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來越大了,驛站昏黃的燈光在茫茫白色中如同微弱的螢火。馬車碾過最后一段深雪,終于穩(wěn)穩(wěn)停在了驛站院中。
驛站內(nèi)外,原本的喧囂仿佛被凍結(jié),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輛馬車上。
沈忠從車上跳了下來,從車后拿下轎凳,穩(wěn)穩(wěn)放在馬車旁。車簾掀開,先下來的是漱玉。隨后,側(cè)身,伸出手臂等待扶鐘離未晞。
一只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輕輕搭在漱玉的小臂上。指尖冰涼,帶著一種玉石的觸感。接著,一道裹在月白素錦銀狐裘里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轅。
風(fēng)卷著雪片撲向她,她微微側(cè)首避了一下,動作幅度極小,卻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端莊。
落地時,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晃了一下,足下積雪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仿佛承載不住這尊玉人的重量。
她并未立刻松開扶著漱玉的手,指尖甚至無意識地微微用力,直到站穩(wěn)腳跟,才緩緩收回。
蒼白的臉頰被寒風(fēng)一激,泛起一絲極淡、轉(zhuǎn)瞬即逝的潮紅,隨即又復(fù)歸冰雪之色。她攏了攏領(lǐng)口的銀狐裘,將那絲因寒冷和用力而可能泄露的虛弱徹底掩藏,只余下通身高不可攀的凜然氣度。
“拜見殿下!”
整齊劃一、帶著無盡恭敬的聲音在風(fēng)雪中響起。驛站廊下,早已跪倒一片。
為首二人,一男一女。
左邊是一位年約五十許的男子,面色白皙,一絲胡茬的痕跡都找不見。面容清秀,眼神卻精光內(nèi)斂,身著低調(diào)的尋常老爺家管事的衣服,正是從小看著鐘離未晞長大的太監(jiān)總管徐堅。
右邊是一位同樣年紀(jì)的婦人,面容端莊,眼神沉穩(wěn)中透著慈愛,穿著深紫色外衫,是掌事姑姑杜衡。
在他們身后,兩名姿容秀美的年輕女子,正是貼身侍女溪墨與嵐煙。一個面容沉靜,卻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另一個古靈精怪,臉上的笑仿佛要溢出來了。
鐘離未晞冰封般的眼底深處,似乎有極細(xì)微的漣漪蕩開,但瞬間便歸于沉寂。她微微頷首,聲音穿透風(fēng)雪,清冷依舊:“都起來吧。風(fēng)雪酷寒,難為你們在此等候?!?/p>
眾人齊聲應(yīng)是,這才起身。
“能迎回殿下,這點(diǎn)風(fēng)雪算什么!”徐堅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
“殿下快請進(jìn),屋里暖和!”杜衡連忙側(cè)身引路。
鐘離未晞的目光掠過人群,落在角落里那個被小廝半扶半架著、依舊有些站不穩(wěn)的身影上——裴稷。
“帶他下去,清理一下,換身能蔽體的衣裳?!彼姆愿篮啙嵜髁耍牪怀銮榫w。
“是。”立刻有小廝上前,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裴稷攙扶下去。
鐘離未晞不再看他,在眾人簇?fù)硐虏饺塍A站內(nèi)早已精心布置好的上房。房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界的風(fēng)雪與窺探。
室內(nèi)不見一點(diǎn)寒氣,炭盆燒得正旺。簡單收拾過后,鐘離未晞在鋪著厚厚錦墊的圈椅上坐下,溪墨立刻奉上溫?zé)岬膮⒉?。她沒有立刻喝,只是捧著暖手。
