩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緊握的手指,不是因為想掙脫,
而是為了能更緊地、更牢地回握住他那只瘦弱卻滾燙的小手。仿佛要將自己最后一絲力氣,
都灌注進這無聲的承諾里。那一刻,我知道,我親手斬斷了自己唯一可能通往陽光的路。
從此,我和這個囚籠,和這個孩子,徹底綁死在了同一條注定顛沛沉浮的破船上。
前路是深淵還是絕壁,唯有閉著眼,牽著他的手,一起闖下去。5.宮墻外的天,說變就變。
正月里,一場猝不及防的“奪門之變”,被囚禁了七年的太上皇竟奇跡般地復辟成功!
元啟帝成了階下囚,而我們這座冷寂了太久的破敗小院,一夜之間,門庭若市。阿森,
我的阿森,從無人問津的“廢太子”,瞬間成了整個帝國最炙手可熱的皇太子!
當那一身簇新、象征著儲君身份的杏黃色龍紋常服送到阿森面前時,他站在屋子中央,
背對著我。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照進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沒有立刻去碰那華貴的衣物,只是靜靜地站著,背影挺直,卻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僵硬。
“殿下?”我輕聲喚他,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是喜悅,是塵埃落定的解脫,
更有一絲莫名的、沉甸甸的憂慮。他緩緩轉過身。
那張褪去了稚氣、線條開始變得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狂喜的表情,
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平靜,深潭般的眼眸定定地看著我。那目光里,有審視,有探究,
還有一種……讓我心頭發(fā)緊的、陌生的東西。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身量已經比我高出不少。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涼意,輕輕拂過我鬢邊一縷散落的發(fā)絲。動作很輕,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肮霉?,”他開口,聲音低沉,不再是那個依賴我的孩子,
而是帶著一種初具雛形的、屬于上位者的壓迫感,“這些年,苦了你了。”我垂下眼,
避開他那過于銳利的目光:“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他忽然笑了,
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本分?不,真真?!彼谝淮危瑳]有叫我“姑姑”,
而是叫了我的名字?!皬慕裢螅贈]有什么本分了。”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
讓我痛得蹙眉。他的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瘋狂的火焰:“我要你!
我要你做我的妻!做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我頭頂!“殿下!
不可!”我失聲驚呼,猛地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奴婢卑賤之身,
豈敢玷污天家血脈!朝臣不會答應,天下人……”“我不管!”他厲聲打斷我,
少年天子的執(zhí)拗和暴戾在這一刻顯露無疑,“這江山是我爹奪回來的!現在是我的!
我說了算!誰敢反對?誰敢?!”他近乎咆哮,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的火焰幾乎要將我吞噬。
看著他因憤怒和偏執(zhí)而扭曲的臉龐,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我知道,
那個在冷宮里攥著我衣角、會因一碗熱粥而落淚的孩子,
終究是被這深宮、被這突如其來的滔天權柄,徹底吞噬了。眼前的阿森,
陌生得讓我心頭發(fā)冷。6.英宗皇帝龍馭上賓,阿森在靈前繼位,改元。他成了真正的天子,
大明江山的主人。登基大典的喧囂還未散盡,一場更大的風暴已在朝堂之上醞釀。
阿森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如同在滾油中潑下一瓢冰水——他要立我為后!乾清宮東暖閣里,
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幾位須發(fā)皆白的內閣重臣跪在地上,
為首的閣老聲音沉痛而堅決:“陛下!出身微賤,曾為宮婢,且年長陛下甚多!立其為后,
于禮不合,于法不容!此乃動搖國本,萬望陛下收回成命,另擇賢淑貴女,母儀天下!
”“放肆!”阿森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筆架硯臺一陣亂跳。他臉色鐵青,
年輕帝王的怒火幾乎要焚毀一切,“朕的家事,何時輪到爾等指手畫腳!朕意已決!
非真真不立!”“陛下!”另一位老臣重重叩首,額頭觸地有聲,“祖宗法度不可廢!
若陛下執(zhí)意如此,臣等唯有……唯有死諫!”“死諫?”阿森怒極反笑,
眼神陰鷙地掃過下面跪著的一片,“好??!你們一個個,都要造反不成?來人!
給朕……”“陛下!”我再也忍不住,從屏風后疾步走出,撲通一聲跪在御案前,
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決絕,“求陛下收回成命!奴婢……奴婢寧死,不敢受此大位!
