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塵埃里滾了五年。
五年,足以讓一個瘸腿的黑工,在幫派底層用拳頭和狠戾打出一點名堂。
也足以讓一個虛假的身份變得真實幾分。
攢下的錢不多,但足夠買一張回國的單程票。
和一把藏在靴筒里的開了刃的短刀。
踏上故土的那天,天空飄著陰冷的細雨。
熟悉的潮濕空氣里,卻再也聞不到武館里那股混合著汗水和草藥的獨特氣息。
城市的面目全非,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霓虹燈閃爍著陌生的繁華。
唯有那條瘸腿在濕冷的天氣里傳來的、熟悉的酸痛感,提醒著我。
這里曾經(jīng)是我的根,也是我一切痛苦的源頭。
我沒有停留。
目標明確。
城南。
五年間,我像陰溝里的老鼠,用盡了所有見不得光的手段,終于從一條極其隱秘的渠道,捕捉到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信號。
沈雪堂,在城南的精神病院。
這個消息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栗。
瘋了?
那個清冷如霜,脊背挺得像標槍一樣的女人,真的瘋了?
器械房里她絕望的眼神,出租屋紅燭下她握著銀簪的決絕,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瘋狂閃現(xiàn)。
陳志遠!
一定是那個雜種!
是他逼的!
是他毀了武館,逼死了師公,把她逼到了絕境!
短刀冰冷的刀柄隔著靴筒緊貼著我的小腿,帶來一絲病態(tài)的慰藉。
我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混在熙攘的人群中,朝著城南方向走去。
每一步,左腿的舊傷都在陰冷的雨絲中隱隱作痛。
精神病院坐落在城市南郊一片荒僻的坡地上。
灰白色的高墻,森嚴的鐵門,透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冰冷和壓抑。
門房里,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老頭正就著花生米喝著小酒,收音機里咿咿呀呀地放著粵劇。
我壓低了棒球帽的帽檐,走到鐵門前,敲了敲小窗。
“找誰?”
老頭抬起醉醺醺的眼,不耐煩地問。
“探視,沈雪堂?!?/p>
我盡量讓聲音顯得平靜。
老頭翻著桌上的登記簿,手指在污漬斑斑的紙頁上滑動,嘴里嘟囔著:
“沈……雪堂……沈雪堂……”
他翻了幾頁,搖搖頭:
“沒有這個人,你搞錯了吧?”
心猛地一沉!
沒有?
怎么可能!
“麻煩您再仔細看看?五年前送進來的,女的,大概……三十歲左右?!?/p>
我強壓著翻騰的情緒。
老頭又仔細翻了一遍,還是搖頭:
“真沒有,姓沈的倒是有幾個,都是男的,年紀也對不上?!?/p>
他狐疑地打量著我:
“你確定是送到我們這兒了?城南就我們這一家?!?/p>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懼瞬間襲上心頭!
難道那條線索是假的?
她又去了哪里?
還是說那個更可怕的傳聞是真的?
她早已不在人世?
冰冷的雨水順著帽檐滴進脖子里,寒意刺骨。
我失魂落魄地轉(zhuǎn)過身,拖著沉重的步伐,漫無目的地沿著精神病院外荒草叢生的小路走著。
五年積攢的力量和決心,在這一刻仿佛被瞬間抽空。
像個找不到歸途的孤魂野鬼。
不知走了多久,腿上的舊傷越來越痛,疲憊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
我靠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槐樹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混合著某種滾燙的液體從眼角滑落。
就在意識即將被絕望徹底吞噬時,一陣極細微的,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沙沙”聲,穿過淅淅瀝瀝的雨幕,傳入耳中。
那聲音很熟悉。
像竹枝劃過空氣,帶著一種獨特的破風聲。
我猛地轉(zhuǎn)頭,循著聲音望去。
只見不遠處,精神病院高墻的拐角后面。
那片荒蕪的野草瘋長的斜坡上。
一個穿著寬大的,洗得發(fā)白的藍條紋病號服的身影,正背對著我。
她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顯然是隨手折下的枯樹枝。
正對著面前一片及腰深的,在冷雨中瑟瑟發(fā)抖的荒草,緩慢而穩(wěn)定地,
出劍。
刺!點!撩!抹!
動作有些緩慢,甚至帶著一絲僵硬。
但那起手式,那發(fā)力時腰胯擰轉(zhuǎn)的角度,那枯枝破空時帶出的微弱風聲……
分明是沈家南拳劍法中最基礎(chǔ),也最見功力的“滴水劍”!
雨水打濕了她散亂披在肩上的頭發(fā)。
寬大的病號服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得驚人的輪廓。
她背對著我,全神貫注,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對著那片荒草重復(fù)著那幾個簡單的動作。
仿佛那里不是荒坡,而是沈家武館青磚鋪就的演武場。
仿佛她手中不是枯枝,而是那柄陪伴了她二十年的,溫潤如玉的紫檀木劍。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炸開。
滾燙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是她!
沈雪堂!
她沒有消失!
她就在這里!
就在這堵高墻后面,在這片荒蕪的野草坡上!
穿著這身象征著屈辱和禁錮的藍條紋衣服。
她沒瘋!
她記得!
她記得沈家的劍法!
她記得武館的一切!
巨大的狂喜和滅頂?shù)男耐慈缤饍芍靥?,瞬間將我撕裂。
我僵立在冰冷的雨中。
貪婪地,近乎貪婪地望著那個在風雨中孤獨舞劍的單薄背影。
就在這時,高墻拐角處傳來一個粗魯?shù)呐?,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p>
“喂!36床!你又跑出來發(fā)什么神經(jīng)!快回來!下雨了!當心感冒!”
一個穿著護工服,身材粗壯的中年婦女撐著傘,罵罵咧咧地朝那個身影走去。
舞劍的身影停了下來。
枯枝垂落。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雨水沖刷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五年時光的摧殘,在她臉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
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曾經(jīng)清冷如霜的容顏只剩下病態(tài)的憔悴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但那雙眼睛……
當她的目光穿過冰冷的雨幕,毫無預(yù)兆地、直直地撞上我的視線時。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沒有空洞,沒有瘋狂。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凝固了萬載寒冰般的,
認命。
她看到了我。
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沒有驚訝,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恨。
就像看到路邊一棵無關(guān)緊要的樹,一塊冰冷的石頭。
護工粗魯?shù)刈プ×怂母觳玻?/p>
“看什么看!快走!回去吃藥!”
她沒有反抗,任由護工拉扯著。
只是在轉(zhuǎn)身被拽走之前,目光在我臉上極其短暫地、如同羽毛拂過般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順從地轉(zhuǎn)過身,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被那個粗壯的護工拉扯著,一步一步,消失在精神病院高墻的拐角后面。
只留下那片在冷雨中瑟瑟發(fā)抖的荒草,和一根被遺棄在地上的、沾滿泥水的枯枝。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
心臟像是被那最后一眼徹底凍結(jié)了,沉甸甸地墜入無底冰窟。
她看見我了。
卻如同看見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