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歸來
1
天寧節(jié)是為慶賀官家生辰而設,盛筵從十月初八持續(xù)至十月十二,五日之內(nèi),教坊司歌舞不停。
今日是十月初八,天寧節(jié)的第一日,宮廷夜宴格外盛大,文武百官一早就穿戴整齊,進宮侍宴。
蕭飛燼到時尚早,但宮人早已布置妥當,檀香木長桌上別出心裁地挖鑿溝渠,疊山置景,鮮果花卉點綴其間,渾然天成,仿佛將千里江山盡融于一桌之中。
千盆菊花錯落有致地擺放于宴庭當中,秋意濃濃,風雅至極。
蕭飛燼無心欣賞奢侈盛宴的巧思,他如今是殿前副都指揮使,宮廷安危是他份內(nèi)職責,他在殿內(nèi)巡視,查探紫宸殿各處。
今日到場者眾多,官家與各宮娘娘就坐在上首,不能出任何岔子。
“阿燼,你怎么還在這啊?!?/p>
嬌滴滴的女聲傳來,一個粉衫女娘站到他跟前來,嗔道:“我問你,那日我贈你的雪酥糕,你怎地同人分了去?!?/p>
蕭飛燼見了她,眼底隱秘地劃過一絲不耐,他垂首,一絲不茍地行禮:“郡主安好。”
“都這么熟了,還守這些虛禮做什么?!?/p>
范妙蘅嘟著嘴,嬌俏萬分,“你還沒回答我,我贈你的雪酥糕,你為何與人分了?”
蕭飛燼垂眸,“郡主道殿前司近來巡守天寧節(jié)辛勞,特此恩賞,臣豈敢獨占,自得讓殿前司同沐郡主恩德。”
“你——”
范妙蘅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我不過是嘴上說說,誰不知道那是我特意做給你的。你這不解風情的木頭。我不要理你了?!?/p>
她轉(zhuǎn)身就走,但步子格外慢,一步三回頭。
見蕭飛燼仍一絲不茍地巡視殿中布置,半點沒有要來追她哄她的意思,她愈發(fā)生氣,這次當真扭頭走了。
秦觀殊瞧了這場面,幸災樂禍地溜到蕭飛燼跟前。
“元嘉郡主真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她追在你后邊兩三年了,官家娘娘都有意撮合你倆,你怎么就是不開竅呢?!?/p>
蕭飛燼目不斜視,“郡主名聲金貴,豈是我等能玷污的?!?/p>
秦觀殊只道沒勁。
“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齊老王爺巴不得把自己這個外孫女許給你,只差明示了,你還在這裝蒜。難不成還要女方三書六禮的來迎娶你過門不成?”
蕭飛燼神色淡淡,“婚姻之事當遵從父母之命。恩師不曾發(fā)話,郡主有何心思,也都是枉然。”
“嘖。”
秦觀殊瞧著蕭飛燼這張俊臉,“真不知你給那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湯。范相竟也由得你對他女兒模棱兩可,只等著你心甘情愿地點頭——”
他話未說完,挨了蕭飛燼一記凌厲的眼光。
“我早說過。祖母年邁,我需侍奉于祖母身前,無意成家。你這般說,不僅是侮辱了我,也是侮辱了恩師滿門?!?/p>
秦觀殊悻悻投降,“怪我多嘴,怪我多嘴?!?/p>
他將話頭引到旁的地方。
2
“紫宸殿這邊晚點還得再巡視一次,這會兒看與不看,沒甚么分別。咱去教坊司瞧瞧罷,新來了個琵琶女,那小手,那身段——”
蕭飛燼并不理會他的攛掇,巡視完殿內(nèi),轉(zhuǎn)身出殿,欲去上林苑再察看一番。
秦觀殊追在他身后,試圖說服他,“瞧你,這么認真做什么?誰不知道我們武將就是個吉利的擺設。官家親臨,宮宴上能有什么事啊,你太較真,到時開罪哪位貴人都不知曉——”
宮宴上能有什么事。
心里像是有個塵封已久的角落被撬開了來,蕭飛燼淡淡說:“那年宮宴,我拴在瓊林苑外的馬被人剖了?!?/p>
“什么?誰敢剖你神武將軍的馬?墳頭草都能摟來喂兔子了吧?!?/p>
秦觀殊是賢良侯最不成器的小兒子,二十三歲以前都被養(yǎng)在外祖家中,他并不知道蕭飛燼舊事。
他在殿前司無非是掛個閑職,日常點個卯應付應付。
蕭飛燼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還會順手幫他遮掩一番行跡,免得他在老爹那兒過不去。
故而秦觀殊十分愿意親近蕭飛燼,他認為蕭飛燼與那些直脾氣的武將不同,十分懂得人情世故。
秦觀殊雖說紈绔,但眼明心亮,他很清楚,南朝武將不是只會打仗就夠了的,只有像蕭飛燼這樣左右逢源的,才能要來錢糧,支撐起一場大戰(zhàn)的消耗。
南朝武將不易,能出征,還能打勝仗的,更是鳳毛麟角。
雖說蕭飛燼在京中收斂了棱角,但秦觀殊非常敏銳地察覺到,他與他們這些紙上談兵的紈绔不同。
畢竟他是真的上過戰(zhàn)場,殺過人的。
誰敢剖了他的馬。
秦觀殊實在好奇。
那個名字在蕭飛燼心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后他垂下眼眸,“不記得了?!?/p>
為防止秦觀殊追問下去,他隨口問道:“官家下首的位置是給誰留的?”