徐堅、杜衡等人垂手侍立。
“殿下,”徐堅率先開口,“府里面已按您舊時喜好初步整理,只是……宮里那邊……頤華宮如今是二公主在住著。”
鐘離未晞指尖在扶手上輕輕一點(diǎn):“無妨,我們回來的匆忙,住在宮里反倒做事不便,而且,在一些人心中,身份不正的是我?!?/p>
“是。人員方面,殿下入府,三十宮女、十五內(nèi)監(jiān)已備好,皆是可靠之人。暗樁……”徐堅遞上一份名冊。
鐘離未晞未接,只道:“名單你與姑姑收著。休整三日,三日后入京,聲勢要大。”
“這……”杜衡有些遲疑,“禮部那邊恐有微詞,畢竟您……”
“我要的,就是他們的‘微詞’。”鐘離未晞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
“沒有把柄,便不好拿捏。在他們心中,本殿長于鄉(xiāng)野,缺人教養(yǎng),行為狂悖,自恃身份,蔑視新君。偏偏又有一個他們不敢置喙的尊貴身份。未與陛下請命,便私自回京。如此不知成為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p>
“是!”徐堅、杜衡應(yīng)道。
“朝中風(fēng)向如何?”鐘離未晞端起參茶,淺淺抿了一口。
杜衡上前一步:“陛下……貴體欠安,已有月余未上朝。朝政多由幾位老臣與……二皇女協(xié)理。安國公府近來動作頻頻,似與戶部……”
聽到陛下貴體欠安,鐘離未晞手指一頓 ,隨后又若無其事,
“盯緊戶部那幾個人?!?/p>
“給安國公府那位‘病弱’的世女,送份‘薄禮’過去,讓她好好養(yǎng)著,別操心太多。我自會把水?dāng)嚋?,讓她渾水摸魚。”
約莫半個時辰后,外面?zhèn)鱽磔p輕的叩門聲。
“小殿下,人帶來了?!笔欠讲艓狃⑾氯サ男P的聲音。
“進(jìn)?!?/p>
門開,換洗過的裴稷被帶了進(jìn)來。
驛站大廳里,沈忠、漱玉等人圍坐一桌,溫著酒,低聲交談。看到換洗后被人帶上去的裴稷,幾人眼中都掠過一絲驚訝。
他穿著沈忠的一件深灰色棉布勁裝,明顯不太合身,略顯局促。
然而,正是這份不合身,反而更襯出他身形的頎長挺拔。濕漉漉的黑發(fā)被簡單束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整張臉。臉上的血污污泥洗凈后,露出的是一張極其出色的面容。眉骨清晰,鼻梁高挺,唇形優(yōu)美,下頜線條利落干凈。
尤其那雙眼睛,此刻洗去了雪地里的瘋狂,卻依舊深邃如寒潭,帶著一種野性未馴的銳利和與生俱來的孤高。即使穿著粗布舊衣,帶著滿身傷痕,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俊秀與隱隱的貴氣,也絕非普通小倌可比。
領(lǐng)他進(jìn)來的小廝恭敬地行禮:“殿下,人已帶到?!?/p>
侍立在鐘離未晞身側(cè)的溪墨看了看裴稷,又轉(zhuǎn)向自家主子,輕聲詢問:“殿下,此人來歷不明,不知該如何安置?”她的語氣帶著謹(jǐn)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
鐘離未晞的目光終于從手中的茶杯抬起,落在裴稷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像是在看一件新添的擺設(shè),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溫?zé)岬膮⒉?,潤了潤微干的喉嚨,才漫不?jīng)心地道:“留在身邊,做個侍候筆墨的?!?/p>
此言一出,不僅溪墨、嵐煙面露訝異,連垂手恭立的徐堅和杜衡都忍不住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侍候筆墨?給這樣一個來歷不明、剛剛從泥濘里撈出來的“逃奴”?小殿下莫非看上了這張臉,想收作男寵?
