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上午九點(diǎn)半,我到許家。
用鑰匙打開房門,聽到老夫人房里傳出女人的說話聲,隨即一個女人走出來,沖我大叫:“你誰呀?咋進(jìn)來的?趕緊出去!出去!沒聽見呢?我報警了!”
她的聲音有點(diǎn)刺耳。
我蹲在玄關(guān)換鞋,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一個豐滿的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滿臉怒氣,就要伸手往外推我。
我急忙說:“我是來許家干活的,許大娘呢?”
豐滿女人臉上的表情飛快地變換著,先是猜疑,后是憤怒,轉(zhuǎn)而是嫉妒,最后是酸溜溜地盯著我,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我。
她問走出臥室的老夫人:“姨媽,這是你新雇的保姆?”
老夫人拄著助步器站在門口,笑呵呵地給我介紹:“紅啊,這是我外甥女,以前在我家?guī)兔α恕!?/p>
哦,是前保姆翠花。
我想起許夫人跟我說過翠花的事,因?yàn)榇浠ú宦爮脑S夫人的吩咐,又因?yàn)榇浠ㄋ较率詹∪怂蛠淼亩Y,被許夫人辭退。
我打量著面前的女人翠花。
她褐色的皮膚上,點(diǎn)綴著常年累月太陽暴曬留下的斑點(diǎn),但因?yàn)橥磕撕窈竦闹?,臉上的斑點(diǎn)看得不太清晰。
她的身材豐滿結(jié)實(shí),一條長款的花色連衣裙被她身上的各處都撐滿了,一點(diǎn)沒浪費(fèi)。
一雙胖胖的腳擠在我的兩只瘦拖鞋里,那拖鞋似乎在向我喊救命!
翠花指著我,兩片薄唇蠕動,飛快地對老夫人說:“姨媽,你看她也太瘦了,跟排骨似的,沒啥肉,這能干動活兒嗎?”
我不喜歡翠花,剛見面就指責(zé)我,還用手指頭指點(diǎn)我,都快指到我鼻子上,太不禮貌。
我問老夫人:“大娘,今天中午你想吃啥?”
老夫人撐著助步器往廚房走:“翠花來了,咱們包餃子吧?!?/p>
灶臺上放著四根黃瓜,四個雞蛋。老夫人要做黃瓜餡的餃子。
我見灶臺上沒有肉:“大娘,餃子里放不放肉?”
老夫人還沒說話呢,跟進(jìn)廚房的翠花就一臉嫌棄地向我打了一通機(jī)關(guān)槍。
“哎媽呀,沒見過你這樣的保姆,到雇主家里還自己張羅要吃肉的,你也太饞了,你這么瘦,好東西給你吃也白瞎。你這么饞可當(dāng)不了保姆!”
我實(shí)在忍無可忍,回頭盯著翠花:“表姐你是不是有病,來之前沒吃藥?我進(jìn)屋還不到三分鐘,你叨叨我半天。我瘦怎么了?胖就好啊,看見豬胖沒?那是挨宰的命!”
翠花沒料到我會懟她。她臉上的表情七扭八扭的,剛要張嘴說我,我制止了她。
“表姐,你沒來之前,許夫人要求我每天中午給老人做點(diǎn)瘦肉,我聽雇主的,還是聽你的?”
我和翠花說話,壓低了聲音,翠花一句不漏地全聽去,但遠(yuǎn)處的老夫人聽不見。
翠花忽然嘎嘎地笑起來,用手一推我的肩膀:“哎呀大妹子,你也太能說了,我跟你一起包餃子!”
翠花被我一頓搶白,她竟然沒生氣,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這也是生存的本事。
黃瓜餡餃子,以前我沒包過,就問老夫人怎么做。
翠花又開始都叨叨:“哎媽呀,這都不會,你咋做保姆的——”
我心想,啥都會的人,誰還去做保姆?
見我橫了她一眼,翠花哈哈一笑:“我來我來,老妹你給姐打下手。”
在翠花的吩咐下,我把黃瓜插成絲,攥干水。
攥黃瓜水的時候,又被翠花呲噠?!澳阋蔡速M(fèi)了,黃瓜水咋能扔掉?趕緊攥到碗里!”
也不知道翠花要留著黃瓜水干嘛,澆花?
翠花和面,她把黃瓜水和面了,白面呈現(xiàn)出微微的綠色,還真挺好看!
翠花干活麻利,我煎雞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茄子用微波爐烤熟了幾個。
她切了一堆蒜末蔥絲和香菜末,剖開茄子的肚子,將這些佐料均勻地涂抹在茄肚里,又抹了一層鹽,放到窗臺上晾涼,封到保鮮盒,塞到冰箱冷藏,蒜茄子已經(jīng)做好。
我將攥干的黃瓜絲切成末,翠花拌餃餡兒。
翠花性格開朗,心直口快,快到什么程度呢?她腦子還沒等想出來呢,嘴就先說出來,說錯了也沒辦法,收不回去。她是用嘴思考的人。
好在被我懟過一回,她收斂了很多,再訓(xùn)斥我時,一看我臉色不對,她就嘻嘻一笑:“沒說你,沒說你,我說我自己個呢!”
