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心理援助中心，許宛寧剛結(jié)束一場夜間咨詢。她脫下米白風衣，搭在椅背上，發(fā)尾微卷，指尖輕輕按了按太陽穴。手機震動，一條社區(qū)通知彈出：近期出現(xiàn)AI模擬親屬聲音詐騙，請獨居老人提高警惕。
她皺眉，順手點開本地新聞推送。
“深夜暴雨，市民持AI合成視頻報案，警方突擊廢品站未果……”
配圖模糊，但那個站在廢墟中的背影，她認得。
李信。
她盯著屏幕許久，指尖懸在轉(zhuǎn)發(fā)鍵上，最終熄滅手機。
窗外，雨聲如注。
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的地下空間，白熾燈映照著一排屏幕。陳默站在主控臺前，半張臉焦黑萎縮，另一側(cè)戴著活性高分子面具，正模擬出溫和的微笑。他輕觸鍵盤，一段新的語音開始生成——“媽，我放學了，路上堵車，晚點到家?！?/p>
聲音與真實人類毫無差別。
他低聲自語：“信任，從來就不需要真實。只需要足夠像?！?/p>
屏幕上，十二個監(jiān)控畫面依次亮起。每個房間里，都有一個孩子坐在桌前，面前是平板，耳邊是耳機，正在回應(yīng)“父母”的呼喚。
模型，進入下一階段校準。
李信坐在辦公室，盯著白板上唯一的線索：血字“你來晚了”。筆跡壓力分析顯示，書寫時手部肌肉控制極佳，甚至優(yōu)于常人。
他拿起筆，在白板上寫下三個關(guān)鍵詞：AI換臉、實時渲染、行為模擬。
這不是普通的拐賣。
是系統(tǒng)性復(fù)制，是情感劫持，是用技術(shù)重建“家庭”。
他抬頭看向窗外，雨勢漸弱，天邊泛出灰白。
第一縷光刺破云層時，他撥通技偵電話：“查過去五年所有失蹤兒童案，篩選共同點——尤其是耳垂特征?！?/p>
電話那頭沉默兩秒：“李隊，你要找什么？”
“找他們不敢偽造的東西?！彼曇舻统?，“找真實的痕跡。”
李信把車停進地下車庫時，天光已經(jīng)壓過云層，灰白的光線透過通風口斜切進來，落在擋風玻璃上。他沒熄火，右手擱在方向盤邊緣，左手緩緩松開戰(zhàn)術(shù)腰帶的金屬扣，指節(jié)在冷硬的金屬上來回摩挲。那句“你來晚了”還在腦子里回蕩，不是聲音，是節(jié)奏——平穩(wěn)、克制，帶著某種儀式感的羞辱。
他閉了兩秒眼，再睜開時，引擎聲切斷。
市局三樓會議室亮著燈。門牌上寫著“科技拐賣受害者干預(yù)機制研討會”，字跡工整。他推門進去時，里面已有七八個人，大多是心理援助中心的專家，還有技偵科的代表。他靠后墻站著，沒坐。夾克沒脫，藥瓶在內(nèi)袋里貼著肋骨，沉得像塊鐵。
會議剛開始十分鐘，多數(shù)人還在講技術(shù)反制手段：聲紋比對模型、深度偽造識別算法、AI語音溯源路徑。李信聽著，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滾動的數(shù)據(jù)圖表，眼神不動，但指節(jié)又開始壓戰(zhàn)術(shù)腰帶的邊緣。
直到許宛寧開口。
她坐在前排右側(cè)，米白風衣搭在椅背，說話時沒看任何人，聲音平直：“目前所有技術(shù)反制的前提，是假設(shè)受害者家屬能識別異常。但問題在于——他們根本不會懷疑?！?/p>
她停頓了一下，翻過一頁PPT，畫面切換成一段模擬視頻：一個孩子坐在餐桌前，夾菜、說話、笑，動作自然。可下一幀，畫面被拆解成骨骼運動軌跡與面部肌肉模擬圖。
“AI不需要完美。它只需要觸發(fā)‘信任慣性’?！彼f，“我們對親人的反應(yīng)模式是固定的。一個眨眼、一次停頓、語調(diào)上揚的弧度，這些細節(jié)一旦被捕捉，就能被復(fù)制。而孩子，正是最容易被這種慣性帶走的?！?/p>
會議室安靜了幾秒。
李信的拇指停在腰帶扣上。
