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鋼镚人生硬幣在掌心滾了三圈，最后一枚五毛的卡在虎口褶子里。我低頭看它，
像看一張過期的彩票。風從巷口灌進來，卷著塑料袋和半截煙頭，啪地貼在我褲腿上。
便利店的燈亮得刺眼，玻璃門開合時“叮咚”一聲，像是在笑。我數(shù)了七遍。三塊七毛。
貨架最底層的泡面標價四塊五。我攥緊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不是為了錢，
是為了那股從胃里往上頂?shù)乃崴?。我已經三天沒吃熱的了。早上蹭了工地食堂半碗稀飯，
中午靠一杯自來水撐著?，F(xiàn)在是晚上八點十七分，我站在羅森門口，像塊被曬干的臘肉。
可我還是沒動。不是因為羞恥，是因為習慣。窮久了，連饑餓都學會了排隊。它得等，
等我發(fā)工資，等我姐夫心情好賞我一頓飯，等哪天運氣爆棚撿個手機換五十塊。但今天不行。
今天我饞得厲害。不是饞泡面。是饞隔壁小孩手里那包薯片。他坐在門口小馬扎上，
咔嚓咔嚓嚼得響，金黃色的碎屑掉在T恤前襟，像撒了一層陽光。我咽了口唾沫。
喉嚨干得像砂紙磨過?！耙I嗎？”店員探出頭，三十來歲，臉上寫著“別白看”。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再搖頭。她翻白眼，轉身去理貨。高跟鞋敲地的聲音像倒計時。
我蹲下來，把硬幣一顆顆排在地上。三塊七，不多不少。
像我人生里所有計劃：差那么一點點，就能湊齊。突然，一只手伸過來。我以為是警察。
結果是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四十出頭，鬢角泛白，手里夾著煙。他彎腰，
把一枚一元硬幣輕輕放在我排列的隊伍末尾?！凹游乙粋€?！彼f。我沒反應過來。
他又說：“我也餓。”我抬頭看他。他眼睛很亮，不像餓的，倒像藏著火。我不信。
誰會餓到穿皮夾克還抽中華的人跟我蹲這兒數(shù)鋼镚？但我沒拒絕。多一塊，就離泡面近一步。
2 饑餓的尊嚴我們倆并排蹲著，像兩個被世界退貨的零件。“你為啥沒錢？”他問。
“工資沒發(fā)?！蔽艺f，“包工頭跑了?！薄芭?。”他點頭，“我公司倒閉了。
”我嗤笑：“那你這身衣服挺抗倒閉啊。”他笑出聲，煙灰掉在鞋面上?！耙路侨ツ曩I的。
人倒得比公司快。”我盯著他側臉。他說話太順，順得假。一個真破產的人不會這么輕松。
“你信命嗎？”他忽然轉頭看我。我不答。命這種東西，窮人才不敢信。信了就等于認了。
他笑了笑，站起來，拍拍褲子。“走吧，我請你吃面?！蔽毅蹲 Ｋf：“泡面也算面。
”我搖頭：“我不白吃人東西。”“那算借?！彼f，“下次還我兩塊就行。”我猶豫。
兩塊等于兩個饅頭，等于第二天早飯?！澳悴恍盼?？”他挑眉?！拔也恍盘焐系麴W餅。
”我說?！斑@不是天上?！彼钢割^頂，“是地上撿的。”他彎腰撿起我剛才掉落的一毛錢，
塞進我手里。那一瞬間，我鼻子發(fā)酸。不是感動。是委屈。為我自己。
為這三塊七毛能讓我在寒風里掙扎半小時。3 泡面的救贖我跟著他走進便利店。
店員瞪大眼，像看見外星人聯(lián)姻。他拿了一桶紅燒牛肉面，又拿了一瓶礦泉水，掃碼付款。
“你不是沒錢？”我問?！皠偛艙斓?。”他眨眨眼。我愣住。他把面遞給我：“去煮吧，
熱水在后面?！蔽冶е孀呦蛭⒉t區(qū)，手抖。不是冷，是不習慣被人“給”。
叮——面好了。熱氣撲上來，燙得我睜不開眼。我撕開蓋子，叉子插進去，挑起一坨面條。
香味炸開的那一刻，我差點哭出來。他坐在我對面，抽煙，不說話?！澳悴怀?？”我問。
“我不餓?！彼f?！澳悄銥樯哆M來？”他吐出一口煙圈，看著它散開。
“因為你在門口數(shù)錢的樣子，像極了二十年前的我?！蔽铱曜宇D住。
“那時候我也窮得只剩三塊八?！彼f，“蹲在超市門口，看人吃關東煮。
后來有個人請我吃了碗泡面，只收我一塊錢利息?！蔽颐偷靥ь^：“誰？”“我自己。
”他笑，“十年后我還給了自己兩萬塊?！蔽也欢?。他掐滅煙，站起身。“記住，窮不可怕，
怕的是你覺得它正常?！彼D身要走。“等等！”我喊，“你叫什么名字？”他回頭，
嘴角揚起：“等你還得起的時候，再來問。”門“叮咚”關上。