奴婢只求長伴君側,為奴為婢,絕不敢有非分之想!陛下若執(zhí)意如此,
便是將奴婢置于烈火之上,奴婢唯有一死以謝天下!”我重重地磕下頭去,
額頭撞擊金磚的聲音在死寂的暖閣里格外清晰。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我知道,
這后位是萬丈懸崖,是燒紅的烙鐵。我若坐上去,不僅會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更會成為他皇權路上最大的絆腳石,我們之間那點殘存的情分,
也會被這滔天的權勢碾得粉碎。阿森看著我,看著我額頭滲出的血絲和洶涌的淚水,
眼中的暴怒和執(zhí)拗一點點褪去,最終化為深不見底的痛楚和挫敗。他頹然坐回龍椅,
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臉色灰敗。良久,
他才用一種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開口:“……好。依你們。”最終,
內閣選定的彼氏女被冊立為皇后。大婚典禮,極盡奢華,普天同慶。然而,
那個本該屬于帝后的洞房花燭夜,阿森卻一身酒氣,
踉蹌著闖進了我居住的、剛剛被賜名為“仁德宮”的偏殿。他身上還穿著大紅的吉服,
刺目的紅色映著他蒼白而痛苦的臉。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像一頭受傷的困獸,猛地撲過來,
死死地抱住我,力道之大,幾乎要將我揉碎進他的骨血里。滾燙的淚水,
毫無預兆地砸落在我的頸窩,灼痛了我的皮膚。
“真真……真真……”他反復呢喃著我的名字,聲音破碎不堪,
帶著濃重的酒氣和無法言說的絕望,“為什么……為什么連這點事我都做不了主?
為什么……”我僵硬地被他抱著,感受著他身體的顫抖和那滾燙的淚水。心頭百味雜陳,
有酸楚,有悲哀,也有一絲冰冷的了然。這場盛大婚禮的主角,終究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而我和那位素未謀面的皇后之間,已然埋下了不死不休的禍根。7.皇后恨透了我。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刻骨銘心的恨意。她年輕、貌美、出身高貴,
帶著家族全部的期望嫁入皇宮,卻在新婚之夜就被自己的夫君徹底棄如敝履。
而奪走她一切榮耀和尊嚴的,竟是我這樣一個年老色衰、出身卑賤的宮婢!
她的怒火無處發(fā)泄,最終全數傾瀉到了我的身上。阿森離京前往天壇祭天的空隙,
成了她精心挑選的時機。那日午后,皇后宮中的太監(jiān)突然氣勢洶洶地闖入仁德宮,
以“恃寵生驕、不敬中宮”的莫須有罪名,不由分說地將我拖到了坤寧宮前的庭院里。
皇后端坐在廊下的鳳椅上,一身正紅鳳袍,頭戴珠冠,妝容精致,眼神卻淬了毒一般冰冷。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被按倒在地的我,嘴角噙著一絲殘忍的快意?!澳憧芍铮?/p>
”她的聲音尖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芭静恢??!蔽姨痤^,平靜地看著她。
事已至此,恐懼毫無意義?!安恢俊彼偷匾慌姆鍪?,厲聲道,“好個刁奴!給本宮打!
打到她知罪為止!”沉重的廷杖帶著風聲落下,狠狠砸在我的背上、臀上。
劇痛瞬間席卷全身,我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才沒有痛呼出聲。每一杖落下,
都像要將我的骨頭敲碎,五臟六腑都跟著震顫。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能清晰地聽到廷杖擊打在皮肉上發(fā)出的沉悶聲響,能聽到周圍宮人壓抑的抽氣聲,
更能聽到?皇后那急促而帶著瘋狂快意的呼吸?!按?!給本宮狠狠地打!”不知挨了多少下,
意識已經開始模糊。就在眼前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我下意識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死死護住了自己的小腹。那里,
悸動……一個荒謬又令人心碎的念頭閃過腦海:難道是……劇痛和黑暗吞噬了我最后的意識。
再次醒來,是在仁德宮熟悉的床上。渾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
阿森坐在床邊,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睛布滿血絲,臉色鐵青,下頜緊繃,
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實質化的、毀天滅地的暴戾氣息。他回來了,并且顯然已經知道了一切。
“真真……”他見我醒來,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恐懼和后怕。
“孩子……”我顧不上渾身的劇痛,猛地抓住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里,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的孩子……還在不在?”他渾身劇震,眼中瞬間涌上巨大的狂喜,
隨即又被更深的暴怒淹沒:“孩子?真真,你……你有孕了?!”他猛地轉頭,
對著跪了一地的太醫(yī)咆哮,“皇貴妃如何?!龍?zhí)ト绾???/p>
”為首的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磕頭:“回稟陛下……娘娘……娘娘受了杖刑,動了胎氣,
急怒攻心……龍?zhí)ァ執(zhí)ァ率恰2蛔×恕薄氨2蛔???/p>
”阿森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破耳膜。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
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紫檀木花幾,名貴的琺瑯彩花瓶嘩啦一聲摔得粉碎!“廢物!一群廢物!
