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第三次提離婚時,蘇音正背對他擦拭一只水晶杯?!昂??!彼讣馔T诒?,
聲音輕得像塵埃落地。他準備好的財產(chǎn)分割方案卡在喉嚨里——她只要了房子和女兒。
直到在社區(qū)藝術(shù)中心,他看見消失七年的蘇音坐在聚光燈下。大提琴在她懷中嗚咽,
琴弓拉出的每個音符都在泣血。
那晚他翻出塵封的診斷書:“右手永久性職業(yè)損傷...系鈍器重擊所致。
”記憶碎片突然割開大腦——是他親手砸碎了她的夢想。暴雨夜他跪在她門前:“音音,
我錯了...”門內(nèi)傳來大提琴空弦的嗡鳴,那是她最后的回答。---林默推開家門時,
玄關(guān)感應燈應聲而亮,昏黃的光暈勉強撕開客廳的暮色。
空氣里浮動著晚餐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奶油蘑菇湯氣息,混合著窗外剛修剪過的青草味,
是他熟悉又厭倦的家的味道。蘇音背對著他,站在開放式廚房的島臺前。
夕陽最后一點熔金般的余暉,穿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打在她身上,
勾勒出一個纖薄而安靜的剪影。她微微低著頭,正專注地擦拭一只水晶高腳杯。
細長的杯柄在她指間轉(zhuǎn)動,杯壁折射著碎鉆般的光,映在她素白的側(cè)臉上,明明滅滅。
客廳里靜得能聽見她手中軟布摩擦玻璃的細微聲響,沙沙,沙沙,像某種單調(diào)而固執(zhí)的計時。
林默的目光掠過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fā)舊的米色棉麻家居服,
掠過她隨意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落頸間的發(fā)髻,最終落在她握著杯子的手上。
那雙手曾經(jīng)……他猛地掐斷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一股熟悉的煩躁涌了上來,
混合著一種急于擺脫現(xiàn)狀的沖動。他清了清嗓子,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突兀而干澀:“蘇音?!辈潦玫膭幼鳑]有絲毫停頓,
仿佛他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林默深吸一口氣,那句在車里、在辦公室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話,
終于沖口而出:“我們離婚吧?!薄芭距!睒O其輕微的一聲。不是杯子碎裂,
是蘇音手中那塊柔軟的白色棉布,掉在了光潔的黑色大理石臺面上。她擦拭的動作,
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驟然停住。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窗外的光線又暗沉了一分,
暮色如同潮水,無聲地漫進客廳。然后,林默看見那個背對著他的、纖薄的肩膀,
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負,又像是終于等到了某個早已預知的結(jié)局。
她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沒有預想中的震驚,沒有淚水,甚至沒有一絲憤怒的波瀾。
她的臉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映著窗外最后一點微光,眼神空茫地落在他臉上,
卻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某個遙遠而虛無的點上。那目光里,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荒蕪。“好?!币粋€字。輕飄飄的,像一粒塵埃終于落定。
聲音里沒有起伏,沒有重量,甚至沒有溫度。林默的心臟猛地一墜,像是踏空了一級臺階。
準備好的所有說辭——關(guān)于財產(chǎn)如何分割更“公平”,
關(guān)于女兒小雨的撫養(yǎng)權(quán)他并非要“爭搶”只是“考慮”,
而是他們婚姻“早已名存實亡”……所有精心構(gòu)筑的、試圖占據(jù)道德高地和現(xiàn)實優(yōu)勢的堡壘,
在這個輕描淡寫的“好”字面前,轟然坍塌,碎成齏粉,堵在他的喉嚨口,
噎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一股強烈的、被徹底忽視的惱怒瞬間攫住了他。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如此平靜?這平靜比任何哭鬧都更讓他難堪,像一記無聲的耳光,
響亮地抽在他臉上?!澳恪彼斫Y(jié)滾動,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找回掌控感,
“協(xié)議我已經(jīng)讓陳薇擬好了,很公平。
房子……”他下意識地環(huán)顧這間他斥巨資打造、曾引以為傲的頂層公寓,
目光掃過那些昂貴的意大利家具和藝術(shù)品,“……這套房子是我的婚前財產(chǎn),
但增值部分……”“房子給我?!碧K音打斷了他,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她的目光終于聚焦,卻不是看他,而是越過他的肩膀,
向客廳角落那個被厚厚深灰色絨布覆蓋著的、巨大而沉默的方形物體——那是她的大提琴盒,
一個被遺忘在生活角落長達七年的存在?!靶∮旮摇!彼a充道,
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林默愣住了,準備好的“慷慨”說辭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那……財產(chǎn)呢?現(xiàn)金補償……”“夠我和小雨生活就行。”她終于將目光轉(zhuǎn)回他臉上,
那眼神清澈見底,卻深不見底,里面沒有任何算計,只有一片徹底的、冰冷的疏離。
“其他的,我不需要?!辈恍枰苛帜瑤缀跻湫Τ雎暋K碌摹澳笔聞账?,
估值早已過億,她竟然說不需要?是故作清高,
還是……他腦中瞬間閃過陳薇的提醒:“小心點,林默,她這么干脆,背后是不是有人指點?