4 雨中的覺醒我盯著桌上那瓶沒動的水，突然發(fā)現(xiàn)底下壓著張紙條：“下次別數(shù)了，
直接拿。你值得熱的。”我攥緊紙條，指節(jié)發(fā)白。外面雨開始下。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
像誰在敲門。我低頭吃面，熱湯滑進喉嚨，燒得心口發(fā)疼。原來飽的感覺，是痛的。
我掏出兜里僅剩的三毛錢，放在桌上，蓋住那張紙條。夠買一瓶水了。我推門出去，
雨水劈頭蓋臉。巷口空蕩蕩。皮夾克男人不見蹤影。只有地上一串濕腳印，通向黑暗深處。
我站在雨里，忽然想起他說的話?！暗饶氵€得起的時候。”我還得起什么？三塊七？
還是那份被尊重的感覺？我摸出口袋里的叉子，不銹鋼的，沾著油漬。我把它攥進手心，
尖頭抵著掌紋。疼。但清醒。我轉身往回走。便利店燈還亮著。我推門進去，
對店員說：“剛才那人……穿皮夾克的，往哪走了？”她搖頭：“沒注意。
你不是跟他一起的？”我沉默。她打量我：“你倆長得……有點像。”我猛地抬頭。
“哪兒像？”“眼睛?！彼f，“都像被生活揍過?！蔽液韲狄痪o。我走出店，站在雨中。
5 煙火的抗爭手機震動。工地群消息跳出來：【老張跑路，
工資無限期拖欠】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十分鐘。然后我打開微信，
找到唯一存著的號碼：姐夫：在不？回復很快：【死哪去了？你姐找你】我打字：我想抽煙。
發(fā)送。三秒后電話打來。“你瘋了？！”姐夫吼，“你知不知道你姐見煙就炸？！
”“我知道。”我說，“但我今天想試試命。”“你有病?。∶魈扉_工地搬磚，六點前到！
再遲到扣五百！”電話掛了。我站在雨里，笑了。笑得像個終于學會反抗的傻子。
我走進旁邊小賣部，掏出最后三毛錢：“老板，買包最便宜的煙?！崩习宀[眼看我：“紅梅？
兩塊五一包。”我掏出叉子，放在柜臺上?！把哼@個，行嗎？”他愣住?！安讳P鋼的，
能用十年。”我說，“等我有錢，贖它。”他盯著叉子，又看我。幾秒后，他抽走叉子，
扔來一包紅梅?！懊髟邕€錢，連本帶利三塊?！蔽尹c頭，撕開煙盒，抖出一支。
打火機是工地撿的，鐵殼子，沾滿泥。我點著。第一口嗆得我咳嗽，眼淚直流。第二口，
喉嚨火辣，肺里像塞了燒炭。第三口，我挺直了背。雨還在下。我靠著墻，一口一口地抽。
煙頭明明滅滅，像一顆不肯熄的心。巷口傳來腳步聲。我抬頭。一個穿校服的女孩撐傘走來，
低著頭，書包帶子快斷了。她經過我時，傘歪了一下，雨水順著傘骨流進她衣領。
她縮了縮脖子。我看著她走遠，忽然想起什么。我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塞進嘴里。第二支，
夾在耳朵上。第三支，別在袖口。剩下的，全塞進褲兜。我掐滅煙頭，往工地方向走。
明天要搬磚。但今晚，我得先學會怎么不被生活壓彎。6 姐弟的裂痕我摸了摸胸口。
那里什么也沒有。可我覺得，好像多了點什么。耳朵被擰得發(fā)燙，像夾了鐵鉗?！澳愠?？！
”我姐聲音劈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就是抽煙抽死的？！”我垂著頭，不說話。
煙味還在嘴里，混著泡面湯的油膩。她松手，我耳朵嗡嗡響?！罢f話！”她瞪我，眼眶發(fā)紅。
“我就抽了一支?！蔽艺f?！耙恢Ь蛪?！”她抄起掃把，“你是不是想跟你爸一樣，
三十歲咳血，四十歲躺床，五十歲燒成灰？！”我抬頭看她。她老了。
眼角細紋像裂開的墻皮，頭發(fā)里藏著幾根白絲。她才三十八，活得像五十。
“我不想跟他一樣。”我說，“我想活得像個人?！彼蹲?。掃把“咚”地砸在地上。
“你爸……他不是人？”她聲音抖?！八??！蔽艺f，“但他一輩子低頭。給包工頭低頭，
給親戚低頭，給命運低頭。他抽的不是煙，是憋屈?！彼瓪?，像被捅了刀。
“所以你就學他？”“我不學他低頭。”我說，“我學他點火。哪怕燒自己，也得亮一下。
”她突然撲上來，撕我衣服口袋。煙盒掉出來，滾到墻角。她一腳踩爛?！澳阋窃俪?，
我就把你送回老家！”她吼，“讓你去種地！去放牛！去娶個村姑生五個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