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眠單手撐著后備箱的蓋子，另一只手拎起徐夢瑤那個銀色的行李箱。
箱子比想象中要沉。
他稍稍用了點力，才將它穩(wěn)穩(wěn)地放進(jìn)那小得可憐的后備箱里。空間瞬間被占滿了大半，嚴(yán)絲合縫，像是專門為這個箱子量身定做的一樣。
“搞定?！?/p>
他“砰”的一聲合上后備箱蓋，繞到車身另一側(cè)，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坐后面吧，”他看了一眼局促的車內(nèi)空間，解釋道，“副駕的腳下也堆了些東西，你坐后面寬敞點?！?/p>
徐夢瑤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
她一手扶著車門框，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拽了拽自己外套的下擺，然后彎腰，像一只靈巧的貓，鉆進(jìn)了車子的后排。
“老頭樂”的內(nèi)部空間果然名不虛傳，堪稱迷你。
她一坐進(jìn)去，膝蓋幾乎就要頂?shù)角芭诺淖慰勘场?/p>
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袋被隨意地丟在座位上，占據(jù)了幾乎一半的位置。袋口沒有封緊，隱約能看到里面塞滿了花花綠綠的包裝。
徐夢瑤的目光在那個袋子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開，仿佛那是什么會燙傷眼睛的東西。
她沒有多問，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好奇。
只是把那個銀色的行李箱費力地拖進(jìn)車?yán)?，豎著立在自己的腳邊，然后將自己整個人盡可能地貼向車門的一側(cè)，與那個牛皮紙袋隔開一道清晰的界限。
做完這一切，她熟練地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解鎖，點開一個短視頻APP，低頭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一連串的動作行云流水，仿佛早已演練過無數(shù)遍。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也為她與周遭的世界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
顧眠看著她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無奈地笑了笑。
他關(guān)上車門，回到駕駛座，將那把還在滴水的透明雨傘隨手塞進(jìn)了車門邊的儲物格里。
系好安全帶，旋轉(zhuǎn)鑰匙。
沒有傳統(tǒng)汽車引擎啟動時的轟鳴，小車只是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像是某種大型昆蟲在振動翅膀。
他掛上檔，輕踩電門，這輛白色的小“剁椒魚頭”便晃晃悠悠地滑出了停車位，悄無聲息地匯入了雨夜無盡的車流之中。
車窗外的世界，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模糊光影。
高樓大廈的霓虹廣告牌、路燈、來往車輛的車燈，在濕漉漉的車窗上被拉扯成一條條絢爛的色帶，飛速地向后退去。
雨刷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不知疲倦地來回擺動著，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富有節(jié)奏的聲響。
車廂內(nèi)，除了這單調(diào)的雨刷聲和手機短視頻里傳出的嘈雜背景音，再無其他聲音。
氣氛有些沉悶。
顧眠單手扶著方向盤，目光平視著前方。前方路口的信號燈由綠轉(zhuǎn)黃，最后變成了醒目的紅色。
他緩緩踩下剎車，小車平穩(wěn)地停在了白線后。
他習(xí)慣性地用指尖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著，目光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后座的那個縮在角落里的身影。
“那個袋子，不打開看看嗎？”
他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蓋過手機外放的音樂聲。
“專門給你買的。”
后座的徐夢瑤似乎愣了一下，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視線越過前排座椅的縫隙，落在了他身上，眼神里帶著一絲疑惑。
“什么？”
“零食。”顧眠的嘴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聲音里也染上了幾分暖意。
他像是在回憶什么美好的事情，語氣輕松地報著菜名：“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那幾樣——草莓味的百醇、葡萄味的水果糖、還有那個酸奶味的薯片……哦，對，還給你買了一盒牛奶巧克力，以前你每次考試考砸了，都要吃那個。”
