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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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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霧鎖鬼途夜霧濃得像是從地府深處倒灌出來的尸水,沉沉地壓在山林上,

帶著深秋獨有的、砭入骨髓的寒氣。每一次呼吸,

冰冷的濕氣都像淬了寒毒的刀子刮著我的喉嚨,留下濃烈的鐵銹腥甜味。背上那捆豬草,

吸飽了夜露和寒氣,死沉死沉,墜得我肩胛骨像是要裂開,一股冰麻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鐮刀柄在我手里攥得死緊,粗糙的木紋深深嵌進掌心的老繭里,

唯有這點痛楚能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活物。四周靜得瘆人。平日里聒噪的蟲鳴啞巴了,

只剩下我自己破風箱似的喘息,還有腳下踩斷枯枝敗葉時那一下下突兀的“咔吧”聲,

脆得像踩碎了誰的骨頭。腸子都悔青了,真不該貪那幾把草,割了一茬又一茬,

直割到這鬼打墻的時辰。老林深處,連風都死了,霧濃得像裹尸布,纏得人透不過氣。

我試著哼了幾句不成調的山歌,想給自己壯壯膽。聲音干澀地撞出去,

立刻被厚重的霧墻吞沒,連個回響都吝嗇。一股子寒氣,毫無征兆地,

毒蛇一樣貼著我的腳踝就往上纏。不是風吹的,這霧凝滯得像塊鉛板??赡呛畾庠絹碓街?,

凍得我腳趾針扎似的發(fā)麻。不對!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來,根根倒豎,

刺得粗布褂子沙沙響。不是風。是……聲音!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沉重的,

金屬刮擦著巖石的聲音。咔噠……咔噠……咔噠……一下,又一下,

帶著令人牙根發(fā)酸、骨髓發(fā)冷的滯澀感。像生了厚厚綠銹的鈍刀子,在冰冷的石頭上,被人,

或者別的什么,一寸寸地、艱難地拖行。那聲音穿透濃得化不開的霧障,

帶著一種非人的、碾碎一切的壓迫感,直直撞進我的耳朵眼兒里。我的心跳驟然停了半拍,

緊接著就像一面破鼓被發(fā)了瘋的鼓槌擂打,咚咚咚咚!

瘋狂地撞擊著我單薄的胸膛和脆弱的耳膜。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間沖上了頭頂,

又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徹骨的冰寒,順著脊椎骨猛地澆灌下去,

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跑!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字在尖叫。想一頭扎進濃霧里,逃得越遠越好!

可我的兩條腿,像是被無數(shù)雙冰冷無形的手從地下伸出來死死攥住了腳踝,

灌滿了冰冷的鉛水,沉得紋絲不動。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瘋狂打顫,咯咯咯咯……上牙磕著下牙,那聲音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像在敲我的喪鐘。咔噠……咔噠……聲音更近了!像催命的符咒,一下下刮著我的骨頭。

我拼命轉動僵硬的脖子,頸椎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循著那聲音的源頭,

一寸寸地、極其艱難地望過去。眼前的濃霧,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緩緩向兩邊撥開。

一道巨大的、暗沉的輪廓,從霧障深處,緩緩浮現(xiàn)出來。先是一柄刀!刀身極長,寬闊,

刃口處凝著幽暗如死水的光澤,仿佛吸盡了周遭所有的光。刀柄末端,

赫然盤踞著一個猙獰扭曲的獸首!它低垂著,

沉重的刀尖在布滿碎石的地上拖曳——正是那令人頭皮炸裂的“咔噠”聲的來源!接著,

是握著刀的手!包裹在暗沉鐵甲里的手,指關節(jié)粗大虬結,

青黑色的筋絡在冰冷的金屬下凸起、跳動,仿佛蘊含著能劈開山石的千鈞之力。再往上,

是覆蓋著臂甲的手臂,肩甲上模糊的獸吞紋路……然后,我的視線,

猛地撞上了一個東西——空的!本該是脖頸連接頭顱的地方,只有一片觸目驚心的斷口!

