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六年三月廿三，江陵縣的城隍廟前擠滿了人。香案上的燭火被風(fēng)卷得搖搖欲墜，供桌上的三牲祭品泛著油膩的光，卻壓不住人群里的焦躁——今日是縣里的春社大典，按例該由知縣主持祭祀，可張文明被布政司看管的消息早已傳開，來的竟是幾個穿著綢緞袍服的鄉(xiāng)紳，為首的正是縣學(xué)教諭周顯謨。
徐光啟站在廟門西側(cè)的槐樹下，看著周顯謨在香案前裝模作樣地跪拜。這人是張文明的表兄，去年替張家偽造了二十余份"祖?zhèn)鞯仄?，此刻正對著城隍像高聲念叨："...愿神明庇佑江陵，驅(qū)邪扶正，莫讓外鄉(xiāng)小吏攪亂綱常..."
趙勇在一旁捏緊了拳頭："這老東西明著罵咱們呢！要不俺去把他揪下來？"
"不可。"徐光啟按住他的胳膊，目光掃過人群里那些熟悉的面孔——有被收回田產(chǎn)的張家族人，有靠著隱田牟利的里正，還有幾個捧著賬簿的賬房先生，想必是來統(tǒng)計(jì)損失的。這些人昨夜在張家祠堂聚了半宿，今日借著春社發(fā)難，就是想逼布政司放了張文明。
果然，周顯謨祭祀完畢，轉(zhuǎn)身對著人群拱手："諸位鄉(xiāng)親，張知縣雖暫遭拘押，可江陵的事還得咱們自己做主！那徐姓小吏拿著本破冊子就敢丈量祖產(chǎn)，明日怕是要刨咱們的祖墳了！"
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一個胖臉鄉(xiāng)紳跳出來喊道："我家那片茶山，是永樂年間傳下來的，他愣說是官田！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
"就是！我家的魚塘，去年剛修了堤壩，他說要充公！"
徐光啟冷笑一聲。那片茶山他前日去查過，山腳下明明刻著"正德年間官置"的石碑，被人用泥土糊住了；至于魚塘，根本是去年張文明強(qiáng)占河道挖的，害得下游三個村子汛期被淹。
他正想上前辯駁，卻見人群分開條道，李贄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過來。老參議今日穿了件緋色官袍，腰間玉帶雖舊卻擦得锃亮，往香案前一站，喧鬧聲頓時小了大半。
"周教諭，"李贄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春社大典是祭神明、祈豐年的，不是讓你聚眾鬧事的?！洞竺髀伞防?聚眾抗官'一條，你怕是忘了？"
周顯謨臉色一白，強(qiáng)笑道："參議說笑了，我等只是憂心農(nóng)事..."
"憂心農(nóng)事？"李贄從袖中抽出份卷宗，"那你倒說說，為何你名下的田產(chǎn)，十年間從三十畝變成了三百畝？這些地是哪來的？是你教書教出來的，還是搶來的？"
這話像打了周顯謨一記耳光，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人群里的賬房先生們慌忙把賬簿往懷里塞，有幾個膽小的已經(jīng)偷偷往后退。
徐光啟趁機(jī)上前一步，揚(yáng)聲道："諸位鄉(xiāng)親，我知道大家擔(dān)心田產(chǎn)被誤判。今日我把萬歷元年的《魚鱗圖冊》帶來了，就在城隍廟偏殿，誰家的地有疑問，都可以來查！有憑有據(jù)的祖產(chǎn)，一分一毫都不會動；但要是侵占的官田、民田，必須還回來！"
這話一出，人群頓時分成了兩派。被侵占田產(chǎn)的百姓紛紛叫好，張家族人和鄉(xiāng)紳們卻臉色鐵青。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漢子突然喊道："誰知道你那圖冊是真是假？說不定是偽造的！"
"是不是偽造的，一查便知。"徐光啟朝錢六使了個眼色，"去把縣丞請來，讓他帶萬歷元年的戶籍冊，與圖冊核對。誰家的地在哪一年登記的，家里有幾口人，都寫得明明白白！"
錢六應(yīng)聲跑去布政司，趙勇則帶著兩個衙役守在偏殿門口，維持秩序。百姓們排著隊(duì)往偏殿去，有拿著地契的，有記著祖上遺言的，還有抱著孩子來認(rèn)自家田埂的。徐光啟坐在案前，一邊翻看圖冊，一邊聽百姓訴說，不知不覺日頭已過了晌午。
一個瘸腿老漢拄著拐杖進(jìn)來，從懷里掏出張發(fā)黃的紙："先生，您看看俺這地契還作數(shù)不？俺爹說這是天順年間的，去年張族長說這紙?zhí)f，不算數(shù)了..."