南朝禮制森嚴,照官階與男女列席兩側(cè),中央設有十二折象牙屏風,用以隔開視線。
官家坐于上首,中宮居左側(cè),貴妃居右側(cè),后妃帝姬與皇子照品階依次排下。
但官家下首還留有一處空位,超然于帝姬皇子之上。
“那個啊。
“留給北齊人的。”
秦觀殊沒注意到,蕭飛燼瞳孔猛然縮緊,“北齊——”
“北齊從前是與我朝有些摩擦,但近來那邊不是換了個皇帝么,就是舜華帝姬所嫁的六皇子。
“六皇子登基,帝姬自然水漲船高,也要封后。這對兩國邦交都是頂頂好的大事。
“我朝官家圣誕,北齊陛下作為女婿,自然要遣送使者來送禮的——”
“你方才說要去看什么?”蕭飛燼聽不下去了,突然打斷。
“哦,你肯跟我去看那個就對了?!?/p>
談及姑娘,秦觀殊立馬將北齊拋到腦后,“那姑娘的一首曲子啊,嘖,我瞧著,三殿下都聽癡了?!?/p>
管她彈的是琵琶還是古琴,都好。
能將他從鬼迷心竅中拔出最重要。
3
謝康云極重奢華排場,又好珍奇古玩,眾人皆知。
謝舜玉姐弟每年都挖空心思地投其所好,今年也不例外。
眼見宴席半酣,謝舜玉第一個站起身來,命宮婢從外緩緩抬進一尺見方的山水盆景。
她笑語盈盈地站至殿中央,舉杯向謝康云。
“兒臣與弟弟以此江山盛景恭賀父皇壽誕。”
那盆景遠瞧著是山水,拿近了細看才覺察,一石一木無不是以各色寶石琺瑯精心堆砌雕琢而成,因著構思奇絕,技藝高超,故而栩栩如生,若非細看,只當是渾然天成的山水。
謝康云庫里也收著幾個寶石盆景,但大多不過是花樹,取個小巧之意,這般壯闊的山水寶石盆景,也少見。
他自是鑒賞珍玩的行家,在松林之間的仙鶴上瞧出了端倪,用手輕輕一撥,山林間騰空而起數(shù)十個人偶像來,為首站于山嶺的人像穿一襲白衣道袍,眉眼顯然是比照著謝康云來雕琢的。
謝康云年過五十依然俊美無儔,人像又經(jīng)刻意美化,愈發(fā)顯得仙風道骨,風姿綽約。
他之下,十數(shù)個兒女依次排布,如眾星拱月一般。
這禮不僅心思細巧,且不動聲色地夸贊了謝康云之風姿,迎合他如今晚年渴許天倫親情之心,可謂是撓癢撓到了細處。
謝康云開懷大笑,指著謝舜玉道,“你啊,你啊。如此靡費,這得花多少功夫。”
謝舜玉笑盈盈福禮道:“父皇千秋壽誕,女兒與弟弟愚拙,只想得出送盆景這笨主意來,討個江山萬里,父皇萬歲的巧兒,還望父皇不要嫌棄?!?/p>
謝康云聽了這話,撫掌而笑,對著一旁的皇后道,“你聽聽,你這女兒,慣會抓尖賣乖的,她若愚拙粗笨,滿朝上下可還有個聰明人?!?/p>
薛芳英笑著應和,“還不是官家縱了舜玉這張嘴,嫁人這些年了,還是這么牙尖嘴利的?!?/p>
謝康云被哄得高興,連帶看謝舜遠都有了些好臉色。
他嘆口氣,“你若有你阿姐一分聰明靈巧,朕也不必擔憂了。往后好好同你阿姐學些規(guī)矩,別總同你長兄爭吵,惹朕心煩?!?/p>
謝舜遠與謝舜慶心底雖不屑,但面上還是恭順答應。
蕭飛燼瞧著滿堂氣氛融洽,其樂融融,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他離官家近,瞧得分明,山石上攏共只有十一個玉石人像,在場四位帝姬,七位皇子,似乎也并無錯漏。
他覺得不妥,卻也說不出什么不妥。
他看向北齊使臣所坐之地,那使臣隨著眾人一同笑著,顯然也并未覺得有何不妥。
人世間總這般亂賬一團,蕭飛燼索性閉眼不看。
有了謝舜玉金玉在前,之后幾位皇子帝姬所獻的禮物難免落了俗套。
謝康云雖嘴上也夸贊一二,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并未往心里記去。
皇子帝姬的壽禮獻完,該到臣子祝壽。