斷裂的頸骨茬口慘白,像被蠻力隨意掰斷的枯枝,刺眼地暴露在幽暗的光線下。

周圍凝固著大片深褐近黑的陳舊血污,厚得像一層骯臟、發(fā)硬的苔蘚,

死死覆蓋在斷裂的筋肉和翻卷的皮膜之上。斷口邊緣參差不齊,撕裂的痕跡猙獰可怖,

仿佛是被某種無法想象的兇蠻力量硬生生扯斷、拗折!

深色的污跡沿著鐵甲肩吞獸的猙獰紋路向下蔓延,浸透了胸甲前心那一片冰冷的金屬。

沒有頭顱!只有這血肉模糊、無聲卻嘶吼著慘烈與終結的創(chuàng)口,

突兀地懸在魁梧如山的軀體之上!嗡——!

腦子里像是被一柄無形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眼前瞬間發(fā)黑,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又轟然退潮的轟鳴。褲襠里猛地一熱,

一股溫熱的液體完全失控地順著大腿內(nèi)側流下,瞬間又被冰冷的山風凍得刺骨。

我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濃烈的腥甜鐵銹味在嘴里炸開,才用盡全身力氣,

把那一聲沖到喉嚨口的、撕裂肺腑的凄厲尖叫硬生生壓了回去。

身體抖得像秋風里掛在枝頭的最后一片枯葉,背上的豬草捆簌簌作響。

手里的鐮刀再也握不住,“當啷!”一聲脆響,脫手砸在腳邊的石頭上。

那聲音在死寂的濃霧里,不啻于平地驚雷!那無頭的軀體,猛地頓住了!它——或者說,

他——停了下來。沉重的鐵靴釘在原地。那柄拖地的長刀也微微提起寸許,

懸在離地不遠的地方,不再發(fā)出那催命的刮擦聲。斷頸處那片凝固的血污和慘白的骨茬,

正正地、空洞地對著我的方向。濃得化不開的霧,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束縛著,

繚繞在他周圍三尺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時間徹底凝固了。

空氣粘稠得像冰冷的、凝固的豬油。我的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像一架隨時要散架的破風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骨頭縫里都透著軟,只想癱倒在地,

徹底被這無邊的恐懼碾碎??赡菍Ρ驹撌茄劬Φ?、空洞的位置,似乎正穿透濃霧,

死死地“釘”著我。一股無形的、冰冷徹骨的威壓,如同千斤巨石般壓在我的胸口,

讓我連癱軟都成了奢望。我只能僵立著,像一具等待最終審判的活尸,

汗水浸透的衣裳冰冷地貼在背上。就在我覺得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下一刻就要在胸腔里炸開,

魂魄即將離體飄散的剎那,聲音響起了。不是從虛無的空氣中,而是從那具無頭軀干的深處,

從那片斷裂的頸骨和凝固的血污之下,沉悶地、帶著一種非人的金屬摩擦般的共鳴震蕩出來,

擦著我的耳膜:“去……石……門……寨……”那聲音像是生滿厚重鐵銹的鈍刀在相互刮擦,

艱澀,滯重,帶著一種跨越了漫長歲月也無法消磨的疲憊和近乎偏執(zhí)的固執(zhí)。

“……怎么……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耳鼓上,

震得我腦漿都在顱腔里嗡嗡晃蕩,眼前金星亂冒。我猛地一哆嗦,

牙齒“咯咯咯”地磕碰得更厲害了,上下牙床瘋狂打架,幾乎要把自己的舌頭咬斷。

我徒勞地張著嘴,喉嚨里卻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和冰冷的恐懼死死堵滿,

除了嗬嗬的、破敗風箱般的抽氣,一個清晰的字音也擠不出來。我想抬起手,

指向記憶中翻過兩道山梁后那片廢棄古寨的方向——那是老輩人口中“石門寨”的所在。

可我的手臂沉得像兩根深陷泥沼的石柱,灌滿了鉛,根本抬不動半分!