徐光啟接過地契，只見上面蓋著荊州府的朱印，字跡雖模糊，卻能看清"東鄉(xiāng)荒地五畝，撥給軍戶劉老實(shí)"的字樣。他翻到圖冊對應(yīng)頁碼，果然有"劉老實(shí)"的名字，備注里寫著"瘸腿，無子嗣"。
"作數(shù)。"徐光啟在紙上蓋了布政司的印章，"這地是您的，誰也搶不走。"
老漢捧著蓋了印的地契，突然就哭了："俺爹臨終前說，只要地契在，劉家就有根...這下他在天上也能瞑目了..."
偏殿外突然傳來喧嘩。徐光啟出去一看，只見周顯謨帶著幾個鄉(xiāng)紳，正攔著要去查冊的百姓："別信他的！那圖冊是假的！咱們?nèi)ゲ颊菊堅(jiān)?，讓李參議放了張知縣！"
"周教諭這是要抗命？"李贄不知何時站在了臺階上，手里把玩著那枚黃銅令牌，"昨日首輔的回信，想必你還沒見過吧？"他揚(yáng)聲道，"首輔親筆批示：江陵之事，著湖廣布政司嚴(yán)查，凡涉貪腐者，不論親疏，一律法辦！"
鄉(xiāng)紳們臉色驟變。他們之所以敢鬧事，就是賭張居正會護(hù)短，可這話從李贄嘴里說出來，由不得他們不信。周顯謨腿一軟，差點(diǎn)跪在地上，被旁邊的人扶住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正在這時，一個衙役騎著快馬從城外奔來，翻身下馬時差點(diǎn)摔倒："參議！徐先生！不好了！西鄉(xiāng)的張家祠堂著火了！"
徐光啟心里咯噔一下。張家祠堂里存著不少田契賬目，若是燒了，好多案子就沒了證據(jù)。他看向李贄，老參議眉頭緊鎖："趙勇，帶二十個衙役去救火，務(wù)必保住祠堂里的文書！"
"俺這就去！"趙勇拎起水火棍就往外跑。
周顯謨的眼睛卻亮了起來，湊到李贄身邊低聲道："參議，依我看，這火怕是...那些被收回田產(chǎn)的鄉(xiāng)民放的，他們恨透了張家..."
徐光啟冷冷地看著他："周教諭怎么知道是鄉(xiāng)民放的？難不成你親眼看見了？"
周顯謨噎了一下，訕訕地閉了嘴。
李贄嘆了口氣："徐光啟，你跟趙勇去看看，我在這里盯著。記住，查清起火原因，別讓無辜的人背黑鍋。"
等徐光啟趕到西鄉(xiāng)時，祠堂已經(jīng)燒得只剩骨架。趙勇帶著衙役們正在撲滅余火，見他來了，抹了把臉上的黑灰："先生，火是從賬房燒起來的，有人看見幾個蒙面人往東邊跑了。"
徐光啟走進(jìn)廢墟，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賬房的位置還能辨認(rèn)，地上散落著些燒焦的紙片，他撿起一片，上面還能看到"萬歷五年"的字樣。突然，他發(fā)現(xiàn)墻角有個未燒盡的油布包，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些空白的地契文書，上面已經(jīng)蓋好了江陵知縣的印鑒——正是張文明用來偽造田產(chǎn)的東西。
"這些東西怎么會在這里？"徐光啟皺起眉。按說這么重要的罪證，張家人該藏好才對。
"先生，你看這個！"一個衙役從瓦礫堆里挖出個火折子，上面刻著個"周"字。
徐光啟心里明白了大半。周顯謨知道祠堂里的文書是罪證，索性一把火燒了，還想嫁禍給鄉(xiāng)民。他把火折子和空白地契收好，對趙勇道："派人盯著周顯謨，看他接下來要做什么。"
回到城隍廟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偏殿里還亮著燈，錢六正在整理查冊的記錄，見徐光啟進(jìn)來，連忙稟報："先生，一共查清了兩百三十七戶的田產(chǎn)，其中一百八十五戶被侵占，都登記好了。"他壓低聲音，"周顯謨剛才偷偷溜走了，好像去了張文明的小舅子家。"
"知道了。"徐光啟點(diǎn)點(diǎn)頭，"你把這些記錄整理好，明日一早送到布政司。"
他走到殿外，見李贄正坐在臺階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出神。老參議今晚似乎蒼老了許多，鬢角的白發(fā)在月光下格外顯眼。
"參議。"徐光啟遞過去一壺水。
李贄接過喝了口，嘆了口氣："你說，這改革怎么就這么難？"
"難在人心。"徐光啟望著遠(yuǎn)處的燈火，"有人想守住祖產(chǎn)，有人想侵占他人，還有人想靠著權(quán)勢牟利。"
"是啊，人心。"李贄笑了笑，"當(dāng)年我在姚安知府任上，推行'減賦免役'，也像現(xiàn)在這樣，被鄉(xiāng)紳們罵得狗血淋頭。他們說我是'離經(jīng)叛道'，說我要?dú)Я丝酌现?。可你猜怎么著？那些罵我的人，家里都藏著幾百畝隱田。"