從左相開始。
范無庸正要行至殿中央獻禮,北齊使臣忽然站起道:“慢?!?/p>
他朝高臺上的謝康云一揖,“官家,我北齊還未曾獻禮?!?/p>
4
謝康云此時心情頗好,溫和問道:“北齊的國禮先前就已送抵,使臣莫不是記錯了?!?/p>
唐維引笑道,“我朝陛下一向敬仰官家風采,國禮是以北齊名義送的,陛下還有一份私禮要贈給官家。”
“哦?”
謝康云有些好奇了。
蕭飛燼不知何故,心里忽然升騰起一股奇異的預感,他感覺到自己有些呼吸不暢。
唐維引微微一笑,隨從下去,引著一名盛妝女子進殿。
她綰著同心髻,戴著鏤金鳳簪,珍珠面靨襯出她雪膚烏發(fā),內(nèi)著水碧色百迭裙,黃羅大袖衫,外罩泥金緋羅褙子,年華正好,姿容極盛。
她緩緩行過大殿,行走間裙擺嚴密,儀態(tài)萬千,光蘊內(nèi)斂,笑容款款卻貴氣逼人,叫人不敢直視其面容,一看就知是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上位者。
謝舜玉隱隱感到這女子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南朝何時有這般人物,而她竟然不識得。
她尚來不及細細思索,薛芳英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就在她耳畔響起:“北齊這是什么意思,送個美人來做賀禮,豈不是添堵。那北齊皇帝是怎么做的事!”
謝康云一生自詡風流浪子,哪怕如今年過五十,后宮也常有新人分寵,不怪薛芳英一看見年輕女子便如臨大敵。
“阿娘,你先冷靜冷靜?!?/p>
謝舜玉與薛芳英不同,她如今地位牢靠,哪怕近年來新添幾個弟妹,也于她的地位毫無影響,故而她要冷靜許多。
如果真的只是一個外邦進貢的美人反倒好辦了。
但直覺告訴她,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她去看自己父親的神色,心里的怪異越甚。
父皇的眼神雖一刻不離那女子,但那可不是看嬪妃的眼神。
他眸中神色十分復雜,既驚訝又喜悅,還有隱隱地,說不出來的愧疚。
這是誰——
“哐啷”一聲。
蕭飛燼碰掉了自己面前的酒杯。
他一眼就確認了,那是誰。
哪怕她已被禮儀馴化,貴氣溫婉,再無從前半分桀驁模樣,他也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仿佛被釘在原地,一句話不能說,一動不能動,渾身血往上走。
他在夢中無數(shù)次與她重逢,他或冷漠應對,或憤怒質(zhì)問,醒后都不免悵然成空。
夢中重影在眼前來來去去,他一時竟分不清,這次,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她被聲響所引,眼眸流轉(zhuǎn)至他的方向。
他竟呼吸一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見她看過來。
“侯爺恕罪。”
金杯與玉碗筷碰撞出清脆響聲,侍女忙上前一步,替他收拾一桌狼藉,這恰好擋住了他的視線。
等侍女收拾好眼前雜亂,為蕭飛燼又重置一副碗筷,添好酒退下時,她早已收回了目光。
5
謝舜華左手展翅,右手虎口拐住左手拇指,右手小指指向左腕下方,頷首屈膝,“女兒拜見父皇。聞聽父皇壽誕,日夜兼程,方不誤此良日吉時。”
謝康云“騰”地站起身來,眸中竟有水光,他心緒復雜萬千,“舜華——”
謝舜玉心頭警鈴大作,她亦認出了來人。
謝舜華氣質(zhì)大改,以至于第一眼,她根本沒想起來這位究竟是誰。