那無頭的軀干靜靜地“站”著,紋絲不動。斷頸處那片血肉模糊的空洞,

如同一個永恒的、無聲的質問,死死鎖定了我。濃霧沉滯,

那股無形的、要將我骨頭壓碎的壓迫感越來越強,幾乎讓我窒息。

“走……哪……”那胸腔里發(fā)出的聲音再次響起,

刮擦的噪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冰錐般的催促,

甚至……一絲極其細微的、屬于活人的焦灼?那柄懸垂的長刀,

刀尖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抬了半寸,

幽暗的刃口反射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絲極其微弱的冷光,像毒蛇的眸子。

這細微到極點的動作,卻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穿了我被恐懼凍結的神經(jīng)!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前所未有的強烈求生欲,轟然沖垮了搖搖欲墜的恐懼堤壩!

我喉嚨里“咕?!币宦暪猪懀袷强ㄋ赖氖瘔K終于被蠻力撞開。“那……那邊!

”我用盡全身殘余的、最后一絲力氣,榨干肺腑里所有的空氣,

猛地抬起那條顫抖得如同狂風中斷裂枯枝的右臂,

指向濃霧深處、老鷹背的方向——記憶中翻過兩道山梁后的位置。手臂抬起時,

帶動了背上的豬草捆,幾根枯黃細長的草葉無聲地飄落下來,像幾縷失魂的幽魂,

打著旋兒墜向地面。其中一片細長、邊緣微微卷曲的草葉,打著旋兒,不偏不倚,

輕輕飄落在那無頭將軍胸前冰冷的胸甲護心鏡邊緣,緊貼著那片深褐近黑的污跡,

隨即被那無形的、冰冷的威壓吸附住,一動不動地貼在了那里。

“往……往東……翻過……兩……兩道梁!”我的聲音嘶啞破裂,

帶著無法抑制的哭腔和瀕死的絕望,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恐懼徹底撕裂的肺腑里硬生生摳出來的,帶著血沫的腥氣。

短暫的沉寂降臨。濃霧仿佛也屏住了呼吸,停止了流動。然后,

那沉重的、如同鐵石鑄就的胸腔深處,再次震蕩出聲音:“……謝……”一個字。短促,

沉悶,依舊帶著鐵銹摩擦的質感,卻奇異地透出一股巨石落地的、如釋重負的意味。緊接著!

那懸垂的長刀倏然抬起!刀身劃破凝滯的濃霧,帶起一道微弱的、卻冰冷刺骨的寒光!

那無頭的身軀猛地一沉,覆蓋著鐵甲的腳掌重重踏下,“咔嚓!”一聲刺耳的脆響,

腳下的石塊應聲碎裂!它——他——不再有絲毫停頓,朝著我指的方向,大步流星地邁開!

沉重的鐵甲鏗鏘撞擊,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巨響!與此同時,濃霧深處,

竟一直矗立著一匹同樣披著殘破鐵甲的高大戰(zhàn)馬!此刻,鐵蹄踏在亂石上的“嘚嘚”脆響,

如同驟雨般密集響起!那馬無聲無息,眼窩深陷處只有兩團吞噬一切光線的幽邃黑暗,

空洞得讓人心膽俱裂。無頭的身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流暢和敏捷,幾乎是瞬間就翻身上馬,

動作快如鬼魅,仿佛這個動作已在生死之間演練過千萬遍。那柄長刀被他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中,

刀尖斜指向前方濃霧的深淵。“駕!”一聲低沉短促的喝令,如同悶雷在空曠的胸腔中炸開!

那匹披甲的戰(zhàn)馬猛地人立而起,發(fā)出一聲撕裂濃霧、不似活物的凄厲嘶鳴!聲音尖利,

直刺云霄!隨即四蹄翻騰,鐵甲鏗鏘,載著背上那無首的騎者,

如同一道裹挾著死亡與寒冰的黑色旋風,轟然撞入濃得化不開的霧障深處!

鐵蹄踏碎山石的聲音,甲胄鏗鏘摩擦的巨響,連同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刺骨的冰冷,

隨著這團風暴的遠去而驟然消散。噗通!我雙腿一軟,像一截被徹底抽掉筋骨的朽木,

帶著全身的重量和劫后余生的虛脫,重重跪倒在冰冷潮濕、布滿尖銳碎石的泥地上。

膝蓋砸在石子上,鉆心的疼痛讓我混沌的意識稍微清醒了一絲。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劇烈拉動的“嗬嗬”聲,

