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賬房驚魂賬簿,一本接一本,堆疊在黃花梨木的桌案上,
形成一座散發(fā)著油墨、塵埃與若有若無脂粉氣的山巒。窗外,
秦淮河的脂粉水汽混著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絲絲縷縷滲進這間臨河的雅室。我,蘇晏,
或者說占據(jù)了這個倒霉賬房身體的現(xiàn)代靈魂,正埋首于這座散發(fā)著復(fù)雜氣息的紙山之中。
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一行行蠅頭小楷記錄著醉月樓這個銷金窟的日進斗金:某某員外,
豪擲千金,包下頭牌清倌人三日。某地巨賈,為博美人一笑,
拍下南海明珠一串……數(shù)字在我腦中自動重組,勾勒出權(quán)貴們一擲千金的荒誕圖景。“嘖,
都是些敗家玩意兒。”我低聲嘟囔,揉了揉因過度專注而酸澀的太陽穴。
這具身體的原主大概就是累死在這堆爛賬里的。視線掃過案頭一疊蒙塵的舊冊,
封皮上模糊的墨跡勉強可辨:“嘉定十三年總錄”。嘉定十三年……心頭莫名一跳。
一種不屬于我的、沉甸甸的悲愴感毫無預(yù)兆地攥緊心臟,仿佛深埋冰層下的火山猝然震動。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拂去那厚厚的積灰。翻開,是更久遠的流水賬,字跡潦草,
帶著倉促的痕跡。前面的內(nèi)容無非是些陳年流水,翻到中間某頁,
一行不起眼的記錄突兀地闖入眼簾:“臘月廿三,支紋銀五百兩。用途:蘇府‘走水’善后,
撫恤鄰舍。經(jīng)辦:趙府管事張貴?!碧K府?走水?臘月廿三?這幾個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記憶深處!那是這具身體原主家族滿門被焚的日子!史料中語焉不詳?shù)奶鞛?zāi)?
不!這輕描淡寫的一筆“善后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間刺破了歷史精心粉飾的謊言!
趙府!當(dāng)朝吏部尚書趙孟麟的府?。?/p>
那個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跺跺腳京城都要抖三抖的龐然大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幾乎要將脆弱的紙頁戳破。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恨意,順著脊椎直沖頭頂,
那是屬于原主蘇晏的滔天怨憤,此刻與我這個異世孤魂的求生本能激烈地沖撞、融合。
五百兩!區(qū)區(qū)五百兩,就買斷了他蘇氏滿門數(shù)十條人命!買斷了這具身體本該擁有的一切!
“砰!”雅室的門被猛地撞開,醉月樓的老鴇徐三娘扭著水蛇腰,滿臉堆笑地擠了進來,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劣質(zhì)香粉味瞬間蓋過了油墨和塵埃的氣息?!鞍盐梗业奶K大賬房!
”徐三娘捏著嗓子,聲音甜膩得能齁死人,“可算把您這尊真神盼來了!”“您是不知道,
前頭那幾個廢物,算盤珠子扒拉了半個月,連個屁都沒算明白!
”“咱們醉月樓這么大的盤子,流水亂得像團麻,看得老娘我喲,心尖子直抽抽!
”她夸張地拍著高聳的胸脯,湊到我面前,一雙精明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
“都說您是城南賬目第一把好手,快給奴家瞧瞧,這賬到底爛在哪兒了?
是哪個殺千刀的在里頭渾水摸魚?”我強行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恨意,
如同將滾燙的巖漿硬生生封回地殼深處。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
擠出一個毫無溫度、近乎僵硬的“職業(yè)微笑”?!靶鞁寢屔园参鹪辍?/p>
”我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手指點了點攤開在桌上的嘉定十三年舊賬?!百~目混亂,
根子不在當(dāng)下,恐怕得往前頭追溯。
”“譬如……這舊賬里一筆‘蘇府走水善后’的五百兩支出,掛的是趙府的賬,
卻無趙府任何確認印信,也無具體經(jīng)辦人畫押。”“這錢,當(dāng)時真如數(shù)用在‘善后’上了?