謝舜華和親這些年,她內(nèi)外幾無敵手,日子過得太過順暢,她早將謝舜華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樣的蠻夷之地,誰曾想她還有回來的一日。
謝康云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目光落在謝舜華身上,她也不躲不避,微笑著迎上他的眼睛,他反倒一句話說不出來了。
虧欠是事實,謝康云只得避開她的目光,嘆息一聲:“回來就好?;貋砭秃?。家里人都掛念著你呢?!?/p>
哪怕薛芳英牙都快咬碎了,此刻也只得站起來,笑道,“舜華,怎地不聲不響就回來了,早該叫使臣知會一聲,姐妹們也好去迎你啊?!?/p>
謝舜華微笑,并不接她話中陷阱,反問道,“皇后娘娘是在怪我唐突么?”
謝舜玉內(nèi)心暗道不妙,謝舜華已不是那個任人用言語拿捏的無知幼女了。
她忙站出來替母親打圓場。
“舜華言重了,一家人,何來唐突,母親這是歡喜瘋了,來人,快請四妹妹入座?!?/p>
侍女領了謝舜玉眼色,在十皇子身后最末端的位置收拾出一張桌案來,“請帝姬入座?!?/p>
謝舜玉面上佯似抱歉,“座次都是早已排好的,你回來得匆忙,先將就一番罷。”
謝舜華微笑。
這么多年過去,謝舜玉還是喜歡用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手段惡心人。
唐維引站起身來,將位置讓出,“殿下,請來此處入座。您的身份,坐于末端,不成體統(tǒng)?!?/p>
此時眾人才注意到,北齊使臣的位置本就置了兩張桌案,唐維引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下首,上首的位置還空懸著。
謝舜華理所當然地迎著唐維引的跪拜入座。
蕭飛燼眸色一暗,忍不住出言道,“說到身份,不知殿下如今在這大殿之上,是北齊的皇后,還是我南朝的帝姬?!?/p>
6
他話語沉穩(wěn),并未帶任何情緒,像是發(fā)自肺腑的警惕擔憂。
但謝舜玉從小看著他維護謝舜華,她敏銳地察覺出,他冰冷的眼眸里藏著壓抑的怒氣,仿佛冰層之下的巖漿,謝舜華再多說一句,就要噴涌而出了。
聽聞蕭飛燼至今未娶啊。
謝舜玉若有所思。
謝舜華仿佛并未認出蕭飛燼,只將他當做尋常臣子,她微笑道:“人之行,莫大于孝,帝姬也罷,皇后也罷,今日乃父皇壽誕,我自然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爹爹的女兒?!?/p>
謝舜華微笑揚手,她身后的青衡捧著金冊上前一步。
“這是女兒給父皇的壽禮。”
蕭飛燼發(fā)現(xiàn)唐維引不易察覺地笑了。
金冊捧到謝康云跟前,他飛速看過一遍,神情不定,沉默著沒有說話。
薛芳英自覺妥帖,示意侍官將金冊捧到她面前來。
她剛看了前頭幾行字,當即大怒:“百萬兩白銀,五百萬匹絹,這歲幣足足添了十倍也不止,謝舜華!你這是回朝來做盜匪來了!”
“娘娘此言差矣!”
唐維引可看不慣有人指著他們帝姬的鼻子罵,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帝姬是官家的女兒,北齊陛下自然就是官家的女婿,北齊與南朝親如一家。如今陛下新即位,北齊百廢待興,做丈人的扶持扶持女婿罷了,怎地在娘娘口中,倒成盜匪了。
“若非說是盜匪——
唐維引冷笑一聲,“那就不是這般好言好語的商量了,直接真刀真槍地干一場,看看這些年,哪邊的兵練得好一些!”
