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的“約法三章”之后,顧眠和徐夢瑤之間,似乎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清晨,顧眠會開著他那輛白色的“老頭樂”,準時將徐夢瑤送到南城博文中學的門口。
傍晚,他又會像個盡職盡責的大家長一樣,在校門口等著她,接她回家。
他會變著法子給她做各種好吃的,周末會拉著她去超市大采購,甚至會耐著性子陪她看那些他完全不感興趣的、吵吵鬧鬧的綜藝節(jié)目。
而徐夢瑤,雖然表面上依舊是一副冷冰冰、不耐煩的樣子,但她的變化,顧眠都看在眼里。
她不再化那種濃得嚇人的煙熏妝,只是偶爾會畫個眼線;她身上的衣服,也換成了他買的那些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她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準時,甚至有兩次,還主動給他發(fā)了微信,說自己會晚十分鐘到校門口。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唯一讓顧眠感到有些挫敗的是,無論他怎么軟磨硬泡,明示暗示,這個小丫頭片子,就是倔得像頭牛,死活不肯再喊他一聲“哥哥”。
“瑤瑤,你看今天這可樂雞翅做得怎么樣?要是好吃,就喊聲哥哥來聽聽?”
“……咸了。”
“瑤瑤,這道編程題好難啊,腦子都快炸了,快喊聲哥哥給我加加油。”
“……哦,那你加油。”
“瑤-瑤——”
“閉嘴!”
十幾天的時間,就在這樣平淡而又帶著幾分溫馨的日常中,悄然流逝。
顧眠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他們真的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個可以肆無忌憚地拌嘴、打鬧的舊時光里。
直到那天傍晚。
和往常一樣,顧眠將車停在校門口不遠處的老地方,等著徐夢瑤。
放學的鈴聲響起,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學生們,像潮水一般從校門口涌出。
顧眠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徐夢瑤。
她背著書包,低著頭,一個人默默地走著,與周圍三五成群、嬉笑打鬧的同學們格格不入,像一個孤單的影子。
她拉開車門,坐進后座,將書包隨手往旁邊一丟。
“今天想吃什么?”顧眠發(fā)動車子,隨口問道。
“隨便?!?/p>
依舊是那兩個字,但顧眠卻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聲音里,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
他透過后視鏡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將臉扭向窗外,留給他的,只有一個沉默的后腦勺。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回到家,徐夢瑤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連句“我回來了”都沒說。
顧眠看著她緊閉的房門,無奈地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進了廚房。
當他把做好的飯菜端上桌,去敲她的房門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換了身衣服,正坐在書桌前發(fā)呆。
“吃飯了?!?/p>
徐夢瑤“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走了出來。
就在她伸手去拿筷子的時候,顧眠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了她的小臂上。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短袖T恤,白皙的手臂上,赫然有一塊硬幣大小的、紅色的燙傷痕跡,邊緣甚至還起了幾個細小的水泡,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顧眠的眉頭瞬間就皺了起來。
“你的手怎么了?”他沉聲問道。
徐夢瑤似乎沒料到他會發(fā)現(xiàn),下意識地想把手縮回去,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語氣有些含糊:“沒什么……就是下午去接水的時候,不小心被飲水機燙了一下?!?/p>
“飲水機?”顧眠追問道,“怎么會這么不小心?疼不疼?有沒有用冷水沖過?家里有燙傷膏,我給你拿。”
“不用了!”她急急地打斷他,“我已經(jīng)去醫(yī)務室處理過了,老師給我涂過藥了,過兩天就好了?!?/p>
她的反應有些過于激烈了。
顧眠盯著她,眼神里帶著幾分審視。
他總覺得,事情好像沒有她說的那么簡單。
但他看她一副不愿多談的樣子,最終還是沒有再逼問下去。
“行吧,”他嘆了口氣,“吃飯吧。下次小心點。”
這頓飯,兩人吃得異常沉默。
晚飯后,徐夢瑤早早地就回了房間,顧眠一個人收拾完碗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心里卻總是覺得七上八下的。
他又想起了下午在校門口看到她時,那副孤單落寞的樣子。
他越想越不放心,最終還是掏出手機,點開了微信,找到了那個他只在辦理入學手續(xù)時聯(lián)系過一次的頭像——高三(7)班班主任,王老師。
他斟酌著詞句,編輯了一條信息發(fā)送過去。
【一股石楠花味】:王老師,您好,我是徐夢瑤的哥哥,顧眠。
【一股石楠花味】:今天發(fā)現(xiàn)瑤瑤手臂上有一處燙傷,她說是被飲水機燙的。雖然她已經(jīng)去過醫(yī)務室了,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想麻煩您明天在學校的時候,幫忙多留意一下她的情況,看看傷口有沒有發(fā)炎。謝謝您了。
信息發(fā)送出去后,他便將手機放在一邊,心里稍微踏實了一些。
大概過了十分鐘,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是王老師的回信。
【王老師】:顧先生您好。徐夢瑤同學手臂燙傷的事情,我并沒有聽說,她今天也沒有來找過我。
【王老師】:而且……我們學校為了學生的安全著想,所有的公共飲水機都只有常溫和溫水兩種模式,是絕對不可能把人燙傷的。您是不是搞錯了?
