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了那座城市。像一片無根的浮萍，在南方各個城市間輾轉(zhuǎn)流徙。當過碼頭搬運工，
在建筑工地扛過鋼筋，也在不見天日的黑作坊里熬過通宵。
瘸腿和肩頭的舊傷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下反復發(fā)作，像跗骨之蛆，
提醒著我身體的殘破和過往的沉重。唯一支撐我的，是每個月固定的一天。我會去郵局，
往城南精神病院那個冰冷的地址，匯去一筆錢。數(shù)額不大，是我省吃儉用省下的。匯款單上，
匯款人一欄永遠是空白。我只在附言欄里，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三個字：藥費，飯。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也不知道那些錢會不會被層層克扣。我只是固執(zhí)地匯著，
像一個贖罪的儀式。仿佛這樣，就能離那個困在高墻后的影子近一點，
就能減輕一點心頭的負罪感。時間在汗水和隱痛中滑到了2003年。初春，
一種可怕的瘟疫如同幽靈般悄然降臨。恐慌像野火一樣蔓延。口罩、消毒水成了緊俏物資，
街道變得空曠冷清，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和一種無形的恐懼。
我所在的建筑工地也停工了。工棚里人心惶惶，不斷有同鄉(xiāng)收拾行李逃離。我無處可去，
也不想走。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牽引著我。就在工地徹底封閉的前一天。
我揣著最后一點工錢和幾個硬邦邦的饅頭。戴上好不容易搶購到的，最劣質(zhì)的白色棉紗口罩，
拖著那條在濕冷天氣里酸痛加劇的瘸腿登上了列車。目的地，是那座闊別了兩年多的，
承載了我所有愛恨的故鄉(xiāng)。城市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下。街上行人稀少，個個行色匆匆，
戴著厚厚的口罩，只露出戒備的眼神。公交車上彌漫著濃烈的消毒水味道。
一種末日般的沉寂籠罩著一切。我沒有停留。下了車，徑直走向城南那片荒僻的坡地。
精神病院的高墻依舊灰白森嚴。門口增加了崗哨，穿著白色防護服，
戴著護目鏡和N95口罩的保安警惕地巡視著?？諝饫锵舅奈兜栏訚饬掖瘫?。
繞著高墻走了一圈。后巷那片荒草坡還在。野草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蟄伏，在初春微寒的空氣中，
已經(jīng)開始瘋長，綠意盎然，透著一股頑強的生機。我站在坡下，仰望著那堵高墻。
墻內(nèi)一片死寂，聽不到任何聲音。她還在里面嗎？那些錢她收到了嗎？疫病這么嚴重，
醫(yī)院里安全嗎？無數(shù)個問題在腦海里翻滾，卻沒有答案。我只能像個傻子一樣，
站在荒草叢中。隔著厚厚的口罩，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中那若有似無的，屬于她的氣息。
就在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時，一陣微風拂過。帶來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艾草燃燒的味道。
我猛地頓住腳步，循著味道望去。只見荒草坡的高處，靠近那堵冰冷高墻的墻根下。
幾塊散落的、長滿青苔的舊條石旁邊，一小堆艾草正靜靜地燃燒著。青白色的煙霧裊裊升起，
在微風中飄散，散發(fā)著一種古老而潔凈的氣息。在疫病肆虐、人人自危的時刻，
在精神病院這荒僻的角落，這堆小小的、燃燒的艾草，像黑暗中的一點微光。是誰？
心猛地提了起來！我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著那堆艾草。片刻，
一個穿著寬大藍條紋病號服的身影，從墻根更深的陰影里，慢慢地走了出來。
她走到那堆燃燒的艾草旁，蹲下身。動作依舊有些遲滯，但比兩年前在雨中舞劍時，
似乎…多了一點點生氣？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攏了攏那堆艾草，讓煙霧更均勻地飄散開。
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腕。初春微寒的風吹動她散亂的頭發(fā)，
幾縷銀絲夾雜在黑發(fā)中，格外刺眼。她微微側(cè)過頭，像是在傾聽風的聲音，
又像是在感受艾草煙霧的潔凈。隔著一段距離，隔著口罩，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突然，
一陣稍大的風卷過。她頭上那頂同樣寬大的，顯然是醫(yī)院統(tǒng)一配發(fā)的藍色條紋帽子，
被風猛地掀了起來，打著旋兒，朝著坡下我的方向飄落。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帽子輕盈地落在離我不遠處的草叢里。她站起身，目光追隨著帽子飄落的方向，望了過來。
隔著瘋長的、在風中搖曳的綠色荒草，隔著冰冷的空氣和濃重的消毒水氣味，
隔著時空與苦難的千山萬水。我們的目光，在2003年春天，
這個被疫病陰云籠罩的、荒蕪的斜坡上，猝不及防地、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風掠過瘋長的野草，發(fā)出沙沙的低語。
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被無形的屏障隔開，世界縮小成這片荒蕪的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