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隨師傅在青峰山修習道法,自認盡得真?zhèn)鳌?/p>
-十七歲那年,山下的李財主重金請師傅除妖,師傅卻冷著臉拒絕。
-“那井里的女鬼怨氣太重,是李家自己造的孽。”
-我偷偷下山,用銅錢劍斬了那口怨氣沖天的古井。
-回山時師傅臉色慘白,抬手就是一巴掌:“誰讓你用那折壽的金瞳秘術!”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每次動用金瞳,眼中血絲便深一分。
-后來村里瘟疫橫行,師傅拖著病體下山救人。
-我再次強行開啟金瞳,卻看見師傅七竅流血倒在我面前。
-燭火搖曳中,他嘴角溢出血沫:“青巖……你看到的……未必是定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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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冷雨,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裹著深秋的狠厲,狠狠扎在青峰觀那兩扇飽經(jīng)風霜的木門上。噼啪的雨點敲打聲,混雜著門外那聲嘶啞得變了調的哭嚎,像把生銹的鋸子,生生撕開了道觀里沉滯的寂靜。
“張道長!張神仙!救命啊!我家少爺…少爺快不行了!求您開開恩,救救他吧!”
我猛地從冰冷的硬板床上坐起,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道袍還帶著被窩里殘存的一絲暖意,但這點暖意瞬間就被門外刮進來的寒氣卷得無影無蹤。黑暗里,我摸索著點亮了床頭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墻上投下我放大的影子,隨著燈芯的跳動不安地搖晃。
師傅張玄通的道房就在隔壁。那扇門依舊緊閉著,如同一塊冰冷的青石,無聲地抗拒著門外的絕望。雨水順著瓦檐淌下,在門前的石階上匯成渾濁的小溪。
“張道長!李老爺說了,只要您肯下山,多少銀子都使得!求您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家少爺?。 遍T外的哀求帶著瀕死的哭腔,一聲聲砸在雨幕里,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再也坐不住,胡亂套上道袍,趿拉著布鞋就沖到了師傅的門外。手剛抬起要拍門,那扇冰冷的門板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
昏黃的燈光從門內流瀉出來,勾勒出師傅瘦削的身影。他披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道袍,臉色在燈下顯得比平時更加蠟黃,顴骨高聳,眼窩深陷,里面盛滿了化不開的疲憊,還有…一種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近乎冷酷的疏離。他站在那里,像一塊浸透了寒意的山巖,隔絕了門外的風雨和哭嚎。
“師傅……”我的聲音帶著少年人剛睡醒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李家…來人了,聽著很急?!?/p>
張玄通的目光越過我,投向院門外那片被雨水攪得模糊不清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雨幕,看到山下李府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干裂的嘴唇動了動,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回去睡,青巖。沒你的事?!?/p>
“可那人說李家少爺快不行了!”我急了,往前湊了一步,油燈的光在我臉上跳躍,映出眼底的焦灼,“人命關天啊師傅!那井里的東西…真有那么兇?”
師傅猛地收回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像兩把冰錐,刺得我心頭一凜。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窗外的雨聲更急了。
“兇?”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嘶啞的冷笑,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卻又無能為力的蒼涼,“那井里的怨氣,是李家自己拿人血和人命,一點點喂出來的!根子爛透了,現(xiàn)在求神拜佛,遲了!回去睡覺!”