徐光啟想起李贄的《焚書》，里面說"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當(dāng)時覺得驚世駭俗，此刻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連百姓的衣食都保障不了，談何教化？
"參議，"徐光啟突然問，"您當(dāng)年為什么要寫那些'異端'的文章？"
"因?yàn)榭床粦T啊。"李贄望著月亮，"那些讀書人，滿口仁義道德，肚子里卻全是男盜女娼。我就是要撕開他們的假面具，讓世人看看什么是真性情。"他轉(zhuǎn)頭看著徐光啟，"你呢？你想做個什么樣的官？"
徐光啟想了想："我想做個能讓百姓保住田產(chǎn)、吃飽飯的官。"
李贄哈哈大笑："好小子，比老夫?qū)嵲?。記住，別學(xué)那些酸儒空談報國，要多看看腳下的土地，多聽聽百姓的哭聲。"
這時，趙勇帶著兩個衙役押著個人過來，正是周顯謨的賬房先生。那先生嚇得瑟瑟發(fā)抖，手里還攥著個賬本。
"先生，這是在周顯謨小舅子家搜出來的。"趙勇把賬本遞上來，"上面記著他替張家偽造地契的工錢，還有...還有他和張文明分贓的記錄。"
徐光啟翻開賬本，上面用朱砂筆寫著"某年某月，得銀五十兩"，"某年某月，分田十畝"，字跡與那些偽造的地契如出一轍。他看向賬房先生："周顯謨呢？"
"跑...跑了。"賬房先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讓小的把賬本燒了，自己往武昌府方向跑了，說要去京城找首輔告狀..."
李贄冷笑一聲："他以為跑到天邊就能躲過去？趙勇，帶兩個人去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
等趙勇離開，李贄看著賬本嘆氣："這就是所謂的'讀書人'，讀了一肚子圣賢書，卻用來算計(jì)百姓的幾畝薄田。"
徐光啟合上賬本，突然想起今早那個瘸腿老漢的眼淚。他站起身："參議，我去趟牢房，問問張文明還有沒有同黨。"
牢房在布政司后院，陰暗潮濕。張文明被關(guān)在最里面的單間，見徐光啟進(jìn)來，立刻撲到欄桿上："是周顯謨放的火吧？我就知道那老東西靠不??！徐先生，你放了我，我告訴你他藏銀子的地方！"
徐光啟看著他丑陋的嘴臉，只覺得可笑："張知縣，你還是想想自己的罪吧。偽造地契、侵占民田、賄賂官員，哪一條都夠你流放三千里。"
張文明的臉?biāo)查g慘白："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兄長是首輔！他不會不管我的！"
"首輔已經(jīng)管了。"徐光啟拿出張居正的回信，"你自己看吧。"
張文明顫抖著接過信紙，看完后面如死灰，癱坐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我不該貪心的...我就是想讓家里日子好過點(diǎn)...我兄長從小就疼我，他怎么會不管我..."
徐光啟沒有說話。他想起李贄說的"首輔也是人"，或許張居正此刻也在京城唉聲嘆氣，一面是國法，一面是親情，終究是難兩全。
走出牢房時，月光正好照在院中的石榴樹上。徐光啟想起剛到江陵那天，看見太岳書院的學(xué)生在朗誦張居正的《辛未會試錄序》，里面說"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那時他還不懂這話的分量，此刻卻深深體會到——要讓法行天下，不僅要對抗貪婪的官紳，還要戰(zhàn)勝人性的弱點(diǎn)，哪怕這弱點(diǎn)來自高高在上的首輔。
第二天一早，趙勇就押著周顯謨回來了。據(jù)說這老東西跑到渡口想坐船，被幾個曾被他霸占田產(chǎn)的鄉(xiāng)民認(rèn)出來，一頓拳打腳踢后捆了送回來。
布政司的公堂上，李贄當(dāng)著全縣鄉(xiāng)紳的面，宣讀了張文明和周顯謨的罪狀，將查收的一百三十七畝田產(chǎn)全部還給原主，那些空白地契和賬本則封存起來，送往武昌府備案。
散堂時，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秀才走到徐光啟面前，拱手道："先生可知，昨日您在城隍廟查冊時，有個賣糖人的老漢偷偷往您包里塞了塊糖，說是給您潤潤嗓子。"
徐光啟摸了摸懷里，果然有塊用油紙包著的麥芽糖，已經(jīng)化了一半，黏糊糊的，卻甜得入心。
他抬頭望向江陵城的方向，陽光正好，青石板路上的露水閃著光，像無數(shù)雙明亮的眼睛。他知道，江陵的事還沒完，張文明的黨羽不會善罷甘休，京城的風(fēng)波也可能隨時傳來。但只要這土地上的百姓還盼著公道，他就不能停下腳步。
就像那麥芽糖，哪怕化了，甜味也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