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我和最好的朋友們玩兒翻花繩的游戲?!胺?!翻!翻花繩!
繞上手指好打結……”“你翻一張大漁網,我翻一個洗澡盆……”當晚,
小梅就被漁網纏死在河灘,擺成了“漁網”的形狀。濕透的紅頭繩還纏在她青紫的手指上。
而不久前,鐵柱被全身裹滿白線,沉在村頭水缸里溺斃。三天后,我媽被吊死在祠堂橫梁。
她的手腕系著翻花繩用的紅棉線——那是我昨晚親手解下來放在她枕邊的。守靈夜,
大雨傾盆,油燈忽明忽滅。門外傳來男人低啞的哼唱,正是那首催命童謠的最后一句。
“翻呀翻,翻翻繩……賽賽我們的巧手兒……”大雨沖垮了院中泥墻,
沖出了一具白骨……1“克死爹,又克死娘……”“掃把星!那歌兒就是她招來的!
”“看她那雙眼睛,邪性!”“早死早干凈!”……深夜,我跪在靈堂里,
耳邊縈繞著村里人對我的咒罵!那首該死的童謠,在死寂的靈堂里盤旋不去?!胺ɡK,
繞上手指打好結……你翻一個大雞爪……我翻面條一根根……”小梅纏在漁網里的青紫小臉。
鐵柱泡在水缸里裹成“面條”的腫脹身體。還有媽吊在房梁上晃蕩的腳尖。
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斑旬敚 碧撗诘暮蟠氨缓莺菖拈_,撞在土墻上,
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巨響!油燈的火苗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幾乎熄滅。
靈堂瞬間陷入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幽暗,只剩下棺材黑黢黢的輪廓。
就在這光與影劇烈交錯的剎那——一個聲音,貼著那扇被風吹開的破敗紙窗戶,響了起來。
不是風聲,不是狗叫。是哼唱!“翻呀翻,
”“賽賽我們的巧手兒……”“……小崽子……”最后那三個字精準地扎進我后頸的寒毛里!
唱腔拖著長長的、令人窒息的尾音,戛然而止。嗡!“誰?!”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從蒲團上彈了起來。沒有回答。只有穿堂風嗚嗚地刮過,卷起地上的紙灰,打著旋兒。跑!
離開這里!就在我手指觸碰到冰冷粗糙的門板,用力向外推開的瞬間——“噗!
”腳下猛地一滑!巨大的慣性讓我整個人向前撲倒!“啊——!”油燈微弱的光,
照亮了門檻內側,我剛才踩到和按到的東西。那不是泥!那是一個人!
一個蜷縮著側臥在門檻陰影里的人!他穿著早已被泥漿和某種深褐色污垢浸透,
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舊衣服。他的頭顱以一個極其扭曲的角度歪向一邊,
整張臉埋在陰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亂糟糟的沾滿污泥的頭發(fā)。最令人頭皮炸裂的,
是他的姿勢!他的雙臂被反剪在身后,用一種極其粗糲的,帶著毛刺的草繩,死死地捆縛著!
那捆縛的方式……關節(jié)被強行扭曲到極限,手指以一種非人的角度勾曲著,緊緊攥著拳頭。
整個人,就像一只被無形的巨手捏碎了骨頭的鳥。強行拗成了巨大而恐怖的“雞爪”形狀,
然后被隨意丟棄在冰冷的地上!童謠……童謠的第一句!“……你翻一個大雞爪!”這姿勢!
這扭曲的、象征死亡的“雞爪”!是誰?!是誰把這東西扔在我媽的靈堂門口?!
我的目光驚恐地掃過那亂糟糟的頭發(fā)下,隱約露出的半張側臉。腫脹,青黑,
皮膚像浸了水的爛紙一樣半脫落著。一只眼窩是空的,黑洞洞的。另一只眼睛半睜著,
渾濁發(fā)白,
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這張臉……這張腐爛得幾乎不成人形的臉……是小趙!
是第一個失蹤的、村東頭放牛的小趙!2嗡!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第一個死的……竟然是他?
不是小梅?那他這個“雞爪”,為什么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還出現(xiàn)在這里?!就在我魂飛魄散,
幾乎要暈厥過去的瞬間。一陣冰冷刺骨的穿堂風猛地灌了進來。油燈火苗瘋狂搖曳,
光影亂舞。小趙尸體,那雙緊緊攥著的拳頭,其中一只的指縫間,似乎有什么東西,
被風帶了出來。那是一小段線頭。非常細,非常短,但顏色卻像血一樣刺眼。鮮紅。
和我娘吊死在祠堂橫梁上,手腕上系著的那根,一模一樣!
是我昨晚親手從娘枕邊解下來的紅棉線!它怎么會在這里?!
怎么會出現(xiàn)在小趙這具早已腐爛,被拗成“雞爪”的尸體緊攥的拳頭里?