他這話一出,底下頓時如炸開鍋一般,文臣莫不痛罵北齊,武將如蕭飛燼,全都將手放于刀劍之上,氣氛劍拔弩張起來。
唐維引迎著這些唾罵,面不改色,甚至罵得更臟,激得一群之乎者也的文官恨不能擼起袖子跨過桌子來打一架。
“好了。”謝舜華輕聲呵斥唐維引,“不得無禮?!?/p>
唐維引當即偃旗息鼓,恭敬地退到一邊。
滿堂寂靜,所有目光都聚集到謝舜華一人身上。
但見她優(yōu)雅站起,朝謝康云道:“女兒離家多年,久不見父皇,父皇可否與女兒同游上林苑,也叫女兒賞一賞故園舊景。”
沉默半晌的謝康云最終應允,“你來扶朕?!?/p>
謝舜華從善如流,如尋常人家的女兒一般,親呢地依偎在父親身邊,挽著他往上林苑而去。
7
謝舜華離家十年,此刻行于紫微宮苑里,頗能覺出變化。
幾株玉蘭都已長至房梁之上,連年叢生的花木草樹已經(jīng)漸成盛景,逐漸與水流道路融為一體,愈加渾然天成,幾乎見不到人為痕跡。
但她清楚,宛自天成的背后,是紫微宮上千工匠日夜的心血靡費,她眼眸流轉(zhuǎn)著譏諷。
“看到父皇一切如舊,我也就放心了。”
“舜華,你不要怨朕。”
謝康云語氣低沉,腳步忽然頓住,望著她的眼神復雜,像有千言萬語想講,“你是你阿娘唯一的血脈,若是能,父皇又豈能舍得下你。
“好些時候,朕受薛氏鉗制,那是不得不低頭。為尊者,也總有不能啊?!?/p>
謝舜華眼中似有動容,“那么父皇這些年,可曾掛念過我?”
“你生下來那年,朕與你阿娘一起,在這上林苑種了株玉蘭,在玉蘭底下埋了一壇女兒紅。只等著你出嫁時喝的。
“你走時,朕記得是個春天,那年的花兒開得不好——不好——”
他像是萬分心痛難喻,言語里輕帶責怪,“舜華,父皇自知對不住你,沒什么好辯解的。但哪有父親不掛念孩子的呢。
“朕的書房里,至今也掛著你阿娘的畫像,你走這些年,每年你生辰,朕都會親筆給你畫一幅肖像,只是不得寄于北齊,也無法示于人前,倒教你冤了我這做爹的?!?/p>
謝舜華內(nèi)心微動。
謝康云神情不似作假,他是當真掛念著她的。
他又嘆息:“我知你怨我,這些年書信都不曾去一封。可南朝勢弱,阿爹就算再掛念你,也無法將你接回,這些年,每每想起你與你阿娘,我總夜不能寐。
“你的宮苑,阿爹這些年從未賜給過旁人。阿爹不提及你,不是忘了你,是提及你,太痛,爹受不得這骨肉分離的痛。”
他眼里閃閃有淚光,謝舜華似是也被打動了,眼神柔軟了起來。
她扶著謝康云,兩人一起坐在那株他親手栽下的玉蘭下。
“得知父皇還掛念女兒,這些年獨在異鄉(xiāng)的孤苦,也算有一分慰藉?!?/p>
父女倆相攜敘話,好一陣子后,謝康云才道:“朕也不瞞你,近年來天災頻仍,水患蝗災,到處都是要用錢的地方。百萬之數(shù),著實太多。舜華——”
“父皇要說什么,女兒已經(jīng)知曉?!?/p>
謝舜華微笑著打斷了他,“百萬白銀,實在是為難了父皇,不過這是陛下的意思,我也無法違拗。”
她毫不猶豫地拿褚紹瀾作擋箭牌。
“但說到底,我是南朝人,還是父皇的女兒,自然是要為父皇打算的——”
她低聲將自己的條件對謝康云說了,謝康云聽了,猶疑不定。
“父皇細想,也就是我們親父女之間,我才這般巴巴地替父皇考慮周全,寧肯自己吃些苦頭。換了旁人,哪還有這樣優(yōu)厚的條件。”
8
謝舜華走了。
侍官連忙去給謝舜玉通風報信,她與薛芳英一道聞訊趕來。
謝康云正吩咐內(nèi)侍擬旨,他應允了謝舜華每年五十萬兩白銀,一百萬匹絹的條件。
不過這并非是給北齊的,而是以官家補償?shù)奂нh嫁多年的名義下發(fā),是要進謝舜華私庫的。
換句話而言,原本給北齊的歲幣成了謝舜華私產(chǎn)。
謝舜玉越想越覺心驚。
謝舜華到底說了什么,將父皇哄成這副樣子。
她與母親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難以置信。
薛芳英強捺下性子,“官家,是否再想想,這可不是筆小數(shù)目?!?/p>
“朕意已決?!?/p>
謝康云扔下這句話后,吩咐侍官,“今夜就送到薛相與范相府中,要快?!?/p>
言罷,他轉(zhuǎn)身離去。
薛芳英跌坐在凳上。
謝舜玉心神難寧,她來回走了幾步后,像是下定了決心,猛然撲跪到母親身前。
“阿娘,不能想了,我們必須馬上動手。決不能讓謝舜華活著離開南朝。”
薛芳英心口起伏頗大,“可你父皇——還有北齊那邊——
“她死了不要緊,可她死得這樣突然蹊蹺,叫人懷疑到我們身上,該如何?”