“所以，”她繼續(xù)說，“不是AI騙走了孩子。是‘信任’本身被劫持了。他們不是被技術(shù)拐走的，是被‘像極了真實的虛假’主動走出了家門?！?/p>
有人低聲提問：“可孩子如果意識到不對，難道不會反抗？”
“會。”她答得很快，“但前提是他們還能分辨真實。當所有外部信號都指向‘安全’——聲音像媽媽，畫面像爸爸，連語氣停頓都和從前一樣，他們的大腦會選擇相信。尤其是那些原本就缺乏安全感的孩子?！?/p>
李信終于動了。他往前走了半步，靠在墻邊，聲音低：“你是說，對方在利用家庭的情感漏洞？”
許宛寧這才轉(zhuǎn)頭看他。目光平直，沒有回避，也沒有多余情緒?！安皇抢??！彼f，“是在重建。他們不是在模仿家庭，是在替孩子‘修正’家庭——用更‘完美’的版本?！?/p>
空氣像是凝了一下。
李信沒再問。他退回到墻邊，手插進夾克口袋，指尖觸到藥瓶的棱角，卻沒有拿出來。
會議結(jié)束前，他一直沒說話。散會時人群陸續(xù)離開，他站在原地，等所有人都走完，才朝她走去。
“你剛才說的‘修正家庭’?！彼驹趦擅淄?，語氣像在確認案情，“有沒有案例支撐？”
她拎起包，風衣搭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有。去年我接診過一個被找回的孩子，他被關(guān)在封閉空間三個月，每天聽AI合成的父母對話。后來他拒絕回家——因為‘真正的父母不夠耐心’?！?/p>
李信喉結(jié)動了動。
“你懷疑這次也是？”他問。
她沒直接回答，而是說：“宏達廢品站那塊地，十年前是市兒童福利院?！?/p>
他皺眉：“不可能。土地登記顯示，那片區(qū)域二十年前就是中轉(zhuǎn)站?！?/p>
“你查的是國土檔案?！彼Z氣沒變，“我查的是心理干預(yù)記錄。2013年，福利院收治過七名燒傷兒童，其中一人現(xiàn)在還在我們中心建檔。”
李信沒動。
“那個孩子，”她頓了頓，“他說他記得火災(zāi)，但火里沒有聲音?！?/p>
他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張照片——三年前失蹤的女孩，右耳垂有痣，診斷書上寫著“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當時他只當是普通病例，從未深究背景。
“他還記得什么？”他問。
“很少?！彼f，“他說，火里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喊他?！?/p>
李信沉默了幾秒，喉嚨里像堵著什么。他沒再追問，只是點了點頭。
她轉(zhuǎn)身要走。
“等一下?！彼凶∷?，“那個孩子……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她停下，沒回頭?！坝洃洷磺袛嗔?。他只記得黑暗，和一種……被注視的感覺?！?/p>
她走了。門輕輕合上。
李信一個人站在空會議室里，燈光照在桌面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他沒開燈，也沒關(guān)。轉(zhuǎn)身走出大樓時，風從走廊盡頭吹過來，帶著一絲涼意。
回到辦公室，他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泛黃的年鑒——市福利院公開資料匯編。翻到2011年條目：“市兒童福利院正式投入使用，占地四千平方米，設(shè)康復(fù)中心、心理輔導室及臨時安置區(qū)。”
他繼續(xù)往后翻。
2014年3月17日，一條簡訊：“因突發(fā)火災(zāi)，福利院緊急疏散，一名工作人員重傷，七名兒童燒傷，建筑損毀嚴重，后續(xù)未重建?！?/p>
日期被他用筆圈了出來。