他每說出一樣零食的名字，徐夢瑤的睫毛就像被驚動的蝶翼，輕輕地顫動一下。
那些被她刻意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屬于童年的味覺，此刻正被他一個一個地重新喚醒。
她仿佛能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扎著羊角辮，坐在顧眠家的客廳地毯上，一邊看動畫片，一邊把百醇餅干一根一根地塞進(jìn)嘴里。
她仿佛能聞到，那酸酸甜甜的葡萄味水果糖在口腔里融化開來的香氣。
她甚至能想起，自己拿著一張不及格的數(shù)學(xué)試卷，哭喪著臉，被顧眠塞了一塊牛奶巧克力，然后眼淚還沒擦干，就因為那絲滑的甜味而破涕為笑的場景。
那些畫面，清晰得就像昨天才發(fā)生過一樣。
可是……
那都只是過去了。
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會因為一塊糖而開心一整天的小女孩了。
車廂里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只有手機里傳出的網(wǎng)絡(luò)神曲還在不知疲倦地循環(huán)播放。
徐夢瑤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手機冰冷的屏幕上劃過，最終，她垂下眼簾，讓長長的劉海遮住了自己所有的情緒。
“不需要……謝謝?！?/p>
她的聲音很平，平得聽不出任何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實。
那聲“謝謝”，說得生硬而又客套，像是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這些東西，我早就不吃了。”
一句話，干脆利落地將他和那些屬于過去的溫情，全都推開了。
顧眠透過后視鏡，清晰地看到了她臉上那副冷淡疏離的表情。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在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
綠燈亮起。
他重新踩下電門，小車再次悄無聲息地向前滑行。
又行駛了幾個路口，車子拐上了一條相對寬闊的主干道。
顧眠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過去，將空調(diào)的風(fēng)速調(diào)低了一些。
“明天上午，我?guī)闳ヒ惶松虉??！彼袷呛鋈幌肫鹆耸裁?，很自然地轉(zhuǎn)換了話題，“去挑幾件新衣服?！?/p>
后座上，正低頭玩手機的徐夢瑤手指一頓。
她抬起頭，語氣不善：“我衣服夠穿。”
“不是夠不夠穿的問題?！鳖櫭吣托牡亟忉尩溃恼Z氣平和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你明天就要去新學(xué)校報到了，對吧？你是轉(zhuǎn)校生，本來就容易被大家關(guān)注。”
他頓了頓，斟酌著用詞。
“你現(xiàn)在的穿著……太顯眼了。這樣不太好跟新同學(xué)相處。”
徐夢瑤下意識地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裝扮。
敞開的黑色外套，里面是露出一截纖腰的短款上衣，下身是磨邊的牛仔熱褲，腳上還蹬著一雙分量不輕的馬丁靴。再加上她那還沒來得及卸掉的煙熏妝……
確實，這身打扮無論走到哪里，都足夠“顯眼”。
可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用一身的尖刺，來掩蓋內(nèi)心的脆弱，用旁人或驚奇或鄙夷的目光，來構(gòu)筑起屬于自己的安全區(qū)。
她撇了撇嘴，聲音從口罩后面悶悶地傳出來，帶著一股顯而易見的挑釁。
“怎么？你嫌我這身打扮給你丟人？”
“不是。”
顧眠幾乎是立刻就否認(rèn)了，他的聲音透過后視鏡傳來，低沉而又溫和。
“我不是嫌你丟人。我是怕你被孤立。”
他放緩了車速，語氣變得認(rèn)真了些。
“瑤瑤，我知道你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你。但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一個新的開始，第一印象很重要。我們先盡量低調(diào)一點，等你在學(xué)校里交到朋友，熟悉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之后，你想怎么穿，我都不會管你。好嗎？”
他的這番話，沒有絲毫的指責(zé)和批判，只是在為她考慮。
他沒有說“你不該這么穿”，而是說“我怕你被孤-立”。
徐夢瑤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她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路燈的光一閃一閃地映在她那雙深色的瞳孔里。