最后四個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他枯瘦的手一揮,那扇沉重的木門就帶著一股冷風,在我面前“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門外的風雨,也隔絕了我所有未出口的話。門板震起的微塵,在油燈的光暈里無力地飄蕩。
我被那關門的氣浪震得后退了半步,心口憋著一股悶氣,又冷又沉。門板冰冷粗糙的觸感仿佛還印在鼻尖。油燈的光被隔絕在門內,只剩廊下屋檐滴落的雨水,在黑暗里發(fā)出單調又惱人的“嗒、嗒”聲,敲在心上,也敲在院門外那個絕望的哀嚎上。那聲音低了下去,斷斷續(xù)續(xù),像垂死的嗚咽,在雨夜里聽來格外瘆人。
師傅的話像冰冷的石塊塞進耳朵里:“根子爛透了…遲了…”可那是一條命啊!李家少爺或許驕縱,或許該死,但眼睜睜看著一條命在眼前被惡鬼拖走,這算什么道?算什么修行?袖手旁觀,冷眼旁觀,這和山下的石頭有什么區(qū)別?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少年意氣和對師傅冷酷態(tài)度的失望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它燒掉了猶豫,燒掉了對師命的敬畏。我沖回自己那間簡陋的屋子,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吹得桌上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一把扯開床頭那個舊木箱的蓋子,手伸進去摸索。指尖觸到冰冷的、帶著銅銹特有氣味的堅硬物件——我的銅錢劍。一百零八枚沾著無數(shù)代人汗水和念力的“順治通寶”,被堅韌的五色絲線緊緊纏縛,沉甸甸的,握在手里仿佛有千鈞之力,又帶著一種血脈相連的奇異溫熱。
我把銅錢劍狠狠塞進懷里,冰涼的劍身隔著單薄的里衣緊貼著胸膛,激得我打了個哆嗦。沒再回頭看一眼師傅那扇緊閉的房門,一頭扎進了門外潑天蓋地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道袍沉重地貼在身上,每一步踏出,腳下泥濘的山路都發(fā)出“噗嗤”的聲響,粘稠濕滑,仿佛有無數(shù)只手在下面拉扯。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疼,世界一片模糊的水色。唯有懷中那把銅錢劍,像一塊烙鐵,隔著濕透的布料,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唯一的、令人心安的暖意,提醒著我此行的目的。
山路崎嶇漫長,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泥漿糊滿了道袍。終于,在雨勢稍歇、天色透出一點慘淡魚肚白時,李家村那幾棟黑黢黢的屋舍輪廓,在濕冷的晨霧中顯露出來。村子死寂得可怕,連一聲雞鳴狗吠都聽不到,只有雨水從屋檐滴落的單調聲響,敲在死水般的寂靜里,更添幾分陰森。
李府那兩扇朱漆大門緊閉著,門環(huán)上卻反常地纏著一圈圈褪了色的紅布條,在灰蒙蒙的晨光里顯得格外刺眼和不祥。我剛走到門口,那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慘白浮腫、布滿驚恐的臉,是李府的管家福伯。
“道…道爺?”福伯渾濁的眼睛在我年輕得過分的臉上掃過,又飛快地瞄向我身后,像是在尋找那個更令他安心的身影,失望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絕望取代,“您…您一個人?張道長他…”
“師傅他老人家有要事?!蔽掖驍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些,盡管牙齒因為寒冷和緊張微微打顫,“帶我看看那口井,還有你家少爺?!?/p>
福伯哆嗦了一下,眼神里充滿恐懼,但還是側身讓我進去。李府大宅陰冷得如同冰窖,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藥味,混合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的腐臭。燈籠的光在穿堂風里搖曳不定,將廊下那些雕梁畫棟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如同蟄伏的鬼魅。
福伯領著我,腳步虛浮地穿過幾重院落,越往里走,那股甜膩的腐臭味就越發(fā)濃重,幾乎令人窒息。最后,他停在李府最深處的后花園角落里,遠遠地指著前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就…就是那兒…那口井…少爺…少爺就在旁邊暖閣里…”
我順著他顫抖的手指望去。
荒廢的花園雜草叢生,枯死的藤蔓像垂死巨人的血管,纏繞著坍塌的假山石。一口青石砌成的古井,孤零零地矗立在角落。井口不大,但井壁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油膩墨綠的苔蘚,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濕冷的幽光。離井口還有七八步遠,一股無形的寒意就撲面而來,比深秋的雨水更刺骨,仿佛能凍結骨髓。那不是單純的冷,而是一種浸透了怨毒和絕望的氣息,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進皮膚,直透靈魂。