他盯著那行字，忽然想起什么，打開電腦，調(diào)出周志遠失蹤前的最后一次通話記錄。AI合成視頻里，男孩說：“最近總做同一個夢，火，黑影，聽不見媽媽喊我?！?/p>
當時他以為是劇本。
現(xiàn)在，這句話和“火里沒有聲音”在腦子里撞在一起。
他合上電腦，從抽屜深處拿出那張病歷復(fù)印件。紙面已經(jīng)發(fā)脆，邊角磨損，但他一直沒扔。女孩的名字、年齡、診斷結(jié)果，他早已背得下來。這次，他盯著“創(chuàng)傷類型”一欄，第一次意識到——有些傷，不是身體留下的。
他把病歷放回去，關(guān)上抽屜。
白板前，他拿起筆，在原有的線索下方寫下一行字：“信任的裂縫，是否始于火？”
筆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當‘家’可以被復(fù)制，真實還剩多少？”
他退后一步，看著那兩行字，沒撥電話，也沒上報指揮中心。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戰(zhàn)術(shù)腰帶扣依舊緊繃，可指節(jié)不再壓著它。藥瓶還在口袋里，但他沒再摸。
窗外，天色徹底亮了。陽光斜照進來，落在白板上，剛好蓋住“你來晚了”那行打印的分析結(jié)論，只留下他剛寫下的那兩行字，清晰可見。
他站著沒動。
辦公室門被敲了兩下。
技偵科的小張?zhí)筋^進來：“李隊，剛收到一條異常信號追蹤報告，來自城南方向，頻率和昨晚廢品站的Wi-Fi脈沖……”
話沒說完。
李信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臉上。
技偵科小張站在門口，話沒說完，李信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辦公桌，手指在鍵盤上敲下檔案調(diào)閱申請的編號。他沒看小張，也沒問信號追蹤的細節(jié)。那條異常脈沖可以等，但十年前的火，不能再拖。
電話接通檔案科，他報出自己的警號和案件關(guān)聯(lián)編號，聲音平穩(wěn)，沒有解釋，也沒有請求。對方沉默兩秒，說那份資料歸入“非公開事故卷宗”，需要三級審批。李信說：“我三分鐘后到你門口。”
他抓起夾克，藥瓶在口袋里輕響了一下，沒掏。走廊燈光打在墻上，映出他肩背的輪廓，左肩比右肩低半寸，那是三年前救人時留下的錯位，至今沒徹底恢復(fù)。他沒坐電梯，走樓梯下去，腳步聲在空蕩的臺階上回蕩，一層一層往下，像在脫離某種正在崩塌的結(jié)構(gòu)。
檔案科的老陳正要鎖門，看見他站在門口，手里還拿著未蓋章的審批單。李信沒說話，只把警官證放在桌上。老陳嘆了口氣，從保險柜里抽出一個牛皮紙袋，封口貼著“2014.3.17 福利院火災(zāi)——消防科內(nèi)部備查”。
紙袋打開，里面是幾份復(fù)印件和一張手寫平面圖。李信一眼看到那張遺書——消防科長周正平的自殺筆錄，打印稿上有一行被涂黑的字。他掏出放大鏡，邊緣磨得發(fā)亮，是老刑警的習慣。涂改處有紙面刮痕，墨跡下透出原字：“火是開始”。筆畫末端用力下壓，像是寫完后又補了一道。
他翻到圖紙背面。一張手繪的地下排水管網(wǎng)圖，C3支管被紅圈標注，旁邊寫著：“混凝土封堵，非施工記錄”。圖紙右下角有鉛筆小字：“若有人查，往深處挖?！?/p>
李信把圖紙折好，塞進戰(zhàn)術(shù)內(nèi)袋。沒還檔案，也沒簽收條。老陳沒攔他，只低聲說：“那年消防報告出來后，科里三個人調(diào)崗，兩個辭職?！?/p>
他回到車里，導航輸入廢品站坐標。天色陰沉，云層壓得很低，車窗外的街景一片灰黃。他沒走主路，繞開監(jiān)控密集區(qū)，七拐八繞，最后停在一條廢棄鐵軌旁。廢品站的鐵皮圍墻已被警戒帶封鎖，但他記得昨晚突擊時，西側(cè)塌了一角。
