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吃完飯，宋思雨就貓著腰鉆進了隔壁胡同表姑家。
表姑在老農(nóng)機場的集市上有個固定攤位，長年累月賣些針頭線腦、鞋墊襪板兒啥的，算是那片兒的“老坐地戶”了。
“姑，跟你商量個事兒唄？”宋思雨陪著笑，把手里拎著的一包從省城帶回來的槽子糕塞過去
“明兒個我想借您攤位旁邊那塊巴掌大的地兒，支個小攤賣點衣裳您看成不？保證不擋您生意！”
表姑捏了塊槽子糕塞嘴里，瞇著眼打量了她一下，噗嗤笑了：“喲！咱家大學生也學著下海做生意啦？行啊！那地兒空著也是空著，你盡管用！
不過啊，”她壓低嗓子，帶著點過來人的狡黠，“那幫戴紅箍的要是過來，你可得機靈點，該跑就跑！甭管東西！”
“好嘞，姑”得到了表姑的準許，宋思雨心里才踏實了一半。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姐妹倆跟做賊似的，一人扛著個大得離譜的編織袋，躡手躡腳地溜出了家門。
等到老農(nóng)機廠門口那片空地上，天才算真正亮堂起來。好家伙！集市上已經(jīng)人頭攢動！賣菜的、殺豬的、吆喝香油麻醬的、扯著布頭兒的…各種聲音氣味混在一起，讓思雨感覺充滿希望
表姑早就在她的后面支好了攤兒，正拿著雞毛撣子撣灰呢。看見她倆吭哧癟肚地拖著袋子過來，表姑趕緊招手：“快來！就這兒！趕緊擺上一會兒散集了”
姐妹倆手忙腳亂地把花花綠綠的衣服往一塊舊床單上鋪?？蓜備侀_一半，宋思雨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兒了。
這跟在學校后門“練攤兒”完全不一樣！那時候周圍都是生面孔，吆喝起來臉不紅心不跳。
可現(xiàn)在…她總感覺四面八方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自己，那些眼睛好像還都認識她，這要是被熟人看見她在這兒“拋頭露面”賣衣裳，她臉上臊得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了，只顧著低頭使勁兒抻平一條喇叭褲上根本不存在的褶子。
反觀她妹宋思婷——好家伙！那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
宋思婷今兒個可是下了血本！
穿上了昨天剛“繼承”來的那套最“炸街”的行頭：大墊肩的掐腰小西裝，配上緊繃繃的踩腳健美褲，腳上蹬著擦得锃亮的半高跟小皮鞋！帶上他姐給她準備的巴掌大的、蛤蟆鏡似的茶色太陽鏡，往高挺的鼻梁上一架——嚯！那小氣質(zhì)，“噌”一下就上去了！活脫脫從港臺畫報里走下來的摩登女郎！
只見她往攤位最前面那么一站，腰板兒挺得筆直，下巴頦兒一揚，半點沒有她姐那扭捏勁兒！她清了清嗓子，那脆生生的、帶著點刻意拿捏的“洋氣”腔調(diào)，就跟小鋼炮似的在嘈雜的集市上炸開了：
“哎——走過路過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都來瞧一瞧看一看嘍！正宗的南邊新潮貨！省城大商場同款！過了這村兒可沒這店兒啦！
大墊肩西裝，穿上立馬有派頭！踩腳褲，顯腿長一絕！還有這風靡全國的喇叭褲！穿上它，迪斯科你就是最靚的仔！便宜出！便宜甩啦！機會難得，趕緊下手??！”
這嗓門！這架勢！這身“唬人”的行頭！瞬間就把周圍人的目光像磁石一樣吸了過來！
“喲！這丫頭，穿得可真??！”
“南邊來的？瞅著是新鮮！”
“喇叭褲？這就是電視里跳迪斯科穿的那個？”
“這家衣服在我家掛歷上見過”
人群“呼啦”一下就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摸著。剛才還門可羅雀的小攤兒，眨眼間就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表姑在后面看得直樂，捅了捅還縮在那兒當鴕鳥的宋思雨：“傻丫頭！還愣著干啥？你妹都把場子給你熱成這樣了！趕緊收錢吶！”
宋思雨這才如夢初醒，看著眼前攢動的人頭和妹妹那自信飛揚的側(cè)臉，臉上那點臊紅，不知不覺就被一種混合著激動、緊張和“這丫頭真行”的驕傲給沖淡了。