還是……”我故意停頓,意味深長地抬眼看向徐三娘。徐三娘臉上的媚笑瞬間凍結(jié),
像一張驟然被撕碎的劣質(zhì)面具。她眼中的精明被一種混合著驚懼和難以置信的神色取代,
死死盯著我手指點著的那行字,仿佛那不是墨跡,而是噬人的毒蛇。
肥胖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晃了一下,后退半步,后背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蘇……蘇府?”她嗓子發(fā)干,聲音陡然拔高變調(diào),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你查這陳年爛谷子作甚?!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趙……趙府的事,是你能瞎打聽的嗎?
”“蘇賬房,聽三娘一句勸,這渾水,趟不得!會死人的!”她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厚厚的鉛粉,顯得異常慘白。那驚惶的眼神,如同受驚的兔子,
反復(fù)在我臉上和那行致命的記錄之間逡巡,仿佛想確認我是不是瘋了,
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我看著她這副模樣,心底那點試探的疑慮徹底落了地。
五百兩銀子,醉月樓經(jīng)手……這哪里是簡單的財務(wù)混亂?這是一條沾著蘇家冤魂血跡的線索!
一個被龐大權(quán)力陰影所籠罩、知情者噤若寒蟬的秘密!“徐媽媽。”我緩緩合上那本舊冊,
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將賬簿邊緣壓得平整?!靶沦~舊賬,一筆歸一筆。
醉月樓想盤活,就得從頭捋順,該清的爛賬,一筆也跑不掉。”我抬眼,
目光平靜地迎上她驚疑不定的視線。“至于怎么查,查到哪里……我自有分寸。
媽媽只需記得,賬目清明,對大家都有好處。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徐三娘嘴唇哆嗦著,
似乎想說什么狠話,但接觸到我的眼神,
那里面深不見底的冰冷和某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篤定,讓她最終只是咽了口唾沫,眼神閃爍,
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是這個理兒。蘇賬房您……您本事大,您看著辦,
看著辦……”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踉蹌著退了出去,連門都忘了帶上。
門外的絲竹聲浪涌進來,更襯得雅室內(nèi)的死寂。桌上,那本嘉定十三年的舊賬冊靜靜躺著,
封皮上的墨跡依舊模糊。蘇府的血,趙府的權(quán),醉月樓的賬……一條無形的線,清晰了。
趙孟麟?龐然大物?我無聲地咧開嘴,露出一個在昏黃燭光下顯得有些森然的笑容。很好。
MBA的屠刀,還沒砍過古代的權(quán)貴呢。這第一刀,就從你的錢袋子開始放血。
2 情報初探秦淮河的脂粉氣,終究蓋不住銅臭。醉月樓的賬本堆里,
我嗅到了比劣質(zhì)香粉更刺鼻的東西——權(quán)力的腐臭和金錢的腥膻。趙孟麟的觸須,
借著這煙花之地,不知盤剝了多少民脂民膏,又洗白了多少見不得光的臟錢。第一步,情報。
復(fù)仇是門生意,信息差就是第一桶金。城南破敗的土地廟,
成了“順風(fēng)耳信息咨詢有限公司”的初創(chuàng)基地。牌匾是我用燒焦的木炭寫的,歪歪扭扭,
透著一股子草莽的寒酸氣。第一批“員工”,
是陳四和他手底下那幫在街面上混得油滑、消息靈通卻又饑一頓飽一頓的泥腿子?!爸T位!
”我站在掉漆的泥塑神像前,手里卷著一疊連夜趕制出來的“公司章程”和“績效考核表”。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廟外呼嘯的寒風(fēng)?!皬慕駜浩穑銈儾辉偈墙至镒?。
你們是‘順風(fēng)耳’的正式員工,工號就是你們的名字?!薄芭芡人托?,盯梢打聽,
每條有效信息,按重要性、時效性、準確性,明碼標價!”我抖開一張碩大的宣紙,
上面用炭筆畫著簡陋的表格和數(shù)字:“基礎(chǔ)日薪,十個銅板,保底!”“打聽到有價值消息,
額外獎金!”“消息越快、越準、越有用,獎金翻倍!”“月底結(jié)算,績效最優(yōu)前三名,
額外獎勵一貫錢!連續(xù)三月墊底……”我故意停頓,
目光掃過一張張從茫然到逐漸發(fā)亮、寫滿震驚和渴望的臉:“卷鋪蓋走人!