他翻過斷墻，戰(zhàn)術(shù)靴踩在碎玻璃和銹鐵片上，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諝饫镞€殘留著燒焦的塑料味，混著地下水的霉氣。他打開手電，光束掃過地面，找到那處排水口——C3，鑄鐵蓋板歪斜，邊緣有撬痕，不是警方工具留下的。痕跡新鮮，最多不超過十二小時。
他蹲下，用手套抹去泥垢，發(fā)現(xiàn)蓋板下的混凝土封口有裂隙，像是被人從內(nèi)部鑿松過。他從腰帶取下戰(zhàn)術(shù)鏟，一點一點撬開碎塊。碎石掉落的聲音在管道里回蕩，像某種沉睡的機制被喚醒。
爬進去時，肩膀撞上管壁，舊傷猛地抽了一下，他咬住下唇，沒停。管道傾斜向下，坡度約十五度，手電光只能照出前方三米。他手腳并用，膝蓋壓在濕滑的泥地上，慢慢往前挪。空氣越來越悶，呼吸帶出的水汽在頭盔面罩上凝成霧。
爬了約二十米，前方出現(xiàn)一道完整的混凝土墻。他用手敲擊，聲音沉悶。但墻角處，有重新填補的痕跡，水泥顏色比周圍淺。他用鏟背砸了幾下，一塊碎塊脫落，露出后面的空腔。
他伸手進去，摸到一個金屬物體。拉出來時，手上沾了鐵銹和泥漿。是個鐵盒，長三十厘米，寬十五，表面蝕出深坑，底部滲著黑水。盒蓋上有刻痕：“07-13”。
他坐在泥地上，用多功能刀撬開生銹的鎖扣。咔的一聲，蓋子彈開。里面用油布包著兩樣東西。
第一層，七張照片。泛黃的六寸相紙，全是兒童正面照，年齡在六到十二歲之間。每張背面都有手寫編號和標注：“1號，A型臉模，匹配度87%”“3號，聲紋采樣完成，情感響應(yīng)測試通過”“5號，行為校準中斷，移交項目組”。
第二樣，一本硬殼賬本。封面無字，內(nèi)頁用碳素墨水記錄，字跡工整，像是實驗室日志。他翻到最后一頁，日期是2014年3月15日，火災(zāi)前兩天。內(nèi)容寫著：“C3封存完畢，七例樣本數(shù)據(jù)留存，待遷移。移交‘項目組’三例，剩余四例繼續(xù)校準。語音庫初成，面部動態(tài)模型迭代至V3?！?/p>
他合上賬本，手指在封皮上停了兩秒。油布重新裹好鐵盒，他把它夾在腋下，開始往回爬。
出口處，天光微亮，但云層厚重，照不出影子。他翻出圍墻，站在廢品站外的荒地上，掏出手機，撥通技偵科。
“之前那個異常信號，”他說，聲音沒有起伏，“再查一次源頭。重點排查近七十二小時，所有訪問過市兒童生物識別數(shù)據(jù)庫的終端。尤其是非授權(quán)IP。”
電話那頭問是否需要上報指揮中心。
“先做?！彼麙炝恕?/p>
鐵盒邊緣的銹水順著他的袖口流進手套，混著一點暗紅，像干涸的血。他低頭看著它，沒再動。
他知道，那場火不是事故，是啟動。
鐵盒邊緣的銹水順著戰(zhàn)術(shù)褲的外側(cè)滑落，在水泥地上留下一道斷續(xù)的暗痕。李信站在技偵科門口，沒敲門，直接推開了門。小張正戴著耳機盯著屏幕，聽見動靜抬頭，看見他臂彎里夾著的金屬盒，立刻摘下耳機站起身。
“馬上恢復(fù)語音數(shù)據(jù)?！崩钚虐谚F盒放在操作臺上，油布攤開，賬本翻到最后一頁，“關(guān)鍵詞——‘語音庫V3’，優(yōu)先提取所有音頻殘片?！?/p>
小張翻看賬本記錄，手指停在“移交項目組三例”那行字上?！斑@數(shù)據(jù)燒得太狠，能恢復(fù)的片段可能不足百分之五?！?/p>
“五分之一也夠?！崩钚哦⒅聊?，“只要有一句指令，就能反向追蹤信號源。”
小張沒再問，立刻接入解碼系統(tǒng)。李信轉(zhuǎn)身走到監(jiān)控墻前，調(diào)出近三日港口物流記錄。老碼頭凌晨兩點十七分，一輛冷藏車駛?cè)隑區(qū)，停留四十三分鐘，無申報單據(jù)，車牌遮擋。他放大畫面，車尾貼著一家已注銷的冷鏈公司標識。時間點與賬本中“C3封存完畢”僅差三十六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