“謝舜華是北齊皇后,她替褚紹瀾而來,定然沒安好心。父皇為著點慈愛之情糊涂了,我們做妻女的,就得替他拿主意啊?!?/p>
謝舜玉眼里劃過狠厲。
雖然她尚不清楚為何謝舜華會突然從北齊歸來,但什么原因都好,她只怕她就這么留下不走了。
謝舜玉和薛芳英不同,她清楚地認識到,她帝姬的尊榮只來自于父皇一個人。
她從小就懂得該怎么討好父皇,她也理所應當?shù)氖歉富首顚檺鄣呐畠骸?/p>
她獨享寵愛多年,只在一個人那里吃過敗仗。
那幾年,不管謝舜玉大大小小給謝舜華使多少絆子,她又闖下多少禍事,父皇總是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表面上雖罰她,但也無損她的帝姬尊榮。
甚至帝姬之中,只有她一人獲準進資善學堂修習。
謝舜玉不愿承認的一點是,父皇待謝舜華,有著比她更復雜更深刻的感情。
她不清楚這究竟是為什么,也沒有心思去搞懂這是為什么,這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誰敢同她爭奪父皇的寵愛,她就除掉誰好了。
“阿娘——”她急促地催動薛芳英做決定。
薛芳英猛地站起來,“罷罷罷,你去安排吧?!?/p>
謝舜玉得到令她滿意的答案,唇角勾起笑來。
她實在是個驕矜的美人,亭下的八角宮燈里,燭火被風吹起,半明半寐的光愈發(fā)襯得她絳紫色大袖衫華貴厚重,她撫過袖角處精致的姚皇牡丹紋樣,叫出一人的名字來:“傅翎?!?/p>
身形修長的男人從黑暗中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躬身聽她吩咐。
“母后答允了,你下手可要利落些?!?/p>
他領命,又無聲無息地消失。
9
謝舜華從紫宸殿出來,就感覺到有人在跟著她。
她心里隱隱有了答案,不動聲色地沿著水流的方向繼續(xù)走,行至橋頭,她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道:“夜里露水太重,我的鞋襪濕了。青衡,去給我取套衣裳來換罷?!?/p>
青衡應是,“奴婢順道去叫轎輦來,勞帝姬在此等候?!?/p>
青衡走了。
謝舜華仰頭觀月。
今天才十月初八,冷清清的半闕殘月掛在天上,沒甚么好看的。
她耳朵仔細聽著動靜。
那人來得很快——
腳步像鬼魅一般,從草根上飄過,連露水也不會晃動。
是個高手。
她捏準時機,旋身避開,劍尖削斷她耳畔碎發(fā)。
那人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劍招如雨點般飛速地打來。
謝舜華小產(chǎn)之后,身體遭受重創(chuàng),不似從前靈活,她想從腰間抽出剔骨刀來,但傅翎并非等閑之輩,他看穿了她的企圖,先她一步奪過利刃。
雪亮的鋒刃直指她咽喉。
她心下一驚。
她再次閃身躲過,但這次極險,刀刃擦著她的脖頸過去,劃下血痕。
傅翎眼神冷冽,揚手將剔骨刀釘死在她小腿上。
她吃痛,哼出一聲,被釘在原地,無法再逃。
傅翎沒有半句廢話,長劍直指,要取她性命。
“傅翎!”
