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少年在歌聲里翻身上馬,高舉長戟,高舉那面舊楚旗。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馬蹄如雷,少年意氣如狂飆,五萬楚卒齊聲呼嘯,震碎寒夜。
那一瞬,他心里的空洞被燈火填滿——
不是為了復仇,不是為了天下,
只是為了他要贏。
三日之內(nèi),九戰(zhàn)九捷。
阿羽一戟挑秦將蘇角,再破王離,血染漳水。
諸侯膝行轅門,莫敢仰視。
少年立于尸山血海之上,仰天長嘯,聲裂蒼穹。
灞上軍營。
阿羽策馬入關,咸陽宮火光照天,赤焰倒映少年眸底。諸侯上將軍,四十萬大軍環(huán)列,旌旗連云。他卸下殘甲,胸口舊疤縱橫,卻意氣風發(fā)。
夜設鴻門宴,酒過三巡。
阿羽踞坐主位,指尖敲著酒樽,每一下都像敲在自己的心跳上。
范增舉玦三次,暗藏殺機;
項莊舞劍,寒光繞席;
劉邦俯首,汗透重衫。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在吳縣時的迷茫,如今,卻要決定一個帝王的生死。
阿羽手肘撐著案幾,指尖輕敲酒樽——
“當,當,當”,像在數(shù)天下心跳。
他忽然起身,抽出腰間那柄舊楚劍,劍尖挑起案上烤鹿,啪地一聲,鹿肉落在劉邦面前。
“沛公,吃。”
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大帳的空氣瞬間凝固。
阿羽的目光穿過筵席,落在帳外——
雪地里,一點微黃的光固執(zhí)地亮著。
那是虞薇的銅燈。
隔著喧囂與刀光,她像雪夜里的一粒星,遙遙望著他。
阿羽忽然就笑了。他提起酒壺,隔空對著那盞燈一敬,然后仰頭飲盡。
“今日不殺?!?/p>
四個字擲地有聲,像雪夜里炸開的燈花。
群臣嘩然,范增怒目,劉邦冷汗淋漓。
劉邦額頭觸地:“謝上將軍?!?/p>
阿羽揚眉,眸中狂意滔天:“天下苦秦久矣,吾今為楚雪恥!吾便是這關中王!”
劍光一閃,案幾一角應聲而斷。
帳外雪深三尺。
虞薇攥著阿羽隨身帶著的玉佩,立于轅門暗影。風掀動她素色斗篷,露出腰間舊絲帕——
帕上血漬已洗成淺褐,卻仍纏著一縷他的氣息。
她抬眼望向燈火輝煌的大帳,唇角微彎:
“去吧,我的霸王,命在此,你狂你的天下,我守你的歸途?!?/p>
帳內(nèi),阿羽只是輕輕放下酒樽,緩緩走出帳外 ——
天下 !誰與爭鋒!
那一夜,楚營萬火,唯有阿羽懷里那盞銅燈最亮。燈火映著少年與少女的影子,交疊成一枚小小的印,烙在亂世的雪地上,也烙在往后漫長的一生里。
翌日清晨,咸陽宮前的馳道被初陽鍍上一層白焰。
阿羽勒馬立于高階之上,玄甲未卸,血跡干成烏紫。他瞇眼目送劉邦的車隊——那支蜿蜒如黃蛇的隊伍,正緩緩沒入蜀道的塵煙里。
日光太盛,天地像一面燒紅的銅鏡。
就在阿羽抬手遮陽的剎那,他瞥見人群中一抹青影:黛衫、烏髻,是老板?!