‘順風(fēng)耳’不養(yǎng)閑人!”“績效……獎金?”陳四,這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
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那張宣紙上的數(shù)字,仿佛要把紙燒穿?!疤K……蘇老板,您是說,
俺們打聽點事兒,真能拿現(xiàn)錢?不是糊弄俺們?”“白紙黑字,童叟無欺。
”我敲了敲貼在泥墻上的“章程”?!耙?guī)矩寫在這里。干得好,頓頓有肉吃!干得孬,
趁早滾蛋!誰有本事,誰就多拿!公平買賣!
”一陣壓抑的、帶著難以置信的吸氣聲在破廟里響起。
那些原本麻木、狡黠或帶著痞氣的眼神,
瞬間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為“希望”和“貪婪”的光芒點燃。十個銅板,
足以讓他們吃上飽飯。一貫錢的額外獎勵,是他們過去一年都未必能攢下的巨款!績效!
翻倍!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像燒紅的烙鐵,燙進了他們貧瘠的認知里?!案闪耍√K老板!
”陳四第一個吼出來,眼珠子通紅?!鞍酬愃倪@條命,賣給您了!您指哪兒,俺打哪兒!
”他身后,十幾個漢子呼啦一下全站了起來,拳頭攥緊,胸膛起伏,
異口同聲地低吼:“干了!”“順風(fēng)耳”這架簡陋的情報機器,以一種近乎野蠻的速度,
被金錢的潤滑劑驅(qū)動起來,發(fā)出了嘎吱作響、卻效率驚人的運轉(zhuǎn)聲。
目標明確:趙府及其黨羽,特別是那個被寵得無法無天、人稱“趙衙內(nèi)”的草包兒子,趙蟠。
金錢的魔力遠超我的預(yù)期。短短半個月,
關(guān)于趙蟠的詳盡報告便雪片般匯集到我臨時租賃的小院書桌上。其內(nèi)容之豐富,細節(jié)之精準,
足以讓后世任何私家偵探汗顏。趙蟠幾時起,幾時眠,偏好哪家酒樓的菜色,
迷戀哪個勾欄的姑娘,慣常流連的賭坊字號,身邊常伴的狐朋狗友名單,
甚至他每日出恭的大致時辰……事無巨細,纖毫畢現(xiàn)?!袄习澹卮筮M展!
”一個代號“泥鰍”的瘦小少年,幾乎是滾著沖進我的書房,激動得語無倫次。
“趙蟠……趙蟠他……他迷上斗雞了!就在城西‘金翅坊’!”“輸慘了!昨天一天,
輸?shù)袅巳賰?!被他爹知道了,狠抽了一頓!這會兒正憋著火,在‘飄香院’喝悶酒呢!
”“他身邊那幾個狗腿子都在起哄,說翻本兒得找更刺激的!”斗雞?輸錢?憋著火?
更刺激的?我放下手中正在勾畫的“趙氏商業(yè)版圖分析圖”,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
一絲冰冷的笑意,無聲地在唇邊蔓延開。好風(fēng)憑借力。趙蟠,你這股“東風(fēng)”,
刮得正是時候。“備車?!蔽艺酒鹕?,撣了撣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去飄香院,
給咱們的趙衙內(nèi),送一場潑天的富貴去?!? 趙蟠入局飄香院二樓臨窗的雅間里,
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和劣質(zhì)脂粉的混合味道。趙蟠斜倚在鋪著錦緞的軟榻上,
一張因縱欲過度而顯得浮腫虛白的臉漲得通紅,眼神渾濁,帶著輸錢后的戾氣和宿醉的迷蒙。
他敞著衣襟,露出并不健壯的胸膛,一只腳蹬在矮幾上,腳邊散落著幾個空酒壺。
兩個打扮艷俗的粉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坐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幾個衣著光鮮、同樣帶著酒氣的紈绔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聒噪?!绑锤鐑海瑒e喪氣??!