而在那古井與不遠處一座精巧暖閣之間,地上赫然殘留著一道暗褐色的痕跡,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一路蜿蜒,從井口直通暖閣緊閉的雕花木門。
“少…少爺他…”福伯牙齒格格作響,指著那暖閣,“前幾日還好好的,昨夜…昨夜不知怎的,突然就…就發(fā)了狂,非要往井邊跑!幾個人都拉不??!好不容易拽回來,就…就這樣了…”
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胃里的翻騰和皮膚上炸起的寒栗。那股陰冷怨毒的氣息如同實質,纏繞在腳踝,試圖將我拖向那深不見底的井口。我一步步走近那口井,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錐上。井口幽深,仿佛一張通往幽冥的巨口,散發(fā)著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腐臭和怨氣。那怨氣如有實質,冰冷粘稠,纏繞著我的腳踝,帶著一種惡意的拉扯感。
暖閣的門緊閉著,但那股混合著藥味和甜膩腐臭的氣息正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我示意福伯退后,自己走到暖閣門前,屏住呼吸,猛地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
“嗬…嗬…嗬…”
一陣如同破風箱般艱難喘息的聲音瞬間充斥了耳膜。
暖閣內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一種更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像是血液和內臟腐敗混合的味道。昂貴的錦被凌亂地堆在角落,一個穿著綢緞睡衣的年輕男人蜷縮在地上,身體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扭曲著,手腳關節(jié)仿佛被無形的巨力反向擰折。他臉色青灰,眼窩深陷,眼球可怕地向外凸出,布滿了猙獰的血絲,瞳孔卻渙散無光,死死地盯著天花板某個不存在的點。
最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他的姿勢——他正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條瀕死的蛆蟲,朝著門口,也就是朝著古井的方向,一點一點地蠕動!指甲在光潔的地板上摳劃,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留下幾道帶著血痕的印記。喉嚨里持續(xù)發(fā)出那種“嗬嗬”的、非人的聲響。
這就是李少爺?我心頭劇震,這分明是被惡鬼纏身,精魄被強行抽離軀殼的征兆!那井里的東西,已經(jīng)順著地上的血痕,纏上來了!它要把他拖回去!拖進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不能再等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沖出暖閣,反手“砰”地一聲關上那扇隔絕了人間與地獄景象的木門,將李少爺那非人的蠕動和嘶鳴暫時關在里面。福伯癱軟在幾步外的廊柱下,面無人色,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再沒有任何猶豫,我大步?jīng)_向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古井。越是靠近,那股陰冷怨毒的氣息就越發(fā)沉重,幾乎化為實質的水汽,冰冷刺骨,纏繞著我的雙腿,帶著一種要將人拖入深淵的惡意拉扯。井口幽深,黑暗濃稠如墨,望一眼便令人頭暈目眩,仿佛有無數(shù)的怨魂在下面無聲地尖嘯。
“孽障!今日便是你伏誅之時!”
我厲喝一聲,既是壯膽,也是凝聚心神。右手猛地探入懷中,握住那柄早已被體溫焐熱的銅錢劍!一百零八枚沾染了無數(shù)人陽氣念力的“順治通寶”,被堅韌的五色絲線緊緊纏繞,沉甸甸的份量入手,一股溫熱剛正的浩然之氣瞬間從掌心涌入,奇異地驅散了一些纏繞周身的陰寒。
劍身離鞘,銅錢碰撞,發(fā)出低沉而清越的嗡鳴,在這死寂陰冷的后院顯得格外肅殺。
我將銅錢劍豎于胸前,左手食指中指并攏成劍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舌尖狠狠抵住上顎,丹田那點微薄的道家真炁被全力催動,如同滾燙的溪流沿著經(jīng)脈奔涌,最終匯聚于眉心祖竅!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浩劫,證吾神通!”
清朗的咒語聲在冰冷的空氣中炸開,每一個字都帶著驅邪破煞的力量。隨著咒語,我猛地將全身意念和那股滾燙的真炁,狠狠灌注入豎于胸前的銅錢劍中!
嗡——!
銅錢劍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金光!不再是溫熱的暖意,而是如同正午烈陽般灼熱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如同實質的火焰,瞬間驅散了井口周圍數(shù)尺內的濃重陰寒與黑暗!纏繞在我腿腳上的冰冷拉扯感如同被烈火燎燒,發(fā)出“嗤嗤”的輕響,瞬間潰散!
劍身滾燙,金光吞吐不定,一股剛猛無儔的破邪之力在劍尖凝聚,蓄勢待發(fā)!