看到這條回復的瞬間,顧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常溫飲水機。
絕對不可能燙傷。
那么,她手臂上那塊明顯的傷痕,到底是怎么來的?
她為什么要撒謊?
一股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
他拿起手機,快步走到徐夢瑤的房門前,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敲響了房門。
“咚、咚、咚。”
“誰?。俊崩锩?zhèn)鱽硭龓е唤z警惕的聲音。
“是我,開門?!鳖櫭叩穆曇衾溆?,不帶一絲溫度。
房門被拉開一條縫,徐夢瑤探出半個腦袋,不解地看著他:“干嘛?”
顧眠沒有回答,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然后反手將門關(guān)上。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將手機屏幕舉到她面前,屏幕上赫然是她與班主任的聊天記錄。
“現(xiàn)在,能跟我解釋一下,你手臂上的傷,到底是怎么來的嗎?”
徐夢瑤在看到那段聊天記錄時,臉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血色盡褪。
她的眼神開始慌亂,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說話!”顧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他很少發(fā)火,但這一次,他是真的生氣了。
氣的不是她撒謊,而是她那種寧愿用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來欺騙他,也不愿意對他吐露半分真言的態(tài)度。
“我……”徐夢瑤被他這副樣子嚇到了,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墻壁上。
“我說了,就是不小心……”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底氣全無。
“不小心?”顧眠冷笑一聲,步步緊逼,“是哪個牌子的常溫飲水機,能把人燙出水泡來?你告訴我,我現(xiàn)在就去買一臺回來!”
他的逼問,像一把鋒利的刀,一層一層地剝開了她脆弱的偽裝。
徐夢瑤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一言不發(fā)。
房間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兩人就這么對峙著,一個滿眼怒火,一個滿臉倔強。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分鐘,又或許是十分鐘。
徐夢瑤的心理防線,終于在顧眠那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下,徹底崩潰了。
“哇”的一聲,她蹲下身子,將臉埋在膝蓋里,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于決堤而出。
她的哭聲,一開始還只是小聲的抽泣,到后來,變成了無法抑制的嚎啕大哭。
那哭聲里,充滿了委屈、恐懼和無助,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在深夜里發(fā)出的絕望悲鳴。
顧眠心頭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瞬間就被這哭聲澆熄了大半。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了,又酸又疼。
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后背,卻又停在了半空中。
最終,他只是在她身邊坐下,靜靜地等著她哭。
哭了大概有十幾分鐘,她的哭聲才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
顧眠從旁邊的紙巾盒里抽了幾張紙,遞給她。
“擦擦吧?!彼穆曇?,已經(jīng)重新恢復了溫和。
徐夢瑤沒有接,只是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
“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嗎?”顧眠輕聲問道。
徐夢瑤抬起頭,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像兩顆熟透了的核桃。
她抽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將這十幾天來所遭遇的一切,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從她轉(zhuǎn)學的第一天起,她就成了班級里一個特殊的存在。
她那張過分漂亮的臉,她那與這所重點高中格格不入的“太妹”過往,以及她是由一個帥氣的“哥哥”開著“老頭樂”接送上下學的特殊待遇,都讓她迅速成為了班級里某些女生嫉妒和排擠的對象。
以班長林薇薇為首的一個小團體,開始處處針對她。
她們會在她背后竊竊私語,用惡意的眼神打量她;她們會故意把她的作業(yè)本藏起來,讓她交不上作業(yè);她們會在她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故意把垃圾掃到她的腳邊……
而今天下午,這種針對,升級成了霸凌。
林薇薇帶著幾個人,把她堵在了廁所里,搶走了她的水杯,將滾燙的熱水,直接倒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們說……說我是被人包養(yǎng)的……”
“她們還造謠,說看到我從你的車上下來……說你不是我哥,是我的……金主……”
說到這里,徐夢瑤的聲音里又帶上了哭腔。
那些污穢不堪的、像是淬了毒的詞語,從一個十七歲女孩的口中說出來,顯得那么殘忍。
顧眠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心疼,慢慢轉(zhuǎn)變成了冰冷的憤怒。