貪婪地吞咽著冰冷刺骨、帶著濃霧腥濕和泥土腐敗氣息的空氣。冷汗像決堤的洪水,

瞬間浸透了里外幾層粗布衣裳,冰冷地貼在背上,激得我一陣陣無法控制的劇烈哆嗦。

我像被抽了筋的蛇,癱軟地趴在地上,雙手十指死死摳進泥濘的腐葉和冰冷的碎石里,

指甲縫瞬間塞滿了腥臭的黑泥。耳朵里嗡嗡作響,

仿佛那無頭將軍胸腔發(fā)出的“謝”字和鐵蹄踏石的轟響還在里面反復沖撞、回蕩,

要把我的腦殼震裂。我掙扎著想爬起來,手腳卻軟得像煮爛的面條,根本不聽使喚,

試了幾次都重重摔回地上,每一次都啃了滿嘴的泥腥和枯草的碎屑。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百年,我才終于找回了一點支撐身體的力氣,

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我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那怪物消失的方向,

連掉在地上那把跟了我多年的鐮刀都顧不上去撿。背上的豬草捆歪斜著,拖在地上,

沾滿了泥漿,我也渾然不覺。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著我的神經(jīng):跑!

離開這鬼地方!回家!立刻!馬上!我像一頭被地獄之火燎了尾巴的瘋牛,

一頭扎進濃得令人絕望的霧里,憑著本能,朝著山下、家的方向沒命地狂奔。

帶刺的灌木枝條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身上,劃出道道火辣辣的血痕,火辣辣的疼,

可我顧不上了。腳下被盤根錯節(jié)的藤蔓狠狠絆倒,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

手肘膝蓋傳來鉆心的痛楚,我立刻手腳并用地爬起來,顧不上抹一把臉上的泥和血,

繼續(xù)跌跌撞撞地狂奔。粗重的喘息撕扯著我干裂疼痛的喉嚨,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肺葉像被點燃的火炭,燒灼得我?guī)缀跻舷ⅲ?/p>

每一次呼氣都噴出滾燙的白霧。腦子里一片空白,

斷頸、那柄拖地的長刀、那從胸腔深處發(fā)出的、如同詛咒烙印般的“石門寨”三個字所占據(jù),

反復灼燙著我每一寸神經(jīng),驅趕著我向前狂奔。黑暗扭曲的山路在腳下無盡延伸,

濃霧中仿佛隨時會再次伸出那只裹著冰冷鐵甲的手。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樹枝抽打,

荊棘撕扯,每一次摔倒都感覺離那濃霧里的恐怖更近一步。終于,在肺快要炸開,

心臟快要跳出喉嚨的時候,遠遠地,望見了自家泥坯房那昏黃如豆的一點燈火!

那一點微弱搖曳的光,在無邊的黑暗和濃霧中,成了我全部生命唯一的救贖!

我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聲音嘶啞變形,

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恐懼的顫音:“娘!爹!開門!

”一頭狠狠撞開了虛掩的、吱呀作響的破舊院門。

“鬼……有鬼……無頭……將軍……石門寨……”我語無倫次,像一灘徹底融化的爛泥,

帶著滿身的泥濘、血痕和刺鼻的尿騷味,直接癱倒在堂屋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渾身劇烈地篩糠,牙齒磕碰得如同急雨瘋狂敲打芭蕉葉,咯咯作響,

再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極致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浸透了我,凍結了我,

只剩下本能的顫抖。第二章 余生余悸那晚的燈油,添了又添,豆大的火苗在油燈盞里跳躍,

將我們一家人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直到窗紙透出慘淡的青白色曙光。

我裹著家里最厚、帶著濃重霉味的舊棉被,蜷縮在土炕最陰暗、最靠墻的角落里,

身體依舊無法控制地抖個不停。昏黃搖曳的光暈在我驚懼扭曲的臉上跳躍晃動,

每一次光影的晃動,都讓我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縮,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娘坐在炕沿,

她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慘白如紙。粗糙皸裂的手一遍遍撫過我冰冷汗?jié)竦谋臣梗?/p>

試圖傳遞一點暖意,可她的手也在抖。她低聲哼著不成調的、顫抖的安魂謠,

那調子破碎而凄涼,在死寂的屋里飄蕩,可她自己的聲音里也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和顫抖。