巨大的恐懼迅速籠罩著我。我知道,那不是鬼!不是詛咒!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一個知道我家情況,能拿到我娘枕邊紅棉線的人!一個按照那首該死的童謠,
把活人當成花繩一樣翻折后虐殺的瘋子!他就藏在村子里!
藏在那些罵我“掃把星”的人中間。窗外,那嘶啞陰冷的哼唱聲,再次貼著破敗的窗紙,
幽幽地滲了進來?!胺椒K……”“賽賽我們的……巧手兒……”那聲音,
這一次,似乎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巧手兒?誰的巧手?小梅的?鐵柱的?
我娘的?還是……小趙這只被拗出來的“雞爪”?下一個是誰?童謠中可不止這四個人!
還有誰!混亂的念頭讓我想要逃跑。必須離開這個靈堂。現(xiàn)在!馬上!我猛地從地上彈起,
手腳并用地爬過小趙那扭曲恐怖的尸體,一頭撞開虛掩的大門。雷聲滾滾而來,
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在顫抖。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眼角余光瞥見靈堂側面,
我家堆放柴火的破草棚子陰影里,似乎有個人影,動了一下!不是錯覺!那影子佝僂著背,
在黑暗中動了一下。似乎正朝著靈堂門口的方向窺視!是哪個哼歌的?“誰在那里!
”我厲聲呵斥了一聲。那影子猛地一縮,轉身就朝草棚后更深的黑暗里鉆去!動作快得驚人!
“站??!”是他!那個害死小梅、鐵柱、我娘,
現(xiàn)在又把小趙尸體丟到靈堂門口恐嚇我的瘋子!泥濘的土路又黏又滑,
冰冷的雨水糊住了眼睛。孝衣濕透后沉重地裹在身上,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前面那個黑影在風雨中時隱時現(xiàn)。他對村子的小路異常熟悉。七拐八繞,
專挑柴垛、矮墻后面鉆,速度極快。他沖出了村子邊緣,
徑直朝著村后那片亂葬崗的方向跑去!那是埋夭折孩子和橫死之人的地方?;牟輩采?/p>
墳包疊著墳包,白天都陰森得嚇人。我?guī)缀鯖]有猶豫,跟著一頭扎了進去。
就在我追到一片相對開闊,歪脖子老槐樹下的空地時。閃電照亮了一張甚至有些懦弱的臉。
王瘸子?!怎么會是他?!3王瘸子是小時候摔壞了腿走路有點跛,他住在村西頭。
為人老實巴交的,不像是個壞人。此時他身上穿的是村里男人最常見的粗布短褂。
嘴角習慣性地向下耷拉著。巨大的錯愕讓我腳步猛地一頓,差點滑倒。
王瘸子就站在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背靠著一座塌了半邊的破墳。他胸口劇烈起伏,
喘著粗氣。那雙平日里總是躲躲閃閃的眼睛里,此刻卻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恐,
有慌亂,但更深處,似乎還有一種……詭異的亢奮?“是你?”我難以置信。“王叔?
小趙靈堂門口是你干的?!”王瘸子沒回答。他死死地盯著我,那只沒瘸的右手,
一直緊緊揣在懷里,像是護著什么東西?!巴{,還有翻花繩?!薄澳愕降资钦l?
為什么要殺人?!為什么害我娘?!”聽到“翻花繩”三個字。王瘸子的眼皮猛地一跳,
揣在懷里的手似乎攥得更緊了?!扒伞墒謨骸彼鋈婚_口,聲音含混不清,
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熱。
“都得是……巧手兒……差一點都不行……”他猛地將那只一直揣在懷里的手抽了出來!
閃電再次亮起,慘白的光照亮了他手中的東西!不是什么兇器。是一根繩子。
一根用各種不同顏色,不同材質的線,被精心搓捻,編織而成的花繩。紅的像血,白的像骨,
黑的像夜。繩結復雜而詭異,在閃電下泛著不祥的光澤。那根花繩的形狀,
赫然像一只被強行扭曲的“雞爪”!和我剛才在靈堂門口,看到的小趙尸體被拗成的形狀,
一模一樣!“啊——!”就是他!這個披著老實人皮囊的魔鬼!王瘸子臉上非但沒有懼色,
反而咧開嘴。他露出一個極其扭曲、混合著狂熱和瘋狂的笑容!他猛地一揚手,
將那根形似“雞爪”的花繩朝我臉上甩來!同時,他那只跛了的腳竟異常靈活地往旁邊一錯。
身體向旁邊那座塌了半邊的破墳后面縮去!“去死吧!小崽子!下一個就是你!‘面條’??!
”他尖厲地嚎叫著,聲音刺破雨幕。我下意識地偏頭躲開那甩來的花繩。一個趔趄!
就在身體失去平衡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見王瘸子縮向的破墳后面。
那倒塌的磚石泥土縫隙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反射了一下慘白的電光!不是磚石,是金屬。
像水缸的邊緣?“面條”?鐵柱是“面條”難道……難道這個破墳后面藏著東西?