就在這金光最盛的剎那,異變陡生!
我正要將這凝聚了全身道力與銅錢劍本身法力的至陽一擊刺向那口怨氣沖天的古井,眉心祖竅深處,那一點因全力催動真炁而灼熱無比的地方,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那感覺,就像有人用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我的天靈蓋!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沖口而出。眼前驟然一黑,隨即視野被一片刺目的血紅淹沒!仿佛眼球后方的血管瞬間爆裂開來!
那不是普通的黑暗。在血紅的底色之上,一點純粹得令人心悸的金芒,自我意識的最深處,不受控制地、狂暴地掙脫了束縛,猛地炸開!
視野瞬間被強行切換。
現(xiàn)實的后院、古井、金光閃耀的銅錢劍……所有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鏡面般片片剝落、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畫面,以無可抗拒的力量,蠻橫地塞滿了我的“視線”:
依舊是這口古井!
但井口那層油膩墨綠的苔蘚不見了,覆蓋其上的是粘稠、暗紅、仿佛永遠也流不盡的新鮮血漿!濃稠的血液正咕嘟咕嘟地從井口深處翻涌上來,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迅速漫過井沿,如同活物般向我站立的位置蔓延!
而在那翻涌的血漿深處,在井底無邊的黑暗中,猛地睜開了一雙眼睛!
沒有眼白,只有一片純粹、怨毒、仿佛沉淀了千年血淚的深紅!那血紅的瞳孔死死地、穿透了污穢的血漿和井壁的阻隔,帶著刻骨的詛咒和貪婪,牢牢地鎖定在我的身上!
一股冰冷粘稠、如同實質的惡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那不是幻覺,而是來自幽冥深處的注視!是那井中惡鬼最本源的怨念!
“嗬嗬嗬……”
一陣非男非女、飽含著無盡痛苦與怨毒的低沉笑聲,仿佛直接在我靈魂深處響起,震得我魂魄都在顫抖!
“你…看見我了…小道士…”
“你的眼睛…真亮啊…”
“過來…把你的眼睛…給我…”
血紅的視野,翻涌的血井,那雙深紅怨毒的眼睛,還有那直接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詛咒低語……這一切如同最恐怖的夢魘,瞬間攫取了我全部的意識!冰冷的惡意如同無數(shù)條毒蛇,順著那血紅的“視線”纏繞上來,勒緊我的心臟,凍結我的血液!
“呃——!”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靈魂仿佛要被那股來自井底的恐怖吸力硬生生扯出軀殼!握著銅錢劍的手劇烈顫抖,劍身上原本璀璨奪目的金光如同風中殘燭,瘋狂搖曳,明滅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無邊的血海怨氣徹底吞噬!
不!不能陷進去!
求生的本能和最后一絲清醒的意志在靈魂深處發(fā)出瀕死的咆哮!牙關猛地咬緊,舌尖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劇痛刺激著神經(jīng),丹田里那點微弱得幾乎熄滅的真炁被壓榨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瀕死野獸的反撲,狠狠撞向眉心祖竅那點不受控制炸開的金芒!
轟——!
意識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劇烈的眩暈和撕裂感幾乎讓我當場昏厥。
眼前的血色、翻涌的血井、那雙怨毒的紅瞳,如同破碎的鏡子般驟然消散!
視野重新被冰冷的現(xiàn)實景象取代:荒蕪的后院,青苔覆蓋的古井,手中銅錢劍的光芒黯淡了大半,卻依舊頑強地吞吐著。
但代價是巨大的。
一股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我的左鼻孔里涌了出來,順著人中迅速流下,帶來一股濃重的鐵銹味。是血!
我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指尖一片刺目的猩紅。
就在這心神劇震、鼻血涌出的瞬間,那口沉寂的古井猛地爆發(fā)了!
“嗚——!”
一聲凄厲尖銳、如同萬千怨魂齊聲哭嚎的鬼嘯,毫無征兆地從井底深處炸響!那聲音帶著實質的沖擊力,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噗!
我如遭重擊,眼前一黑,喉頭一甜,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倒去,手中的銅錢劍差點脫手飛出!