“殿下……”溪墨還想說什么。
鐘離未晞放下茶杯,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打斷了溪墨的話。她抬眼:“你們都出去吧。按方才議定的去辦。溪墨、嵐煙,安置好其他人。讓沈忠、漱玉,守好門戶?!庇滞蛐靾院投藕舛?,眼底終于帶了一絲暖意,“徐叔,姑姑,夜已深了,你們今天在雪里站了許久,早些去歇息吧。”
“是,殿下?!北娙瞬辉俣嘌?,躬身行禮,依次退出。路過裴稷身邊時,目光各異,探究、審視、疑慮皆有。
房門再次關(guān)上,室內(nèi)只剩下鐘離未晞與裴稷兩人。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空氣安靜得有些凝滯。
鐘離未晞重新靠回椅背,拿起一旁的《廣陵地方志》在看,素手輕輕按了按眉頭,似乎有些疲憊。她本就身子不好,又舟車勞頓幾日。虧是平日里養(yǎng)的精細(xì),這才沒有病倒。
暖黃的燈光下,她近乎透明的臉色顯得愈發(fā)脆弱,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只有捧著暖爐的手指,透著一絲活氣。
裴稷站在原地,渾身緊繃,像一頭落入陌生領(lǐng)地的孤狼,沉默地注視著那個主宰他此刻命運(yùn)的金貴女子。
是她嗎?她為什么也在這里。如果是她,為什么會認(rèn)不出他?如果不是她,為什么兩人會長的如此相像,就連眼角的淚痣都分毫不差?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救他、留他,卻不認(rèn)識他。究竟是出于何種目的?憐憫?一時興起?還是……另有所圖?
驛站大廳。
溪墨低聲吩咐著管事:“去,連夜置辦幾套合身的衣物鞋襪,料子不必頂好,但需干凈整潔,顏色要沉穩(wěn)些。好歹是殿下身邊行走的人了,不能太過落魄,丟了殿下的顏面。”管事連聲應(yīng)下。
沈忠、漱玉和另外幾位玄霜衛(wèi)的心腹圍坐一桌。沈忠灌了一口熱酒,看著裴稷消失的方向,壓低聲音道:“那小子……洗干凈了倒真是副好皮囊,難怪殿下……”他搖搖頭,沒把話說完,但語氣里的不以為然很明顯。
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護(hù)衛(wèi)嗤笑一聲:“沈頭兒,你莫不是想說那小子是哪里跑出來的山野精怪變的?專會迷惑人心?不然殿下何等身份,怎會留他在身邊伺候?”
漱玉抱著手臂,神色冷靜:“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那人眼神雖野,但根骨不俗,未必真是什么小倌樓里的貨色。且看著吧,若有不軌……”她指尖輕輕劃過桌沿,意思不言而喻。
沈忠哼了一聲:“總之都給我打起精神!殿下身邊,容不得半點(diǎn)差錯!”
上房內(nèi)。
長久的沉默幾乎令人窒息。裴稷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和傷口隱隱作痛的嗡鳴。
終于,鐘離未晞放下了書,那雙冰封的眸子準(zhǔn)確地鎖定了裴稷。
“裴稷。”她念著他的名字,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不管你來自何處,因何淪落至此,從此刻起,你只是本殿身邊一個侍從。記住一點(diǎn)。本殿身邊,只需服從,無需疑問。
若有異心……”她頓了頓,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這驛站外的風(fēng)雪,便是埋骨之地。”
沒有疾言厲色,沒有殺氣騰騰,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壓,隨著她清冷的話語,沉沉地壓在裴稷的心頭。那并非威脅,而是陳述一個必然的事實(shí)。
裴稷的背脊繃得更直了,迎著她的目光,那雙狼一般的眼眸深處,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警惕、疑惑都化為一片深沉的、壓抑的平靜。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明白。”
小劇場
襲木先生收到了來自漱玉的千盼萬盼的自家小主子的消息:先生,殿下特意讓我問候,君是否有疾?妄議朝政,宮闈秘史的說書人,先生真會給自己找身份。殿下說了,讓您不要把自己玩死了。襲木先生看到這,臉上都是笑,小主子長大了,不能逗了,逗狠了不好哄了。又看了幾行自家小主子的近況,突然看到:殿下路途中遇一逃奴,收在身邊做了侍墨。額頭青筋暴起,一拍桌子,“哪來的不要臉的狐貍精,哄騙了我年幼無知的小主子。我就說那幾個老家伙整天教一些帝王之術(shù),治國之策,詩書禮儀,把小主子都教傻了,年紀(jì)還小就被外面的小狐貍精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