半晌，她才從鼻腔里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嘖”。
“隨你……反正我媽給了錢，你想買就買。”
她依舊是一副不情不愿的口吻，卻終究還是松了口，把責(zé)任推到了她母親身上，算是給了自己一個臺階下。
“那就這么說定了?！鳖櫭叩淖旖墙K于露出了一絲輕松的笑意，“明早九點，不許賴床?！?/p>
“知道了。”她不耐煩地應(yīng)了一聲，又重新低下頭去玩手機，只是這一次，屏幕上的短視頻似乎變得有些索然無味了。
雨，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
被雨水沖刷過的城市，空氣清新得像一塊透明的玻璃。路燈的光在微濕的柏油路上拖出長長的、金色的倒影。
車廂里，再次恢復(fù)了安靜，只有電機輕微的嗡嗡聲，像一首綿長的催眠曲。
就在顧眠以為她會一直沉默到家的時候，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忽然從后座傳來。
“顧眠。”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根羽毛，飄浮在安靜的空氣里。
“嗯？”顧眠應(yīng)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如果你覺得我麻煩的話……”
徐夢瑤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給自己鼓氣。
“……我可以自己在外面租一間房子住。”
她說得很快，快得像是在背誦一段早已在心里打過無數(shù)遍草稿的臺詞。
“不會麻煩你的。我媽那邊，我會自己去解釋?！?/p>
話音落下的瞬間，前方的信號燈恰好變成了紅色。
顧眠緩緩地踩下剎車，白色的小車在線后穩(wěn)穩(wěn)地停住。
這一次，他解開了安全帶，轉(zhuǎn)過半個身子，目光越過副駕駛座與后座之間的縫隙，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臉上。
車內(nèi)的光線很暗，但他依舊能清晰地看到她故作鎮(zhèn)定的表情，和那雙藏在劉海陰影下、卻流露出一絲不安的眼睛。
“你為什么會那么說？”
他的聲音不再是剛才那種輕松調(diào)侃的語氣，而是變得異常認(rèn)真，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我照顧你，不是因為陳姨拜托我，也不是因為什么鄰居的情分?！?/p>
他的目光專注而又堅定，像兩顆在黑夜里燃燒的星星。
“是因為我是你哥，你是我妹妹?！?/p>
“懂？”
最后一個字，他說得又輕又重，像一把小錘，不偏不倚地敲在了徐夢瑤的心上。
我是你哥，你是我妹妹。
這句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話，卻像一道突如其來的暖流，瞬間沖垮了她用冷漠和叛逆堆砌起來的堤防。
她的指尖在手機的金屬邊框上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終，她只能狼狽地別開視線，將臉扭向窗外，留給他一個倔強的側(cè)臉。
“……隨便你。”
她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聲音細(xì)若蚊蚋，聽起來毫無底氣，更像是一種繳械投降。
綠燈亮起。
后方的車輛不耐煩地按了一下喇叭。
顧眠重新轉(zhuǎn)回身，系好安全帶，啟動了車子。
雨后的晚風(fēng)從半開的車窗吹了進(jìn)來，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潮濕氣息，吹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
車子平穩(wěn)地行駛著，穿過一個又一個亮著綠燈的路口。
那句“我是你哥，你是我妹妹”似乎還在車廂里回響，讓空氣都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就在徐夢瑤以為這個話題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顧眠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他看著前方的道路，用一種近乎呢喃的、帶著一絲試探和期盼的語氣，輕聲問道：
“……那，你還能再喊我一聲哥哥嗎？”
徐夢瑤的身體猛地一僵。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把臉更深地埋向了窗外，看著那些飛逝的霓虹燈光在自己的眼底碎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那個穿著白裙子、扎著羊角辮、甜甜地跟在那個大男孩身后，一聲聲喊著“眠哥哥”的小女孩，和現(xiàn)在這個滿身是刺的自己，重疊在了一起。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密密麻麻的酸澀。
半晌，她才從喉嚨里，冷颼颼地，吐出了兩個字。
“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