與此同時,一股濃稠如墨、散發(fā)著刺骨冰寒與滔天怨氣的黑氣,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巖,從狹窄的井口狂暴地噴涌而出!黑氣翻滾扭曲,瞬間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個模糊、巨大、不斷變幻著痛苦人臉的恐怖鬼影!
那鬼影的“頭顱”部位,兩點猩紅的光芒驟然亮起,死死鎖定了跌倒在地的我!正是金瞳視野中看到的那雙怨毒血眼!
“壞我好事…小道士…你的眼睛…歸我了!”
尖利刺耳的鬼嘯聲中,那巨大的鬼影挾裹著凍徹骨髓的陰風和令人作嘔的腐臭,如同崩塌的黑色山巒,朝著我猛撲下來!無數(shù)張扭曲痛苦的人臉在黑氣中浮現(xiàn)、哀嚎、掙扎,伸出由怨氣凝聚的鬼爪,爭先恐后地抓向我的面門!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千鈞一發(fā)!那由無數(shù)扭曲人臉和怨毒黑氣凝聚成的巨大鬼影,裹挾著刺骨的陰風與惡臭,如同遮天的黑云,朝著跌倒在地的我猛壓下來!無數(shù)只鬼爪撕裂空氣,帶著凄厲的尖嘯,直取我的面門,目標赫然是我的雙眼!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心臟,但比恐懼更快的,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敕!”
一聲暴喝從胸腔炸開,帶著決死的狠厲!在鬼爪即將觸及睫毛的剎那,我甚至來不及起身,右手緊握的銅錢劍猛地向上撩起!丹田里僅存的那點真炁毫無保留地灌入劍身!
嗡!
原本黯淡的銅錢劍再次爆發(fā)出刺目的金光!這一次,光芒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一百零八枚銅錢劇烈震顫,清越的嗡鳴聲如同龍吟,瞬間壓過了鬼物的尖嘯!
嗤啦——!
燃燒著至陽金焰的銅錢劍刃,狠狠地斬入了撲到眼前的濃稠鬼影之中!仿佛熱刀切入了凝固的油脂!
“嗷——!??!”
一聲混合著痛苦、憤怒和難以置信的凄厲鬼嚎響徹整個后院!金光與黑氣劇烈地碰撞、湮滅!無數(shù)張扭曲的人臉在金焰中瞬間汽化、消散!那巨大的鬼影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穿,猛地向后收縮,黑氣翻滾,發(fā)出“嗤嗤”的灼燒聲,形態(tài)都變得不穩(wěn)定起來。
就是現(xiàn)在!
趁著鬼影受創(chuàng)退避的剎那,我強忍著胸口翻騰的氣血和鼻間不斷滴落的溫熱,一個狼狽的翻滾,從地上猛地彈起!雙腳狠狠蹬地,身體如同離弦之箭,不退反進,朝著那翻滾退縮的鬼影核心——那雙怨毒血眼所在的位置,合身撲去!
“三界內外,唯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護身咒本能念出,一層微弱的金光在體表一閃而逝,聊勝于無。此刻,所有的力量、意志、乃至生命,都灌注在手中的銅錢劍上!劍身金光熾烈如熔金,劍尖直指那兩點猩紅!
“給我——破!”
怒吼聲中,燃燒的銅錢劍如同墜落的金色流星,帶著我一往無前的決絕,狠狠刺入那翻滾黑氣的核心!
噗!
沒有刺入實體的感覺,更像是刺進了一團極度粘稠、冰冷、充滿惡念的淤泥。劍身傳來巨大的阻力,金光與黑氣瘋狂地相互吞噬消磨!
“呃啊——?。。 ?/p>
鬼影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嚎!那兩點猩紅的血眼猛地爆發(fā)出刺目的紅光,充滿了無盡的怨毒與瘋狂!一股狂暴的反震之力順著劍身狠狠傳來,手臂劇痛,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染紅了劍柄!
黑氣瘋狂反撲,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順著劍身纏繞而上,刺骨的寒意和怨念直沖腦髓!我死死咬住牙關,牙齦都滲出血來,雙臂肌肉賁張如鐵,將全身的重量和所有殘存的道力都壓了上去!
“破!破!破?。?!”