她喝出他的名字。
傅翎眼中出現(xiàn)震驚之色,他蒙了面,沒想到謝舜華會猜出他來。
他跟在謝舜玉身邊,并不輕易動手,出手時也往往一擊必中,不會有這樣拖沓的時候。
腿傷疼得謝舜華冷汗涔涔,她強忍疼痛道:“停手,我能給你你最想要的?!?/p>
月下,她仿佛神女墮世,眼神銳利,能勘破愛說謊的世人布下的迷霧,直達人心底的最深刻最丑陋的欲求。
她仿佛真的知道他最痛苦,最求而不得的是什么。
傅翎這下明白,為何從來目中無人的舜玉帝姬,會冒著得罪官家的風險,也要除掉她了。
他強制自己清醒過來,擯開雜念,劍尖再次對準謝舜華。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桿銀槍橫來,挑開長劍。
有人如殺神一般,威風凜凜地擋在了謝舜華身前。
十年過去,這人看起來好像和從前也沒有什么分別,但仔細回想,又與記憶中的那個人相去甚遠了。
他的額角多了一處褐色的陳年傷痕,薄唇緊抿,周身氣質(zhì)冷了很多。
他仍然瘦削,背脊卻不再單薄,玄甲如此貼合他身,站在那處便如定海神針一般安穩(wěn)人心。
現(xiàn)在,任誰也不會說小侯爺只是個紈绔子弟了。
遠處,青衡領著宮中侍衛(wèi)趕來,火把星星點點,幾乎將整個上林宮苑照得亮如白晝。
傅翎見形勢不妙,并不癡纏,轉(zhuǎn)身逃去。
青衡見謝舜華跌在地上,急忙趕來,“帝姬——”
她看著謝舜華小腿上的血一直汩汩往外冒,急得不行。
“快傳太醫(yī)——”
蕭飛燼站在一旁看著,面無表情。
青衡顧不得那么多,懇切地對蕭飛燼道:“太醫(yī)過來想必得有一陣子,能否勞煩侯爺安置帝姬,也免日后落下病根?!?/p>
蕭飛燼道:“也罷。我正好也有些事要問帝姬?!?/p>
他吩咐殿前司的人:“此處事已了,都散去罷?!?/p>
眾人散去之后,他三兩步上前,一把將謝舜華打橫抱起。
青衡一驚,“侯爺——”
“這樣快些。”
他大步踏了出去。
青衡追了兩步就不追了,她在背后忍不住偷笑。
帝姬真是手段高明。
10
蕭飛燼一手抱在謝舜華腰際,一手攬著她的膝窩,他力道掌握得很好,故而她也未感顛簸。
她注視著他的下巴,若有所思。
“我乃軍旅之人,素無男女大防,娘娘若是認為我壞了您的清譽,也可下來自己走。”
蕭飛燼察覺到她的目光,冷聲回應。
謝舜華避開此話,只說,“你拿槍的手穩(wěn)了很多?!?/p>
他冷冷道:“你的警惕性差了很多。怎么,褚紹瀾已經(jīng)將你養(yǎng)成廢物了嗎?”
他如此冷嘲熱諷,謝舜華反而放松下來。
他說話這么不客氣,反倒顯得他們之間沒這么生疏。
她笑,“我如今只是一深宮女子,自然是比不得神武將軍的?!?/p>
她分明在夸他,蕭飛燼聽在耳中,卻只覺比辱罵更難以忍受百倍。
他大步走入空殿之中,將她放置在堂前桌上,他手肘撐在她兩側(cè),靠她很近。
“謝舜華,旁人會被你柔順的外表所迷惑,但我不會。哪怕你裝得再怎樣禮數(shù)周全,我也知道你骨子里是個怎樣涼薄無情的狠心女人。”
他如此控訴,謝舜華非但不生氣,唇角的笑意反倒越來越明顯。
她笑盈盈地問他,“你在罵我嗎?”