當他聽到“金主”兩個字時,他搭在膝蓋上的雙手,已經(jīng)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捏得“咯咯”作響。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的胸腔里瘋狂地沖撞著,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他想立刻沖到那個叫林薇薇的女生的家里,想沖到學校,想把那些所有傷害過她的人,全都揪出來,狠狠地揍一頓。
但是,他不能。
他是顧眠,是徐夢瑤唯一的依靠。
意氣用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甚至可能會讓她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股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壓了下去。
房間里再次恢復了安靜。
徐夢瑤哭累了,只是低著頭,小聲地抽噎著。
顧眠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房間。
徐夢瑤抬起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和恐懼。
他……是不是嫌她麻煩,不要她了?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顧眠又回來了。
他的手上,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支黑色的、鋼筆形狀的錄音筆。
他走到她面前,將那支錄音筆塞進了她的手心里。
“拿著?!?/p>
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聽不出任何情緒。
徐夢-瑤不解地看著他。
“明天開始,”顧眠蹲下身,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她們再找你麻煩,再對你說那些難聽的話,你就把這個打開。”
“把它放在你的口袋里,把你被霸凌、被造謠的經(jīng)過,她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全都給我清清楚楚地錄下來?!?/p>
“記住,是所有?!?/p>
在那之后的幾天,徐夢瑤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每一天都過得異常煎熬。
她依舊每天按時上學,放學,但整個人像一只豎起了渾身尖刺的刺猬,用冷漠和沉默,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絕。
她的校服口袋里,始終揣著那支黑色的、冰冷的錄音筆。
那是顧眠給她的武器,也是她唯一的勇氣來源。
每一次,當林薇薇帶著她那幾個跟班,將她堵在走廊的角落,或者在廁所里對她冷嘲熱諷時,她都會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按下那個小小的錄音鍵。
“喲,這不是那個被‘哥哥’包養(yǎng)的轉(zhuǎn)校生嗎?今天的‘車費’結(jié)了嗎?”
“你看她那副假清高的樣子,真讓人惡心?!?/p>
“聽說她以前在別的學校就是個小太妹,不知道被多少人玩過了,才轉(zhuǎn)到我們這兒來裝純。”
那些淬了毒的、污穢不堪的言語,像一把把無形的刀子,一遍又一遍地凌遲著她的尊嚴。
每一次,她都想沖上去,像以前一樣,用拳頭和尖叫來捍衛(wèi)自己。
但她都忍住了。
她想起了顧眠那雙冷靜而又堅定的眼睛,想起了他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
她握緊口袋里的錄音筆,將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死死地壓在心底。
而顧眠,也沒有再多問什么。
他只是每天晚上,都會當著她的面,將那支錄音筆里的音頻導進電腦,然后又在第二天清晨,將它重新交到她的手上。
他從不避諱,也從不評價錄音里的內(nèi)容。
他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眼底的寒意,也一天比一天更深。
終于,在又一個星期五的下午,顧眠對她說:“今天放學,跟我去個地方?!?/p>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一股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徐夢瑤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她知道,反擊的時刻,到了。
南城博文中學校長辦公室。
下午四點,正是學生們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的時間,整棟辦公樓都顯得格外安靜。
校長王德發(fā)正戴著老花鏡,審閱著下個季度的預算報告,辦公室的門,被不輕不重地敲響了。
“請進?!?/p>
門被推開。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穿著白T恤、神情冷峻的年輕男人。
他的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同樣藍白校服、低著頭的女孩,女孩的手,被他緊緊地牽著。
而在他們身邊,還站著一位西裝革履、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男人。
王德發(fā)扶了扶眼鏡,認出了那個女孩是高三(7)班新來的轉(zhuǎn)校生,叫徐夢瑤。
“你們是?”
“王校長,您好?!鳖櫭唛_口,聲音沉穩(wěn)而又清晰,“我是徐夢瑤的哥哥,顧眠。這位是我的律師,姓張。”
律師?
王德發(fā)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識到來者不善。他連忙放下手中的報告,站起身。
“顧先生,張律師,請坐?!彼噶酥笇γ娴臅蜕嘲l(fā),“徐夢瑤同學也坐。是……有什么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