一個與社會脫節(jié)七年的家庭主婦,懂什么?”“蘇音,
”他壓下心頭的疑慮和那絲莫名的不安,語氣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躁,
“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該是你的,我不會少你一分。陳薇是專業(yè)的律師,
她……”“陳薇?”蘇音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林默以為是錯覺。那不是一個笑容,
更像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諷?!八膶I(yè),用在你身上就好。”她不再看他,
彎腰撿起掉落的棉布,重新拿起那只水晶杯,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緩緩摩挲,
仿佛那才是她此刻唯一關(guān)心的事物?!皡f(xié)議你定好,我簽。越快越好?!彼尺^身去,
重新面對水槽,只留給他一個拒絕再交流的、沉默而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像一根針,
無聲地刺入林默的眼底。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能再說出來。
一股巨大的、失控的煩躁和一種更深沉的空落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
他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逃離般,摔門而去。沉重的實木門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震得玄關(guān)的感應燈又亮了起來,慘白的光線短暫地照亮了空蕩的客廳,也照亮了角落絨布下,
大提琴盒沉默的輪廓。***離婚協(xié)議很快由陳薇的助理送了過來。條款清晰得近乎冷酷,
完全體現(xiàn)了陳薇高效務實的風格。
棄增值部分主張)、小雨的撫養(yǎng)權(quán)、一筆足夠母女二人在這個城市體面生活數(shù)年的現(xiàn)金補償。
至于“默筑”事務所及其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股權(quán)、期權(quán)、未來收益,協(xié)議上只字未提。林默翻看著,
指尖劃過冰冷的紙張。蘇音簽名的字跡,是他從未見過的工整、平靜,
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陳薇坐在他對面寬大的真皮轉(zhuǎn)椅里,
指尖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精致妝容下審視的目光。
“她倒是識趣,”陳薇紅唇微啟,吐出一個煙圈,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
“省了我們不少麻煩。不過林默,”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這種平靜,有點反常。
一個被拋棄的女人,怎么可能這么干脆?她是不是……早就找好下家了?
那個總在社區(qū)活動中心教老頭老太太拉二胡的鰥夫?”“夠了!”林默煩躁地打斷她,
將協(xié)議重重拍在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陳薇的話像一根毒刺,
精準地扎中了他心底那絲隱秘的不安。蘇音平靜的臉,那聲輕飄飄的“好”,
還有她最后那個冰冷的背影,反復在他眼前閃現(xiàn)。“她不是那種人!”他幾乎是低吼出來,
連自己都驚詫于語氣中那不容置疑的維護意味。陳薇挑了挑眉,沒再說話,
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煙,眼神在煙霧后變得有些莫測。煩躁像野草般在林默心底瘋長。
他借口頭疼,推掉了陳薇精心安排的“慶祝晚餐”,獨自開車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蕩。
華燈初上,車流如織,喧囂的都市夜景卻無法填滿他心中那個巨大的空洞。鬼使神差地,
方向盤一轉(zhuǎn),車子駛向了那個他幾乎從未踏足過的、位于老城區(qū)的社區(qū)藝術(shù)中心。
小雨在電話里提過幾次,說媽媽最近常去那里“幫忙”。藝術(shù)中心是一棟改造的老廠房,
紅磚墻在夜色中透著樸拙的暖意。里面燈火通明,隱約有各種樂器的聲音混雜著人聲傳來。
林默停好車,循著指示牌,走向標著“音樂排練廳”的區(qū)域。厚重的隔音門虛掩著,
里面流淌出的,不是預想中孩童的嬉鬧或業(yè)余合唱團的走調(diào)歌聲。那是一種聲音。低沉,
渾厚,帶著一種古老樂器的滄桑質(zhì)感,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生命力。
它像深秋的風掠過空曠的原野,像暗夜的海浪緩緩拍打沉默的礁石。
每一個音符都仿佛承載著千鈞的重量,沉重地砸在空氣里,
又奇異地牽引著聽者的心臟隨之共振。那聲音里,有深不見底的悲傷,
有被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還有一種……近乎悲壯的、不肯熄滅的微光。
林默的腳步被釘在了原地,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他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排練廳里只開了舞臺頂端的幾盞射燈。光柱如舞臺劇的追光,
精準地籠罩著中央那把孤零零的椅子,和椅子上的人。蘇音。她穿著一件簡單的深藍色長裙,
長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落,隨著她身體的輕微律動而拂過臉頰。她微微垂著頭,
下頜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輕輕抵在懷中那把深棕色大提琴優(yōu)雅的琴身上。
燈光流淌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挺秀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她閉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片陰影,整個人仿佛已與懷中的樂器融為一體。
默記憶中總是安靜地握著鍋鏟、疊著衣服、或是溫柔撫摸小雨頭發(fā)的手——此刻正握著琴弓。
手腕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帶著明顯滯澀感的角度懸著,每一次拉動,
那修長卻不再靈活的手指都繃緊到極致,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每一次運弓,都像是在與某種無形的、巨大的阻力搏斗,
每一次按壓琴弦,都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然而,那從琴箱里流淌出來的聲音,
卻穿透了這艱難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泣血般的美麗。琴弓在弦上摩擦,
發(fā)出的不是流暢的歌唱,而是斷續(xù)的、沉重的嗚咽,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沉重的淚珠,
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開來,濺起一片令人窒息的悲傷。那旋律是林默從未聽過的,
充滿了掙扎、斷裂與不甘的沉默,卻又在最低沉的谷底,
掙扎著透出一線微弱卻不肯屈服的光。林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然后又被那沉重的琴音反復捶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只能僵立在門口那片昏暗的陰影里,像個卑劣的偷窺者,目睹著一個被自己親手埋葬的靈魂,
在灰燼中掙扎著發(fā)出最后的、悲鳴般的絕唱。
那個在他面前永遠溫順、安靜、甚至有些寡淡的蘇音,此刻在琴聲中燃燒著,
像一顆被強行按入泥沼多年、終于掙脫束縛的星辰,即使光芒帶著裂痕,
也足以刺得他雙目灼痛,靈魂戰(zhàn)栗。舞臺下,前排一個小小的身影站了起來,是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