喉嚨里迸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銅錢劍的金光在濃郁如墨的黑氣中頑強地燃燒、推進!
嗤——!
仿佛燒紅的鐵條捅穿了堅冰!金光猛地一盛,終于徹底撕裂了核心處的粘稠黑氣,狠狠地“釘”在了那兩點猩紅的血眼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鬼影的尖嚎戛然而止。
那雙怨毒的血眼,在金光的灼燒下,如同燒紅的炭火被投入冰水,瞬間黯淡、收縮,最后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徹底湮滅!
失去了核心的支撐,那巨大的、由無數(shù)人臉和怨氣組成的恐怖鬼影,如同被戳破的黑色氣球,猛地向內塌陷、收縮!濃稠的黑氣失去了束縛,瘋狂地翻滾、逸散,發(fā)出無數(shù)細碎凄厲的哀鳴,最終在銅錢劍殘余金光的灼燒下,如同沸湯潑雪,迅速地消融、瓦解、化為縷縷帶著惡臭的青煙,消散在冰冷的晨風里。
當最后一絲黑氣也徹底消失時,后院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空曠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噗通。
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滿是泥濘的地上。懷里的銅錢劍也脫手滑落,“當啷”一聲掉在腳邊,劍身上沾滿了粘稠腥臭的黑氣殘留物和我的鮮血,光芒盡失,變得黯淡無光,仿佛耗盡了所有的靈性。
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骨頭縫里都透著虛脫的酸痛。左鼻孔的溫熱還在流淌,滴落在胸前的道袍上,暈開一小片暗紅。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是被重錘反復敲打過。
“少…少爺!少爺!”
福伯那帶著哭腔的、難以置信的呼喊從暖閣方向傳來。我勉強抬起頭,看見暖閣的門不知何時開了。剛才還蜷縮在地、扭曲著朝井口爬動的李少爺,此刻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姿勢雖然依舊扭曲,但身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陰冷死氣和甜膩腐臭,竟然真的淡了許多!
成了?真的成了?
一絲微弱的、幾乎被巨大疲憊淹沒的慶幸剛剛升起,隨即就被更沉重的茫然取代。井里的惡鬼…真的徹底魂飛魄散了?還是…只是被重創(chuàng)驅散?
“道…道爺?您…您沒事吧?”福伯踉蹌著跑過來,驚恐地看著我滿身泥污、鼻血長流、癱軟在地的狼狽樣子。
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疲憊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全身。眼前陣陣發(fā)黑,只想就此睡死過去。
拒絕了福伯的攙扶和后續(xù)的“重謝”,我只拿了他硬塞過來的兩個冷硬的雜糧饅頭,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踏上了回青峰山的路。
來時暴雨如注,歸時卻是慘淡的陰天。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山頭,沉甸甸的,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山路泥濘依舊,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懷里的銅錢劍冰冷沉重,不再有絲毫溫熱,反而像一塊寒鐵,不斷汲取著我身上僅存的熱量。
鼻血已經(jīng)止住了,但鼻腔里那股揮之不去的鐵銹味,還有眉心深處那一點如同針扎般、綿綿不絕的隱痛,都在無聲地提醒著我剛才發(fā)生了什么。那不受控制炸開的金芒,那強行塞入腦海的血井紅瞳,那靈魂被窺視、被拉扯的冰冷觸感……以及最后那玉石俱焚般的一劍。
師傅…他早就知道?這就是他說的“折壽的秘術”?