我斷斷續(xù)續(xù)、顛三倒四地講述著,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從喉嚨里硬生生摳出的、帶著血塊和碎肉,

字字泣血:那濃得讓人窒息的、裹尸布一樣的霧,那催命般刮擦骨頭、來自地獄的金屬聲,

那柄拖在地上、閃著幽光的、盤著獸首的長刀,

體之上、血肉模糊、白骨森然、空蕩蕩的斷頸……講到那胸腔里發(fā)出的“石門寨”三個字時,

我猛地一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驚悸,

整個人又死命地往墻角縮去,脊背死死抵著冰冷的土墻,恨不得嵌進去。

爹陳老根一直沉默地坐在門檻邊的小木凳上,佝僂著背,像一尊風化的石像。

吧嗒吧嗒……他用力抽著嗆人刺鼻的旱煙,

劣質煙葉燃燒的辛辣藍煙彌漫在狹小壓抑的屋子里,熏得人眼睛發(fā)澀??澙@的青煙后,

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

只有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

偶爾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混雜著驚疑、深不見底的恐懼,

還有一種近乎面對神明或厲鬼的、沉重的、近乎虔誠的凝重。

沉默像石頭一樣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只有油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和我牙齒瘋狂磕碰的咯咯聲,像永不停歇的喪鐘在敲打?!笆T寨……”爹終于開口了,

聲音沙啞低沉得像是從磨砂紙里擠出來的,喉嚨里堵著砂石。

他用力在磨得光滑的鞋底上磕了磕煙鍋里的灰燼,發(fā)出“梆梆”的悶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老輩人……是提過這地方。在……老鷹背后面,最深最險的野豬溝里。早八百年就塌完了,

只剩點爛石頭墻基……邪性得很?!彼D了頓,渾濁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煙霧,

看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仿佛凝固的黑暗,仿佛他的視線能穿透這厚重的夜,

看到那早已被荒草荊棘徹底掩埋、被歲月遺忘的古寨廢墟。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帶著一種講述古老禁忌的、小心翼翼的謹慎,

仿佛怕驚醒沉睡在地底的什么:“說是……前朝打仗的年頭,守寨子的將軍,

死得慘……”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腦袋……硬生生讓敵人砍了去……找不著了。

怨氣沖天哪……后來,但凡夜里走近那片山梁的,

總有人聽見……聽見鐵片片子刮石頭的聲音,

還有……還有馬蹄子響……陰兵借道似的……邪乎!”娘撫在我背上的手猛地一僵,

指尖瞬間變得冰涼刺骨,如同冰錐。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看向爹的眼神里充滿了驚駭和強烈的制止意味,嘴唇哆嗦著,無聲地搖頭。

爹卻只是重重地、無奈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仿佛也帶著銹蝕的鐵屑味。

煙鍋在鞋底上又磕了兩下,濺起幾點微弱的火星,隨即徹底沉默下去,

吧嗒吧嗒的抽煙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急更重。那一夜,

像一道深可見骨、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永遠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恐懼抽走了我一半的精氣神,整個人都萎頓了下去,眼神時常發(fā)直。

