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家法第三條是不是永不認(rèn)命？
我十六歲那年，被師父拖進(jìn)祠堂打斷了腿。
燭光搖曳中，她握著家法竹鞭的手在抖：“師徒就是師徒?！?/p>
后來全城歡慶港城回歸那夜，煙花漫天炸開。
她在我身下喘息，汗?jié)竦氖种杆浪罁高M(jìn)我后背：“叫師父?！?/p>
祠堂里的空氣又沉又重，帶著股木頭朽壞的味道，混著長(zhǎng)年累月的香灰氣，直往人肺管子里鉆。
兩根手臂粗的紅蠟燭立在供桌兩邊，火苗被不知哪來的風(fēng)撕扯著，忽明忽暗地跳。
那光暈染在師父沈雪堂素白的練功服上，像潑了層滾燙的油。
她站在我面前，手里握著那根油光水滑的家法竹鞭。
脊背挺得筆直，像祠堂后面那株被雷劈過卻始終不倒的老松樹。
我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左腿膝蓋骨被踹過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
鉆心。
汗珠子順著額角滾下來，砸在磚縫里積年的灰土上，洇開一小團(tuán)深色。
祠堂的門敞著，能看見外面黑沉沉的天。
武館里其他的學(xué)徒都縮在廊下陰影里，擠成一團(tuán)。
沒人敢出聲，只有壓抑的呼吸聲窸窸窣窣地響。
沈雪堂的父親，我的師公沈崇山，坐在供桌旁邊的太師椅上。
一張臉板得像祠堂里供著的沈家老祖宗牌位。
他手里端著的青花蓋碗茶，碗蓋一下一下刮著碗沿。
那尖利細(xì)碎的“嚓嚓”聲，在一片寂靜里格外刺耳。
刮得人耳膜生疼，心也跟著一抽一抽。
“沈家武館，開宗立派百余年，靠的是什么？”
沈崇山的聲音不高，每一個(gè)字卻都帶著沉重的分量砸下來。
“是規(guī)矩！”
“尊卑有序，長(zhǎng)幼有別，這是鐵律！是祖宗傳下來的筋骨！”
他渾濁卻銳利的眼珠子轉(zhuǎn)向跪著的我，刀子一樣剜過來：
“周野！你一個(gè)無(wú)父無(wú)母的野崽子，要不是武館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吃，教你一身本事，你早就餓死在哪個(gè)臭水溝里了！”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沈雪堂，指尖因?yàn)橛昧Χ⑽l(fā)顫：
“她是誰(shuí)？她是你的師父！是你該跪著磕頭、敬著供著的人！”
他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可你倒好！竟敢生出這等齷齪心思！竟敢……竟敢……”
后面的話像是卡在了喉嚨里，帶著一種被極度冒犯的憤怒和羞恥，怎么也吐不出來。
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砰”的一聲巨響在祠堂里回蕩：
“孽障！跪下！”
我早跪著了。
膝蓋骨抵著硬邦邦的青磚，那股子寒氣順著骨頭縫往上爬。
我沒看師公，眼睛只盯著沈雪堂握鞭子的那只手。
她的手很白，指節(jié)因?yàn)橛昧o而泛出青白色，極其輕微地顫抖著。
那點(diǎn)細(xì)微的顫動(dòng)，被燭光放大，烙在我眼睛里。
沈崇山喘著粗氣，厲聲喝道：
“雪堂！你還等什么？
沈家的規(guī)矩，還要我再說一遍嗎？
這等不知尊卑、罔顧倫常的孽徒，留他何用！
打！給我狠狠地打！打斷他的腿，讓他記住教訓(xùn)！
讓他這輩子都爬不到不該爬的位置上去！”
“爹……”
沈雪堂的聲音低低的，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壓著，干澀緊繃。
她終于開了口，目光卻垂著。
“周野他，只是一時(shí)糊涂?！?/p>
“糊涂？”
沈崇山的聲音像是被點(diǎn)燃的炮仗。
“我看他是色膽包了天！今天不打斷他的腿，明天他就敢騎到你頭上去！
我沈家武館百年的清譽(yù)，就要?dú)г谶@等不知廉恥的畜生手里！”
他猛地站起來，指著沈雪堂，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
“你動(dòng)手！再不動(dòng)手，你就跟他一起滾出沈家！
我沒你這樣優(yōu)柔寡斷、敗壞門風(fēng)的女兒！”
最后那句“滾出沈家”像一把短刀，狠狠扎進(jìn)沈雪堂的脊梁骨。
我看到她一直挺得筆直的肩背，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支撐。
她握著竹鞭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死白，幾乎要嵌進(jìn)那光滑的竹身里。
她終于抬起眼。
燭光在她深潭似的眸子里跳躍。
里面有痛楚，有掙扎，有絕望，還有一種……
一種我無(wú)法承受、也根本不敢深究的，幾乎要將我溺斃的東西。
她看著我，嘴唇抿成一道蒼白的直線。
然后，極其緩慢地，舉起了手中的竹鞭。
鞭影破空。
“啪——嚓！”
那聲炸響幾乎震破我的耳膜。
鞭子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抽在我身旁的青磚地面上。
堅(jiān)硬的磚石應(yīng)聲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紋瞬間炸開。
細(xì)小的石屑和粉塵猛地迸濺起來，有幾粒狠狠打在我臉頰上。
生疼。
整個(gè)祠堂死一般的寂靜。
連沈崇山那沉重的喘息都像是被這一鞭子抽斷了，凝固在令人窒息的空氣里。
沈雪堂的手還高高揚(yáng)著，鞭梢垂落在地，微微顫動(dòng)。
她胸口劇烈起伏，素白的衣襟繃緊了線條。
握著鞭柄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連帶著手臂都在微微發(fā)顫。
她沒看我，目光死死釘在那塊碎裂的青磚上。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
“周野，師徒，就是師徒?！?/p>
那一鞭子抽裂的磚石，仿佛也抽裂了我身體里某個(gè)支撐點(diǎn)。
膝蓋骨鉆心的疼，左腿像是被生生鋸斷，再不屬于自己。
祠堂里渾濁的空氣凝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進(jìn)肺里。
師公沈崇山那張鐵青的臉，廊下學(xué)徒們驚恐窺視的目光，都成了模糊晃動(dòng)的背景板。
只有沈雪堂那句話，帶著冰冷的回音，一遍遍在我腦子里撞：
“師徒就是師徒……師徒就是師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