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沖擊著我的意識。眼皮沉重得如同掛了鉛塊,腳下像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走了多久,青峰觀那熟悉的飛檐終于透過稀疏的林木,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
推開虛掩的院門,一股熟悉的香燭味道夾雜著山間清冷的空氣涌入鼻腔,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然而,這短暫的清醒立刻被另一種更強烈的寒意取代。
師傅張玄通,就站在正殿前的石階上。
他沒有穿著平日的舊道袍,而是換上了一身略顯正式、漿洗得有些發(fā)硬的靛藍色道衣。瘦削的身體挺得筆直,像一株歷經(jīng)風霜卻依舊倔強的古松。山間的風穿過道觀,卷起他灰白的鬢發(fā)和寬大的袖袍,發(fā)出輕微的獵獵聲。
他背對著院門的方向,面朝著正殿里供奉的三清神像。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直的、甚至顯得有些僵硬的背影。整個院落的空氣,仿佛都因為他的存在而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香爐里三柱線香的青煙筆直地上升,在凝固的空氣中幾乎看不出飄散的痕跡。
我心頭猛地一沉,腳步下意識地停在了門檻內,沾滿泥漿的布鞋在干凈的石板地上留下兩個污濁的印子。喉嚨有些發(fā)干,想開口叫一聲“師傅”,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一種混合著心虛、后怕和某種不祥預感的情緒,悄然攥緊了心臟。
就在這時,石階上那個凝固的背影,緩緩地、緩緩地轉了過來。
張玄通轉得很慢,仿佛每一個動作都承受著巨大的負擔。當他那張蠟黃枯槁的臉完全暴露在灰白天光下時,我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
那不是憤怒,至少不是我預想中的那種雷霆震怒。那張熟悉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極致的、冰封般的平靜。眼窩深陷,眼珠渾濁,里面沒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仿佛一夜之間,他耗盡了所有支撐他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空殼。
他就用這樣一雙眼睛,平靜地、毫無波瀾地注視著我。目光掃過我沾滿泥污的道袍,掃過我胸前干涸發(fā)黑的血跡,掃過我蒼白疲憊的臉,最后,落在了我那雙因為過度使用金瞳秘術、此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細密血絲的眼睛上。
那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卻比任何狂風暴雨都更讓我感到恐懼和窒息。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山風吹過殿角銅鈴,發(fā)出幾聲空洞寂寥的輕響。
然后,他動了。
沒有言語,沒有斥責。張玄通抬起那只枯瘦如同鷹爪的右手,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山岳傾頹般的沉重和決絕,對著我的臉,狠狠地揮了過來!
啪——!
一聲清脆響亮到刺耳的耳光,在這死寂的道觀里驟然炸開!如同驚雷平地起!
那力道大得超乎想象!我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得左半邊臉仿佛被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砸中!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襲來,整個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飛出去!
“砰!”
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院墻上,震得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失去了知覺,隨即是火燒火燎、鉆心刺骨的劇痛!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又被我強行咽了下去。
我狼狽地蜷縮在墻角,塵土沾了滿身。左臉迅速腫脹起來,火辣辣地疼,嘴角似乎也裂開了,有溫熱的液體滲出。我艱難地抬起頭,透過散亂的額發(fā),望向石階上那個依舊挺直的身影。
張玄通緩緩放下了手。那只剛剛給了我雷霆一擊的手,此刻卻在寬大的袖袍下,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著。他枯槁的臉上,那層冰封般的平靜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一種深切的痛楚,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他渾濁的眼底暈染開來,混合著滔天的憤怒和后怕,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噬。
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嘶啞到極點的咆哮,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誰讓你用那折壽的金瞳秘術!”
折壽的金瞳秘術!
這六個字,如同六道九天驚雷,在我混亂不堪、嗡嗡作響的腦子里轟然炸開!
金瞳?折壽?
井口那不受控制炸開的血色視野、強行灌入腦海的恐怖景象、眉心撕裂般的劇痛、奔涌的鼻血、還有此刻眼中揮之不去的灼熱和干澀…所有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線索,瞬間被這六個字串聯(lián)起來,拼湊成一個冰冷刺骨、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我?guī)缀跏潜灸艿?、顫抖地抬起手,用沾滿泥土和干涸血跡的手指,用力抹過腫脹疼痛的左眼。指尖的觸感粗糙,眼球的灼熱感異常清晰。我猛地扭過頭,看向旁邊正殿窗欞上鑲嵌的、擦得還算干凈的小塊琉璃。
模糊的倒影里,映出一張狼狽不堪、左臉高腫的少年面孔。而那雙眼睛…那雙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布滿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網(wǎng)般縱橫交錯的血絲!那血絲鮮紅刺眼,深深嵌在眼白里,如同被強行撕裂的血管,猙獰地蔓延開來,幾乎要吞噬掉整個瞳仁!
一股寒意,比青峰山頂最冷的雪風還要刺骨,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凍僵了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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