她立于百官與百姓之間,像一瓣落在火里的青蓮,安靜得近乎透明。
阿羽心頭驟跳,幾乎要喊出聲。
可烈日一閃,人影晃動,那抹青衣被熱浪與塵土吞沒,再凝神時,只剩一片刺眼的光斑。他握緊韁繩,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方才所見,只是烈日下的一道幻覺,或是一場未醒的舊夢。
垓下,夜像一塊浸了血的鐵,寒風把楚旗撕成碎布。
雪落之前,四面楚歌先至,不是簫,不是笛,是千萬條喉嚨同時唱——唱的是楚地小兒都會的《采薇》,唱的是歸不得的江東。
歌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像無數(shù)細小的刀子,順著甲胄縫隙鉆進骨縫。
阿羽坐在空帳中央,膝上橫著太阿,血槽里凝著舊年的黑紅。
案上那盞銅燈只剩豆大火苗,燈旁是那塊玉佩——
如今”墨”字,旁又多了一道痕,像一張被撕碎的星圖。
裂紋里殘存的,是虞薇的血。
前日突圍,她替他擋下一支冷箭,箭頭透胸,血濺玉佩,“咔”一聲輕響,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少年心上也跟著裂了。
虞薇抬手,指尖最后一次描過他眉峰,阿羽抱著她,箭雨在身外呼嘯,他卻只聽見她最后一句,聲音輕得像雪:
“阿羽,回家吧……別再殺了?!?/p>
她的指尖從他眉峰滑到唇角,像一場來不及做完的夢。血從她唇邊涌出,比胭脂還艷,卻比雪更冷。阿羽用袖子去擦,越擦越紅,越擦越冷。直到她眼里的光徹底熄滅。
阿羽失了力氣,燈芯也隨之一抖,滅了。
“薇兒,我們回家...”
烏江畔,雪與血同色。
他抱著她在大雪中奔突,楚軍潰散,秦騎追至。
他一路喊她的名字,嗓音被寒風割得支離破碎,一步一步踩碎冰面。
她的發(fā)簪不知何時已經(jīng)脫落,長發(fā)垂在他臂彎,發(fā)梢結(jié)滿冰晶,像一串不會融化的雪珠。
玉佩掛在她頸間,裂紋里凝著紫黑的血痂,每走一步,就輕輕碰撞她的心口,發(fā)出極輕的“嗒”聲,像一顆不肯停跳的心。
對岸漢軍的火把連成一片星海,月光照徹江面,像一面巨大的鏡。
阿羽跪下來,把她平放在冰面上,替她拂去鬢邊最后的雪粒。
她的睫毛覆著霜,像兩把小扇,再也不會撲閃。
他低頭吻她冰冷的額頭,唇抖得不像一個曾舉鼎的霸王。
“你等我?!?/p>
他解下玉佩,最后一次握在掌心,像替他回答:
“來不及了?!?/p>
阿羽仰頭長笑,笑聲撞碎在風里,驚起寒鴉無數(shù)。
太阿出鞘,劍光映雪,一閃——
血濺丈外,染紅整塊冰面。
少年高大的身影緩緩倒下,正覆在虞薇身上,像一床最厚的、最暖的被子。
再睜眼,是雨聲。
不是鐵馬冰河,是檐前滴漏;不是楚歌,是銅鈴輕響。
阿羽坐在墨韻閣的黑檀案前,手里握著那枚玉佩——
裂紋仍在,卻不再滲血,只殘留一道干涸的暗紅。案上,那冊《虞美人》靜靜攤著,書頁停在最后一行:
“人成各,今非昨。”
墨跡未干,像剛哭過。
老板——那位女掌柜,立在簾側(cè),青衣如舊,眼角朱砂痣似一點將熄的燈。
她遞來一個斷裂的發(fā)簪,隨后點燃了一炷香,香頭微紅,煙氣筆直上升,像一條不肯彎曲的路。
“一炷香,一輩子。”她說,“你燃完了,就該回去了?!?/p>
阿羽沒有問回哪里去。
他只是靜靜的接過那個斷裂的發(fā)簪,香灰寸寸跌落,他眼里卻再無一寸鋒芒。
后來,墨韻閣常有人聽見檐下雨聲里夾著楚歌,低低,啞啞,像有人在叫——
“薇兒,回家。”
歌里再無少年狂,只剩一段不肯老去的想念。
阿羽把裂成兩半的發(fā)簪用紅繩重新系起,掛在頸間,
一半貼著心口,一半垂在背心,走路時輕輕碰撞,發(fā)出極輕的“嗒”聲,像一顆不肯停跳的心。
他不再揮戟,只在每個雨夜,點一盞燈,溫一壺酒,
對著空座舉杯,輕聲道:“薇兒,今晚的荷花開得好,你回來看一看?!?/p>
燈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半是他,一半是她,交疊成一枚并蒂的印,烙在漫長而寂靜的余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