“我是在問你。你突然回南朝,到底是想做什么,你在為他謀劃些什么?來殺你的人,又是誰?!?/p>
蕭飛燼竭力使自己嚴肅起來,至少像在審問她。
謝舜華一個都不答,她的手微微推開他,“蕭飛燼,痛啊——”
她蹙著眉,語氣輕,聽起來撒嬌一般。
蕭飛燼錯開眼神,“你把裙子挽起來,我先替你包扎?!?/p>
傷在小腿處,彎月形的傷痕,蕭飛燼眼神閃了一閃,他顯然認了出來。
他動作麻利地替謝舜華清理傷口,灑上藥粉,又包扎好,叮囑道:“這三個月需好生養(yǎng)護,不要沾水?!?/p>
言罷,他要走,謝舜華拉住他的手,“你沒有旁的話要問我了嗎。”
蕭飛燼腳步一頓,“我問你,你就會答了嗎?!?/p>
“說不定呢?!彼⑿Φ馈?/p>
他被她一激,忽然回轉(zhuǎn)過身,手掐住她脖頸,“謝舜華。我今夜本想放過你的。既然你非要招惹,那就說說,你回朝究竟為何?!?/p>
“你猜猜?!?/p>
“若你敢同北齊勾結,出賣南朝,我會親手殺了你?!?/p>
她有恃無恐地朝他笑,聲音惑人,“蕭飛燼,這個距離,你到底是想殺我,還是想親我???”
她的手覆上他掐住自己脖頸的手,“你根本沒用力啊?!?/p>
“謝舜華!”
像被什么烙鐵燙了一般,蕭飛燼飛快躲開手,又急又怒,“你,你好歹如今也是北齊皇后,怎地如此輕浮!如此,成何體統(tǒng)!”
謝舜華看著他被氣得跳腳,笑瞇瞇道:“可我現(xiàn)在又不在北齊,這里又沒有旁人,只有你我。”
他氣得俊臉通紅,“你……你素日里,就是這般行徑嗎,也是如此輕薄他人?”
謝舜華像是當真在認真思索,“唔,很少?!?/p>
很少,意思就是還有。
蕭飛燼講不清楚自己在生什么氣,他抬腳就又要走,忽然聽得她在背后說:“準確來說,只有你?!?/p>
他回轉(zhuǎn)身,見她笑靨燦爛,定定地望著他。
悲傷忽然涌出,蕭飛燼清楚了一件事,過去十年,他日日夜夜高筑起來的防御的堤壩,已經(jīng)被人沖垮了。
他哽咽道:“謝舜華,你太欺負人了——”
他哭了。
謝舜華不知所措,“蕭飛燼?!?/p>
“人人都道你當年和親是為大義,連祖母也叫我不要怨懟于你,但謝舜華,你最知道,我為什么恨你?!?/p>
“是。我知道。”
他知她不愿被擺布命運,不愿和親,他舍下一切,要和她一起走,哪怕死在一起,他也從未想過要放棄她。
卻是她先松開了他的手。
“十年,你一走就是十年。連最后一面都不肯見我?!?/p>
他一步步走近她,眼底有驚濤駭浪,愛恨糾纏在一處,灼熱地,燙得謝舜華心口一痛。
“你說恨這個宮里所有的人,你說唯有我是你親自選中的親人。我們死生都在一處,永不背棄,永不分離?!?/p>
他字字泣血,像是已經(jīng)耗盡全力,最后一句卻說得很輕。
“你若無苦衷,為何要回來撩撥我。你若有苦衷,你為什么,不告訴我?!?/p>
輕得像是一聲喟嘆,謝舜華知道,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
為什么拋下他。
——
“展晴?!?/p>
冬夜里,展映在廊下蜷著守夜,迷迷糊糊地被這聲喚醒,他含糊著應了一聲:“主子,展晴晚上不當值。什么事,您吩咐我就是了?!?/p>
里面忽然寂靜了下來,燈火忽明忽暗,像是那個人在欲言又止。
褚紹瀾的確糊涂了。
他處理完政事后,習慣性地叫展晴進來鋪床。
但他忘記了,展晴跟著她的時候才會在夜里當值。
她走后,有關她的一切他都不想再看見,故而連同展晴也一齊打發(fā)去了。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陷入這樣長久的怔愣當中,腦海里卻不自覺地浮現(xiàn)起從前的那些冬日夜晚。
她指尖的,發(fā)梢的,脖頸后的,幽微的隱秘的香氣,溫熱的,暖的。
冬天的夜里,他只要踏進她的閣中,心里就會感到踏實溫暖。
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
褚紹瀾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吩咐了一句:“將展晴叫回來吧?!?/p>
展映不明所以,但他早已習慣了聽吩咐做事,應下后,看見內(nèi)殿的燭火搖搖晃晃后,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