她的模樣反倒把我逗笑。
不打不相識。
跟翠花學(xué)會包黃瓜餡的餃子。
包餃子的時候,老夫人按餅,我搟皮,翠花包餃子。三個人一起拉拉雜雜地說起來,主要是翠花夸獎她的新雇主。
翠花從許家離開后,經(jīng)朋友介紹,到一戶三口之家做保姆。
這家夫妻倆平常上班,中午翠花幫忙接送上學(xué)的孩子,翠花做中午飯和晚上飯,打掃房間,每周休息兩天,月薪2000元。
翠花炫耀地支起她的胖腿,讓我和老夫人看她身上穿的連衣裙:“這是寶媽送給我的,他們對我可好了,做啥吃的都我說了算,,我買菜她也不查賬,想買啥買啥——”
我不太相信,覺得翠花的話里有水分。
老夫人問:“翠花,你住他們家呀?”
翠花臉上暗了,隨即又活躍起來:“我不是住家保姆,就是白班,晚上我住附近的公寓,便宜——”
我問:“表姐,今天中午你不去給他們做飯?”
翠花眼睛亮起來,眉飛色舞:“他家有朋友來,要下館子吃,不用做午飯,還說晚上飯也不用我做了,會從飯店打包回家,給我額外放一天假。”
翠花看看老夫人,忽然動情地說:“我想姨媽,正好趁著這天假就過來。”
老夫人也動情了,慈愛的目光端詳翠花:“你這孩子,想我就來看我,你晚上不住雇主家,你就來我這住,別住啥公寓了,還花那冤枉錢?!?/p>
翠花嘴一撇,眼神黯淡下來:“我不愿意跟你兒媳婦照面!”
我用胳膊肘撞了下翠花:“你在新雇主家里不是挺好的嗎?”
翠花掃了眼老夫人,壓低了聲音:“在哪兒能趕上在自己姨媽身邊?那多自在,想干啥干啥。到人家雇主家里,被人呲呲噠噠,心里難受也沒個說話人兒——”
我一愣:“你剛才不是說女主人還送裙子嗎?想吃啥就做啥?”
翠花蹙著眉,撇著嘴:“別提了,她那是穿剩的,不稀罕要了,才給我的。”
我笑了?!皠e挑肥揀瘦了,女主人不要,她可以送別人,她能送給你,還是把你當(dāng)盤菜。再說,這條裙子你穿著挺好看,今年夏天你少買一條裙子,這不是省錢了嗎?”
翠花一聽省錢,我笑起來:“你說話挺有意思,幾句話就把我心里的不痛快給撲了平,你嘎哈的,說話嘮嗑不像干保姆的?!?/p>
我也笑:“剛才咱倆要是繼續(xù)話趕話,非打到一起不可,那你就知道我以前是干啥的?!?/p>
我倆都笑起來。
翠花上下打量我:“你這么瘦,咋保持的,說點(diǎn)秘訣,把我這身膘兒減減。”
我把包好的餃子擺在蓋簾上。“你不是說我瘦難看嗎?”
翠花哈哈地笑:“你還生姐氣呢?”
我笑:“中午飯吃完別睡覺,晚上飯少吃點(diǎn)。平常再跳個操,練個瑜伽啥的,就能瘦。”
翠花不信:“這么簡單?”
我點(diǎn)點(diǎn)頭:“簡單的才是見效的。說復(fù)雜的那都是糊弄人的?!?/p>
翠花問:“就這些?”
我說:“有用的一句話就夠了,沒用的說一堆也都沒用?!?/p>
翠花笑得嘎嘎的,用肩膀撞我:“你說話嘎巴溜脆的,跟小娟能打個平手?!?/p>
小娟就是許夫人。
我沒說話,只是笑笑。
趁老夫人去衛(wèi)生間,翠花說:“小娟可會來事兒了,你看她在咱們保姆前面,叉著腰得得瑟瑟的,可她在我兄弟海生面前可會哄人了,要不她一個二婚頭,咋能把一個黃花大小伙子糊弄到手?”
翠花的話把我逗樂。“就許先生那膀大腰圓的爺們兒,還黃花大小伙子?許夫人可是醫(yī)院主任——”
翠花嘴一撇:“得了吧,我兄弟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就是個普通的醫(yī)生,跟我兄弟好上了,我大哥才托人,她才爬上主任的位子了——”
我和翠花都沒發(fā)現(xiàn)廚房門口暗了一塊。有人擋住了外面的天光。
開始我以為是老夫人去廁所回來了,冷不丁感覺氣氛不對,有些異樣,急忙抬頭,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的人是白衣飄飄的許夫人。
許夫人什么時候回來的?她聽翠花聊了多久?看她盛怒的一張臉,我擔(dān)心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