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暮春，杏花落得正急，像一場無聲的雪。
阿呆每日寅末即起，先把灶膛里的桑柴點著，再等銅壺里水紋生魚眼。阿嬙貪睡，他便把熱水溫在瓷甕里，甕口覆一方葛巾，巾角繡著一枝梨花——是她夜里隨手添的。自己蹲在廊下啃冷胡餅，嚼得兩腮鼓鼓，卻留心聽屋里動靜，一聽見她翻身，便起身去舀水。
辰時，日光斜過花墻，阿嬙抱琴立于石階。她教他按弦：“食指要彎如新月，拇指抵住，別用蠻力。”阿呆人高手粗，一使勁，弦便“錚”地斷了。他慌得耳根通紅，阿嬙卻笑，把斷弦收到荷包里：“無妨，斷了再續(xù)，本就該慢慢來?！?/p>
午后的風(fēng)帶著蜜香，吹得書頁嘩嘩。阿嬙臨帖，阿呆便坐在門檻上削木片，想給她雕一支簪。小刀劃過指節(jié)，血珠滾在木紋里，他悄悄把手指藏進袖中，還是被她看見。她撕下一角素箋，蘸了墨，給他裹成一枚小小的指套，墨香混著血腥，竟生出奇異的暖。
夜里星子很亮，阿嬙把竹榻搬到庭心，教他認(rèn)星：“那是織女星，那是牽牛。”阿呆隔著她半臂的距離，心跳得比鼓還響，卻不敢側(cè)頭。忽有流星劃過，她合掌許愿，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細(xì)碎的影。阿呆學(xué)著她的樣子，心里卻只想——愿她日日如今夜，平安喜樂。
驚變來得毫無征兆。
鼓樂從宮門一路鋪到街巷，朱漆大門被敲得震天。使者著絳紗袍，持節(jié)而立，聲如裂帛：“良家女王嬙，容德兼?zhèn)?，即日入宮備選——”
阿嬙跪在堂前，聽見母親手中的茶盞落地，碎瓷四濺。她抬眼，看見阿呆站在廊下，手里還攥著給她削到一半的桃木簪，指尖被木刺扎出血，卻渾然未覺。
夜深沉，月色如鹽，灑在院中像一層薄霜。阿嬙喚阿呆至井邊，井水里浮著破碎的月亮。她把一張薄薄的紙遞過去——官府出具的放良文書，墨跡尚濕。
“你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p>
阿呆搖頭，喉嚨發(fā)緊：“我留下，守著你?！?/p>
阿嬙伸手，替他拂去鬢邊落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宮里墻高，你守不住的?！?/p>
她踮起腳尖，最后一次替他理好衣領(lǐng)——粗布青衫，針腳是她親手縫的，袖口還留有一線梨花香。
“阿呆，你若真念我，就替我看看塞外的草長鶯飛?！?/p>
她轉(zhuǎn)身，淚墜在月光里，像兩粒碎冰。
掖庭的早晨從三更開始，銅壺滴漏聲里，宮燈一盞盞熄滅。
阿嬙住在最西的披香殿，窗外一株老梧桐，葉子落不完似的。她教宮女識字，用簪花小楷在沙盤上寫“春”字，寫完便抹去，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御駕從未臨幸，畫工毛延壽的筆在她畫像上點了一顆喪夫落淚痣，從此帝王止步。她聽見風(fēng)把宮門吹得哐當(dāng)作響，便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平穩(wěn)，像一口枯井。
偶爾，她會把阿呆雕的半支桃木簪從枕下取出，簪頭只刻了一半的梨花，線條稚拙。她用手指一遍遍描那花瓣，指腹被木刺扎出細(xì)小的口子，血珠滲進去，像給梨花添了顏色。
三年后，邊關(guān)烽火連天，呼韓邪單于請婚。
宣室殿上，天子環(huán)視眾女，目光最終落在她身上：“王嬙，可愿代朕分憂？”
她俯身叩首，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聲音平靜得像一湖死水：“妾愿?！?/p>
出嫁前夜，掖庭門破例未鎖。她獨自登上城樓，風(fēng)卷長裙，獵獵如旗。遠(yuǎn)處是連綿的燕山，再往北，是傳說中一望無際的敕勒川。她想起阿呆——他是否已在那片草原，策馬揚鞭？
她解下頸間東珠——那是母親給她的嫁妝，也是她身上最值錢的東西——用紅絲絳打了個結(jié)，拋向風(fēng)中。珠子劃出一道弧線，消失在黑暗里。
“阿呆，”她無聲地說，“我把自由還給你，也還給我自己?！?/p>
和親隊伍出長安那天，萬人空巷，琵琶聲里，她最后一次回望城門。
黃沙漫天，車轔轔，馬蕭蕭。她端坐車內(nèi)，懷中抱著一把新制的琵琶，弦是雁筋做的，彈起來有風(fēng)聲。第一聲弦響，她想起阿呆笨拙地按弦，指尖被勒出紅痕；第二聲，想起他蹲在灶前，火光映得他側(cè)臉如削；第三聲，想起他站在杏花樹下，手里舉著那支沒雕完的簪，笑得像個孩子。
行至雁門關(guān)，她掀開車簾，風(fēng)立刻灌滿她的衣袖，像當(dāng)年長安的春風(fēng)。
可隔著千重塵沙，她再看不清長安。
她抬手，將琵琶抱得更緊，指尖在弦上重重一撥，清越的聲響割破長空，像替她說了一句無聲的道別。
史書只記：“竟寧元年，賜匈奴單于閼氏，號寧胡閼氏，邊關(guān)晏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