她深吸一口氣，也學著妹妹的樣子，努力挺直了腰板。
兩人正忙著呢，大老遠宋思雨就瞅見個女的過來了。為啥注意她？嘿，那走路的架勢，腰桿子一擰一擰的，想不注意都難。
她往攤子前一站，好家伙，本來就不大的地方，她一個人恨不得占了一半兒去。
光看不買，這件拎起來比劃比劃，那件抖摟開瞅瞅。
要是有人也看上了她手里那件，她那張嘴可就不饒人了：“哎喲大姐，您瞅瞅您這胳膊粗的，穿上這個能好看嗎？”
幾句話的功夫，愣是氣跑了好幾個想買衣服的。
宋思婷那暴脾氣，眼瞅著就要躥火，張嘴就要跟她掰扯。
宋思雨趕緊一把拽住她胳膊，臉上堆著笑沖那女的說：“同志，看中哪件了？您這身段兒，穿哪件都精神！
喜歡就趕緊拿一件吧，這可是正時髦的貨，咱這兒就這幾件，穿出去保管不跟人重樣兒！”
那女的斜眼瞟了宋思雨一下，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切！誰說不買了？買衣裳還不興人挑挑揀揀?。磕氵@東西……嘖，你看這線頭，你看這針腳，啥玩意兒啊！”她一邊嫌棄，一邊把剛才翻過的那幾件衣服胡亂一揉，團巴團巴就扔邊上去了。
折騰了半天，她總算捏起一條健美褲：“這個，多少錢？”
宋思雨張口報了個數(shù)。旁邊妹妹一聽，眼睛都瞪圓了——愣是比剛才賣給別人貴了一塊！
那女的立馬炸了毛：“啥？！你咋不去搶啊你！”
宋思雨臉上那點客氣笑還掛著，但話可一點不軟：“同志，您上手摸摸這料子，厚實著呢！再說了，咱這地界兒，您上哪兒找第二家賣這個去？”
她剛要把褲子甩回來，眼珠子一瞟，瞧見旁邊站著個穿工裝的女的，像是她廠里的同事，正瞅著這邊笑呢。
她臉上那囂張勁兒立馬僵了一下，硬擠出一個笑跟同事點了下頭，再轉(zhuǎn)回頭，那表情就跟吃了蒼蠅似的，咬著后槽牙說：
“行…行吧！給我拿一條！還有…還有剛才我比劃那幾件，都…都算算多少錢！”
嘿，宋思雨早看她不順眼了。
她指哪幾件，宋思雨就在原價上不動聲色地加個幾毛一塊的。
等她付完錢，我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聲音倍兒熱情地送她：“慢走啊同志！下回再來！有啥好貨，我指定先給您留著！”
衣服賣得那叫一個快！沒多大功夫，攤兒上的貨就見了底兒，一件沒剩。
宋思雨掏出五毛錢塞給她妹：“去，買三瓶汽水兒回來，跑快點！”宋思婷應(yīng)了一聲，一溜煙兒跑了。
等她呼哧帶喘地抱著三瓶汽水回來，宋思雨拿起一瓶，擰開蓋兒，先遞給旁邊看攤兒的表姑：“姑，喝口水，解解乏！”
表姑笑著接過去：“哎喲，還是我大侄女知道心疼人?！?/p>
趁著表姑喝水的空檔，宋思雨又從兜里掏出一沓錢數(shù)出三塊錢，不由分說就往表姑手里塞。
表姑低頭一看手里的錢，愣住了，差點沒嗆著：“哎！你這孩子！這是干啥？快拿回去！”她手往回縮，臉上是真急了。
宋思雨趕緊按住她的手，臉上堆著笑：“姑，您別嫌少。這點錢，就當是我今兒個租您這攤位的錢了！您要是不收，我下回可不敢來了?！?/p>
“你這說的是啥話！”表姑眉頭都皺起來了，聲音也高了點，“我是你親姑！跟我還整這套外道的？拿回去拿回去！”
“姑！”宋思雨拖長了調(diào)兒，親熱地晃了晃她胳膊，“就因為您是我親姑，我才更不能白占您便宜呀！咱有錢大家賺，是不是這個理兒？
往后用您的地方還多著呢！再說了，今兒要不是有您這塊風水寶地，我跟我妹上哪兒掙這份錢去？”
表姑看著宋思雨，又看看手里那三塊錢，再看看她一臉認真的笑模樣，那股子氣勁兒慢慢消了。
她嘆了口氣，手指頭捻了捻那兩張票子，最終還是揣進了自己兜里：
“唉，行吧行吧，你這丫頭啊，從小就主意正，姑說不過你！那一會兒收攤了，上姑家吃飯去！姑給你們燉點好的！”
宋思雨趕緊擺手：“不了不了，姑！我倆出來大半天了，還沒跟我爸媽說一聲呢，再不回去該著急了。婷婷還沒寫作業(yè)，改天，改天一定來！”
表姑知道留不住，也就不再強求，畢竟她攤子上的東西也還沒收拾完：
“那行吧，路上慢點啊！有空就帶婷婷來玩！聽見沒婷婷？”她轉(zhuǎn)頭又叮囑小妹，“跟你姐學著點兒，好好念書！將來也考個大學，那才是正經(jīng)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