不就是三百兩嘛!對您趙府來說,九牛一毛!”“就是就是!斗雞那玩意兒沒勁!
輸贏全看雞!要玩,就得玩點靠本事的!”“對對!聽說西市新開了個‘聚寶盆’,
玩的是‘期貨’!那才叫刺激!買漲買跌,全憑眼光!一晚上翻幾番都不是夢!”“期貨?
啥玩意兒?聽著玄乎……”趙蟠打了個酒嗝,不耐煩地揮揮手,“能有擲骰子痛快?
”“痛快?蟠哥兒,那可比擲骰子痛快一百倍!”一個尖嘴猴腮的公子哥湊近,壓低聲音,
帶著蠱惑?!澳胂耄礈柿私系慕z價要漲,現(xiàn)在低價‘訂’下一批,
過倆月絲價真漲了,您轉(zhuǎn)手一賣,賺的就是差價!空手套白狼!”“那銀子,
嘩啦啦地往口袋里淌啊!比您爹在戶部點算國庫還快!”趙蟠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但很快又被懷疑取代:“說得輕巧……要是跌了呢?”“跌了?”另一個胖子接口,
一臉滿不在乎,“跌了怕啥?您是誰???吏部天官的公子!誰敢真讓您賠?”“再說了,
以小博大,那點定金算什么?萬一賭對了,那可是金山銀山!”“啪!”趙蟠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酒壺亂跳,嚇了兩個粉頭一跳。他眼中貪婪的火苗被徹底點燃,
混雜著急于翻本和證明自己的瘋狂?!皨尩?!干了!就去那‘聚寶盆’!老子就不信了,
運氣能一直背!”就在這群紈绔群情激昂,準備起身的當(dāng)口,雅間的門被輕輕叩響?!罢l???
滾進來!”趙蟠沒好氣地吼道。門被推開。我一身素凈的青衫,
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書卷氣的謙和笑容,緩步而入。
目光平靜地掃過屋內(nèi)狼藉和那幾個面露警惕的紈绔,最后落在主位的趙蟠身上。“在下蘇晏,
一介微末商賈,冒昧打擾趙公子雅興。”我拱手為禮,姿態(tài)放得極低,聲音清朗溫和。
“方才在門外,無意間聽聞公子意欲涉足期貨之道?巧得很,在下對此道,略知一二。
”“哦?”趙蟠上下打量著我,眼神充滿狐疑和不屑,“就你?商賈?也懂期貨?
”“商賈小道,混口飯吃罷了?!蔽倚θ莶蛔?,從袖中不疾不徐地抽出一卷裝幀精美的冊子,
雙手奉上?!按四嗽谙麻e暇時,
對近三年江南生絲、蜀中錦緞、兩淮鹽引等大宗貨物行市波動所做的一點粗淺分析,
并附有一些對未來行情的愚見。”“公子若有興趣,或可一觀,權(quán)當(dāng)消遣。若覺污眼,
棄之如敝履即可。”那冊子用的是上好的宣紙,封皮素雅,墨跡工整清晰,
還畫著直觀的漲跌曲線圖,與這酒氣熏天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專業(yè)”和“可信”。趙蟠身邊的胖子紈绔好奇地接了過去,
翻開看了幾眼,立刻被里面那些從未見過的圖表和邏輯清晰的分析吸引住了。“蟠哥兒,
您看這個……好像……好像有點門道!
”胖子指著一條預(yù)測生絲近期因漕運受阻可能上漲的分析,驚疑不定地遞給趙蟠。
趙蟠醉眼朦朧地掃了幾眼。那些圖表和看似精準的預(yù)測,對他這個草包來說如同天書。
但那份“專業(yè)感”和胖子驚疑的語氣,卻像一劑強心針,
瞬間擊中了他急需翻本和被人認可的脆弱心理。他眼中的不屑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貪婪和依賴的急切?!澳恪阏娑@個?”趙蟠坐直了身體,
死死盯著我?!安桓艺f懂,只是浸淫此道日久,有些心得?!蔽椅⑽⑶飞恚Z氣謙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