保不住朕的皇兒,朕要你們何用!”他狂怒地嘶吼著,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是駭人的赤紅。
他猛地看向我,那眼神里的痛楚和憤怒幾乎要將我灼穿。隨即,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轉身就往外沖?!氨菹拢 蔽倚闹芯彺笞?,用盡全身力氣嘶喊,
“不要去!大局為重!”可他像沒聽見一樣,身影瞬間消失在宮門外。坤寧宮的方向,
很快傳來了驚天的咆哮、哭喊和器物碎裂的聲音。我的心,隨著那些聲音,一點點沉入冰窟。
當天傍晚,一道震動朝野的圣旨便由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親自送到了坤寧宮——皇后彼氏,
心腸歹毒,殘害皇嗣,不堪母儀天下,著即廢去后位,貶斥冷宮!消息傳來,我躺在病床上,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濺在明黃色的錦被上,觸目驚心。
剛剛得知可能存在的孩子帶來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喜悅,被這更加血腥殘酷的現實徹底碾碎。
阿森,他用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報復了皇后,
也徹底將我推向了整個后宮和朝堂的對立面,再無轉圜余地。他為我掀翻了天,
卻也親手將我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而我腹中那個剛剛萌芽、甚至未能讓我真切感受到其存在的小生命,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逝在這場風暴里,只留下無盡的痛楚和一片狼藉。
8.廢后風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久久不息。阿森頂著巨大的壓力,力排眾議,
將我冊封為皇貴妃,位同副后,掌六宮事。同時,為了安撫朝野,也為了平衡權力,
他很快又冊立了性情溫和的王氏為繼后。仁德宮成了后宮真正的權力中心。金玉滿堂,
綾羅綢緞,奇珍異寶流水般地送來。阿森幾乎將所有能給的榮寵都堆砌在我身上,
仿佛要用這些冰冷的死物來彌補他心中的愧疚和那份熾熱到近乎偏執(zhí)的情感。而我,
在經歷了流產的劇痛和身體的極度虧虛后,變得異常畏寒。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寒冷。
仁德宮的地龍燒得極旺,暖閣里溫暖如春,我卻總覺得有一股寒氣從骨頭縫里鉆出來,
無論裹上多少層錦被都無法驅散。臉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
曾經為護他而落下的舊傷,在這樣虛弱的根基上反復發(fā)作,日夜折磨。然而,
命運似乎終于肯吝嗇地施舍給我一絲微光。在太醫(yī)們小心翼翼的調養(yǎng)下,我再次有了身孕。
這一次,阿森幾乎陷入了狂喜的癲狂。他將仁德宮護得如同鐵桶,
所有入口的飲食、熏香、衣物,都要經過最嚴苛的檢查。他處理完朝政,
幾乎所有時間都耗在了仁德宮,小心翼翼地將手覆在我尚未隆起的小腹上,
眼神里充滿了初為人父的、近乎虔誠的期待和忐忑?!罢嬲?,
這次……這次一定會是個健健康康的小皇子……”他常常這樣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我,
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十月懷胎,在阿森無微不至、近乎窒息的保護下,總算有驚無險。
二年的冬天,一個孱弱的男嬰在仁德宮呱呱墜地。阿森抱著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襁褓,
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眼中閃爍著淚光。他當場下旨,大赦天下,為這個孩子祈福。
看著襁褓中那小小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生命,看著他酷似阿森的眉眼,
我枯竭的心仿佛也注入了一絲暖流?;蛟S,這是上天對我這些年苦難的補償?
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所剩無幾的元氣。然而,深宮寒夜中落下的病根,
還有那場杖刑對身體的毀滅性打擊,終究是埋下了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