我再也不敢靠近老鷹背后面那片陰森的深山,連遠遠望一眼那黑黢黢的山影都覺得脊背發(fā)涼,

后頸的寒毛倒豎。家里那把割豬草的鐮刀,一直孤零零地躺在門檻外的泥地里,

沾滿了露水和泥漿,像一個被遺棄的、不祥的證物。直到幾天后,娘才默默地把它撿回來,

在冰冷的溪水里反復搓洗,洗得刀刃發(fā)白,然后掛在了堂屋最不起眼的、陰暗的墻角。

刀刃上,還殘留著幾片枯黃卷曲、洗不掉的草葉印子,

以及一點點難以徹底洗凈的、滲進鋼鐵紋理里的暗褐色泥印子。我每次無意中瞥見它,

目光都會像被毒蜂蜇到一樣飛快地移開,心口一陣發(fā)緊,

仿佛那刀也沾染了濃霧里那晚無法言說的邪氣和血腥,隨時會滴下黑血。

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遲緩、死氣沉沉的小河,表面緩慢平靜地流淌,

底下卻始終盤旋著那晚濃霧帶來的冰冷暗流。我照常下地,上山砍柴,只是話更少了,

人也更沉默了,常常對著空氣發(fā)愣,手里的活計干著干著就停了下來。我常常在傍晚時分,

晚霞燒紅天際、將層疊山巒染上血色的時候,

一個人坐在院門口那塊被無數(shù)代人磨得光滑溫潤的青石上,

對著西邊層疊起伏的、漸漸被濃重暮色吞沒的山巒發(fā)怔。那里,是濃霧最易涌起的方向,

是老鷹背沉默矗立、如同巨獸脊背的方向,也是石門寨永遠沉埋、被遺忘的方向。風聲鶴唳。

我總是不自覺地豎起耳朵,神經(jīng)質地捕捉著風穿過屋后那片黑壓壓松林時發(fā)出的嗚咽悲鳴,

仔細分辨遠處山澗流水的喧嘩,

試圖從中剝離出任何一絲不和諧的、類似金屬刮擦或馬蹄踏石的細微動靜。

有時一陣急風猛地吹過屋后的竹林,發(fā)出“嘩啦啦”驟雨般的驟響,我會渾身猛地一哆嗦,

心臟驟然縮緊,下意識地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眼神瞬間繃緊如拉滿的弓弦,

死死盯著聲音來源的方向,全身肌肉僵硬,直到那陣風徹底平息,林濤止歇,萬籟俱寂,

我才緩緩松開僵硬的手指,手心全是冷汗,臉上掠過一絲劫后余生般的疲憊和更深的茫然。

那夜的“咔噠”聲,成了刻進骨髓的背景音。第三章 黃土證言二十年光陰,

無聲而沉重地碾過寂靜的山村,帶走了許多人,也帶來了些許變化。我的頭發(fā)徹底白了,

像落了一層厚厚的、洗不掉的寒霜,腰背也佝僂得更深,

走路時需要拄著那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

像一棵被歲月和山風反復揉搓、榨干了汁液的老樹,只剩下嶙峋的枝干。當年那晚的驚魂,

被厚厚的時光塵土覆蓋,沉進了記憶的最底層,不再輕易翻騰攪動,

成了心底一塊不敢觸碰的寒冰。村里通了電,昏黃的電燈泡取代了搖曳不定的油燈,

年輕人開始熱烈地談論山外打工的見聞和城里的新鮮事,那些花花綠綠的海報貼在了土墻上。

那深山老林里關于無頭將軍的傳說,連同我當年那驚魂一夜的遭遇,

漸漸成了老人們偶爾在冬日火塘邊、就著劣質燒酒暖身時提起的、帶點神秘色彩的舊事談資,

引來一陣陣或真或假的唏噓和年輕人的哄笑。我自己,

也幾乎不再主動去想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霧和那個沒有頭顱的冰冷騎者。只是每當深秋來臨,

陰雨連綿、霧氣彌漫得如同那年噩夢重現(xiàn)的夜晚,我睡夢中偶爾會不安地翻身,

喉嚨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充滿恐懼的囈語,冷汗浸透枕頭。直到那年冬天,

一場罕見的大雪封山之后,雪剛化開不久,山路還泥濘不堪。

一支風塵仆仆、裝備精良的隊伍,像天外來客般打破了山村幾十年如一日的寧靜。

他們穿著村里人從未見過的、厚實挺括的藍色沖鋒衣,

背著鼓鼓囊囊、印著奇怪字母的大包小包,手里拿著畫滿神秘線條和符號的圖紙,

在村支書點頭哈腰、異常恭敬的陪同下,不顧初春的嚴寒和泥濘,

徑直扎進了老鷹背后面那片人跡罕至、積雪尚未完全消融的深谷——野豬溝。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山雀,在閉塞的村子里飛快傳開:是省里來的大人物!考古隊!

據(jù)說是用了會看天的機器(衛(wèi)星),在野豬溝那片陡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不同尋常的地形,

方方正正的,懷疑下面埋著古時候的寶貝,可能是很大很大的老房子(建筑基址)!

我正裹著那件磨得發(fā)亮、袖口露出棉絮的舊棉襖,蹲在自家低矮的院墻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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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15 18:5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