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揉著惺忪睡眼,瞥見手機屏幕——面試要遲到了!睡意瞬間消散大半。她猛地搖醒我: “千禧!千禧快起床!”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白芷語速飛快:“今天得去面試!你快收拾,我先去洗漱!” 一句話讓我徹底清醒,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行李,胡亂洗漱完畢,背上背包,跟著白芷匆匆下樓退房。
在街邊小店胡亂塞了幾個包子,便一頭扎進擁擠的公交車,奔向未知的工廠。
目的地到了。眼前是龐大的廠房,冰冷的金屬外殼在晨光中泛著灰白的光。懷著一絲激動和更多的不安,我和白芷走了進去,在休息室等待她男友阿福來接。
不一會兒,阿福下來了,自然地接過白芷手中的行李箱:“那邊都打好招呼了,直接去辦入職就行?!?他熟門熟路地帶著我們走向人事處。
白芷察覺我的緊張,用力握緊我的手:“別怕,以后我們一起在這兒努力,有我呢!”
人事小劉領著我們走進生產(chǎn)車間。巨大的空間里,機器低鳴,傳送帶緩緩移動,空氣中彌漫著塑料和焊錫的混合氣味。
小劉介紹道:“我們主要生產(chǎn)耳機。上班時間是早八點到十二點,午休一小時,下午一點到五點半,晚六點到九點半。
月休四天,一般不加班,但產(chǎn)量大的話,周末可能要加,周日晚上不加。包吃包住。你們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覺得能適應,明天就正式入職。”
我們開始觀察流水線。操作工位上,有剛出校門眼神稚嫩的年輕人,也有神情疲憊卻手法嫻熟的中年人。
一個身材魁梧的光頭男人走了過來。小劉介紹:“這是你們線長,后續(xù)崗位由他安排?!?線長目光銳利地掃了我們一眼,簡潔道:“跟我來?!?/p>
坐到分配的工位上,旁邊的阿姨沉默而麻利地操作著。我們笨拙地模仿,阿姨又耐心示范了幾遍。
動作漸漸熟練,速度也提了上來。才坐定沒多久,抬眼一看鐘——竟只過去一小時!腰背的僵硬感已悄然襲來。
旁邊的阿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我問她在這做了多久?!笆炅恕!?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十年?! 這個數(shù)字像塊石頭砸進心里。一絲寒意爬上脊背:難道這就是我未來十年甚至更久的樣子?這樣背井離鄉(xiāng),值得嗎?
然而,對金錢的渴望和離家的決絕立刻壓倒了這絲猶疑。我甩甩頭,埋下身子,更加專注地投入手上的動作。
當刺耳的下班鈴聲終于撕裂車間永不停歇的嗡鳴,那一瞬間,仿佛溺水的人終于觸到了水面——
終于…熬到了!”一股近乎虛脫的狂喜猛地沖上頭頂,驅散了幾個小時的麻木。身體里殘存的最后一點力氣被調動起來,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從那張禁錮了身體近十個小時的塑料凳上彈起。
手指因為長時間的重復動作而僵硬麻木,關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但心里卻像被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煙花:
自由了!吃飯!休息!哪怕只是躺在那張硬板床上!
這念頭像一劑強心針,讓沉重的腳步在最初的幾步里甚至帶上了一絲輕快。
混雜在同樣涌向門口的人潮中,臉上不自覺地松開了緊繃的筋肉,甚至試圖對旁邊同樣熬出頭的工友扯出一個表示“解脫”的笑容。
然而,這短暫的、幾乎稱得上“輕盈”的狀態(tài),如同肥皂泡般脆弱,僅僅持續(xù)了走出廠房大門的那幾步距離。
踏出那扇門,外面的空氣并沒有想象中清新。
傍晚的天光灰蒙蒙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昏黃的光線非但沒有帶來溫暖,反而將疲憊映照得更加無所遁形。
剛才支撐著站起的那股勁頭,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倏地泄了個干凈。
一股更深沉、更粘稠的沉重感,從腳底板沿著脊椎骨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發(fā)出酸痛的呻吟,每一根骨頭都像灌滿了鉛。
那點下班前的“期待”——想著食堂里熱乎的飯菜、想著宿舍里能躺平的片刻安寧——此刻在排山倒海的疲憊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饑餓感被更強烈的倦怠感覆蓋,連咀嚼都似乎需要耗費難以承受的能量。
對“休息”的渴望依舊強烈,但那“硬板床”的意象不再是溫暖的港灣,而僅僅是一個可以讓身體停止運作、徹底癱倒的地方。
隨著人流涌向食堂。飯菜種類不算豐盛,味道也遠不如學校,但分量著實——打菜阿姨的手果然不抖。三菜一湯,倒也實在。
阿福和白芷坐在對面,關切地問:“感覺怎么樣?還習慣嗎?” 我們點點頭,埋頭扒飯。
飯后,阿福帶我們去附近超市購置生活必需品??粗徫锘@里的東西一件件掃碼,錢包迅速干癟。結賬時,我已身無分文。
走進分配的宿舍,白芷環(huán)顧四周,眉頭微蹙:“這環(huán)境……”
房間狹小得令人窒息。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幾乎塞滿了所有空間,只留下中間一條窄窄的、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過道。
人站在里面,仿佛被冰冷的鐵欄桿和粗糙的木板包圍,稍一抬手就可能碰到上鋪的床板或是旁邊掛著的濕毛巾。
床是冰冷的鐵架子,銹跡在關節(jié)處蔓延。鋪著的薄薄一層褥子,硬得能感覺到下面鐵條的輪廓。被褥顏色晦暗,摸上去帶著一種永遠無法完全曬干的潮氣。
每個床鋪周圍都牽拉著幾根繩子或鐵絲,掛著工服、毛巾、甚至塑料袋裝著的零碎雜物,像一張張簡陋的蛛網(wǎng),切割著本就可憐的空間。
墻壁是慘淡的灰白色,布滿可疑的黃褐色水漬和霉斑,靠近天花板的一角,墻皮已經(jīng)卷曲剝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水泥。
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坑洼不平,即使剛打掃過也總感覺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污垢。角落里堆著幾個癟了的塑料盆和磨損嚴重的暖水瓶。
唯一一扇小小的窗戶,玻璃蒙著厚厚的油污和灰塵,透進來的光線昏沉而模糊。窗框銹蝕變形,半開著也無法帶來多少新鮮空氣,反而讓樓下食堂隱約的油煙味和機器的低鳴更清晰地鉆了進來。
沒有桌子,沒有椅子,更沒有衣柜。每個人的“領地”僅限于那張硬板床和床邊地上塞著的行李箱或編織袋。一個孤零零的、布滿水垢的舊插座懸在墻壁高處,幾條充電線像藤蔓一樣垂下來,是這屋里唯一能看出點“現(xiàn)代”氣息的東西。
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臨時湊合的氣息。它是疲憊軀殼的短暫收容所,是無數(shù)異鄉(xiāng)人夢想與現(xiàn)實落差最直白的物證。
沒有私密,沒有舒適,只有最基本的“能躺下”的功能。在這里,個人的空間被壓縮到極致,生活的痕跡被迫向上(掛繩)和向下(床底)蔓延,空氣中凝結著日復一日的辛勞、微薄的收入以及對“家”那遙遠而模糊的渴望。
我握緊她的手,語氣堅定:“是不比家里,但包吃包住還有錢賺,已經(jīng)很好了!” 壓下心頭那點酸澀,我們轉身去辦完了最后的入職手續(xù)。
簡單熟悉了一下廠區(qū)周圍,我的流水線生涯,就在這個略顯簡陋的房間里,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