電光火石間,我撲倒的方向正好對著那座破墳。
摔倒的沖擊力讓我重重地撞在墳邊松軟的泥土和朽爛的棺材板上。
“嘩啦——”本就塌陷的墳包邊緣被我撞得又塌下去一大塊。我劇烈地嗆咳著,
掙扎著抬起頭。眼前的景象,讓我渾身僵硬。破墳塌陷的缺口后面,根本不是什么水缸!
4那是一個被人工挖掘出來的淺坑!只是眼下又被人用破磚爛瓦和泥土草草掩蓋??永?,
并排擺放著兩樣東西。左邊,是一個半人高的澡盆。盆里盛滿了渾濁發(fā)黑的雨水,
散發(fā)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右邊,則是一個半埋在泥里的汽油桶,布滿銹跡。桶口敞開著,
里面黑乎乎的,同樣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而王瘸子,此刻就站在這個淺坑旁邊,背對著我。
他的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乎乎的,像是用破布和稻草捆扎成的東西!
他正瘋狂地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那個稻草人一樣的玩意兒,往那個敞口的汽油桶里塞!
“進去!進去!‘面條’!你是‘面條’??!”這個汽油桶……難道就是他說的“面條”?
他想把我塞進那個汽油桶里,像處理鐵柱一樣?!我顧不上一身泥濘和疼痛。
從背后狠狠撞向王瘸子!“砰!”王瘸子猝不及防,手里那個沉重的稻草人也脫手飛了出去。
“撲通——”稻草人正正砸進了旁邊那個盛滿黑水的粗陶澡盆里。污黑的水花四濺。
“我的澡盆!”“你毀了它!你毀了我的‘洗澡盆’??!”王瘸子那只枯瘦的手,
目標明確地抓向我的脖子!就在這時!“嗚哇——嗚哇——嗚哇——”尖銳刺耳的警笛聲,
由遠及近!幾道雪白刺目的光柱,瞬間鎖定了亂葬崗這片區(qū)域。王瘸子撲向我的動作,
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猛地僵在半空?!安豢赡堋彼Щ曷淦堑剜哉Z。
“誰……誰報的警?村里……村里沒人……”他猛地扭頭,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充滿了怨毒和不解。我咧開嘴,嘗到了雨水和下巴磕破的血混合的味道,對著他,一字一句。
“你忘了,小趙口袋里掉出來的東西?!蓖跞匙幽樕系募∪饷偷匾怀椤?/p>
“那不是紅繩頭……”我喘著粗氣,肺部火燒火燎。
“是我娘藏在鞋底的那塊碎了的電子表表帶,我爹礦上發(fā)的,能發(fā)信號的那種。
”王瘸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爸ǜ隆?!”“警察!不許動!舉起手來!
”王瘸子身體劇烈地一顫。那雙曾翻出無數(shù)“巧手兒”花繩,也曾將活人拗成“雞爪”的手。
終于無力地垂落下來。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順從地舉起了雙手。強光刺眼,雨水冰冷。
我脫力地滑坐在泥濘的墳土上??粗煅杆倏刂谱“c軟的王瘸子。
一個穿著深色夾克的中年警官分開人群,大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他眼神中帶著審視。
“你報的警?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
下巴的傷口被雨水蜇得生疼?!八?!是他!”“小梅,鐵柱,我娘,還有小趙,
都是他殺的按那首童謠……”5警官的眉頭擰得更緊?!巴{?什么童謠?證據呢?
”“證據……”我喘息著,目光越過他。
兩個警察正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打撈澡盆里那個濕透的稻草人。
另一個警察則用手電照著那個敞口的汽油桶內部。幾乎只有一瞬,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對著這邊做了個手勢。中年警官立刻起身走過去。
汽油桶內部在手電光下暴露無遺。桶壁上沾滿了黑乎乎的黏稠的污垢。
同時也散發(fā)著一股濃烈刺鼻的惡臭。桶底積著淺淺一層渾濁的液體。
里面浸泡著一些令人作嘔的,讓人難以辨識的雜物。但最觸目驚心的,是桶壁上。
被人用尖銳的東西,
深深地刻畫著幾個歪歪扭扭、帶著瘋狂意味的字:“我翻面條一根根……”旁邊,
還散落著幾根被泥水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白色棉線?不!
其實更像是……裹尸布上扯下來的布條?鐵柱,他就是被裹成那樣,塞進類似的地方溺死的。
“隊長!這邊!”另一個警察的聲音從澡盆那邊傳來。
那個被打撈上來的稻草人已經被平放在鋪開的塑料布上。稻草被污黑的水泡得發(fā)脹,
外面胡亂纏裹的破布條也濕透了,顏色污濁不堪。一個警察正小心翼翼地用鑷子,
從稻草人腹部被泥水泡得松散開的地方,夾出一樣東西。不是稻草,也不是布條。
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那東西泛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白色。一根。又一根。彎曲,細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