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劍社那扇厚重的大門在身后合攏，仿佛也隔絕了所有試圖將他拉回那個冰冷世界的目光與聲音。陳悟幾乎是逃離般沖下樓梯，走廊的涼風(fēng)灌進(jìn)肺里，卻吹不散胸腔里那團(tuán)灼燒的、名為“墨雨”的痛楚。云子善那句冰冷的“你和我演《陰陽》”，如同魔咒般在他腦海里盤旋，每一次回響都伴隨著墨雨在訓(xùn)練場上與他并肩的身影，以及那句破碎在雨幕中的、關(guān)于“雙星”的約定。
他只想回到407，回到那四面墻壁構(gòu)筑的、短暫的避難所，用沉默埋葬這撕心裂肺的回憶。
穿過連接教學(xué)樓與宿舍區(qū)的林蔭道，五月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綠葉，在地上投下細(xì)碎搖晃的光斑。陳悟低著頭，步履沉重，像拖著一副無形的鐐銬。周圍的喧囂——遠(yuǎn)處球場的呼喊、學(xué)生三三兩兩的談笑——都與他無關(guān)。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臟擂鼓般的跳動。
就在這時，一雙手突然從后面伸過來，帶著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微涼而柔軟的觸感，輕輕地、調(diào)皮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一個刻意壓低、模仿著某種腔調(diào)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絲強忍的笑意。
陳悟的身體瞬間僵直！
這聲音……這觸感……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與恐懼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有那么萬分之一秒，他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名字——
“墨……”
然而，就在那個音節(jié)即將沖破喉嚨的剎那，一種更細(xì)微、更真實的感知壓倒了一切。捂著眼睛的手，比記憶中的那雙手要小一圈，指腹也沒有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那刻意模仿的聲線里，藏著一絲屬于少女的清亮和無法完全掩飾的、屬于另一個人的天真。
所有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現(xiàn)實和一絲被愚弄的慍怒。
“墨云?！标愇虻穆曇舻统炼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無奈。他抬起手，輕輕但堅定地掰開了捂在眼睛上的小手。
“哎呀！不好玩！這么快就被識破了！”身后傳來少女懊惱又帶著點撒嬌的抱怨。陳悟轉(zhuǎn)過身，果然看到一張與墨雨有六七分相似、卻更加圓潤稚嫩的臉龐。墨云，墨雨的妹妹，此刻正撅著嘴，穿著明顯不是九中校服的小裙子，大眼睛里閃爍著狡黠和一點點被抓包的沮喪。
“你怎么進(jìn)來的？”陳悟皺眉，語氣帶著兄長般的嚴(yán)厲。九中管理嚴(yán)格，非本校學(xué)生很難進(jìn)入。
“翻墻呀！”墨云理直氣壯，隨即又像想起什么，趕緊補充，“很小心的！就體育場后面那個矮一點的地方……” 她看著陳悟瞬間沉下來的臉色，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人家想你了嘛……聽爸爸說你轉(zhuǎn)來這里，就偷偷溜出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胡鬧！”陳悟斥道，但看著妹妹那張酷似墨雨、卻又充滿生機的臉，斥責(zé)的話終究無法再嚴(yán)厲下去。心底那根緊繃的弦，在妹妹熟悉的、帶著依賴的眼神中，悄然松動了一絲。
墨云敏銳地捕捉到了陳悟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柔軟，立刻湊近一步，挽住他的胳膊，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搖晃：“哥，別生氣啦！我保證下次走正門！” 她仰起臉，清澈的大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陳悟略顯憔悴的臉，“哥，你看起來……好累。是不是……又想起姐姐了？”
陳悟的心猛地一抽，避開了妹妹的目光，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
墨云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輕輕的，帶著少女特有的純凈和一種超越年齡的堅定：“哥，我知道你想姐姐，我也好想好想她。每次看到你用過的刺劍，或者聽到比賽的消息，心里都像被針扎一樣疼?！?她頓了頓，小手用力握緊了陳悟的手臂，“但是，哥，姐姐她……她最想看到的，不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啊！”
陳悟身體一震，猛地看向墨云。
墨云的眼圈微微泛紅，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像燃著小小的火苗：“姐姐她那么驕傲，她最喜歡看你拿著劍、在賽場上閃閃發(fā)光的樣子！她總跟我說，她家阿悟是最棒的冠軍！哥，你把自己關(guān)起來，把劍也關(guān)起來，姐姐在天上看到，該有多難過??！”
“難過”兩個字像重錘砸在陳悟心上。墨雨難過？那個永遠(yuǎn)帶著陽光笑容，用崇拜和愛意注視著他的女孩……會因為他現(xiàn)在的樣子而難過？
“可是……”陳悟的聲音干澀得厲害，“那場比賽……如果不是為了去看我比賽……”
“不是的！”墨云用力搖頭，打斷了他的自責(zé)，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又無比清晰，“那是個意外！哥！那是誰都不想的意外！不是你的錯！更不是刺劍的錯！姐姐她是那么期待去看你比賽，她是為了給你加油才去的！她想要看到的，是那個站在最高領(lǐng)獎臺上的、閃閃發(fā)光的你啊！”
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上墨云的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哥，我知道你心里有傷。很深很深的傷。但是，能不能……為了姐姐，也為了你自己，試著……再碰一次劍？就一次？就當(dāng)是……代替姐姐再看一次，那個她最喜歡的、在劍光里起舞的阿悟？”
代替姐姐……再看一次……
陳悟的瞳孔驟然收縮！墨云的話語，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刺破了他內(nèi)心厚重的陰霾。那個被悔恨和恐懼塵封的畫面——墨雨在車站陽光下，充滿期待和驕傲的笑容：“阿悟，加油！全國賽冠軍，等你回來！”——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是啊……她期待的，從來不是他折斷自己的翅膀，沉溺在永無止境的黑暗里。她期待的，是他揮舞著劍，走向?qū)儆谒臉s光。即使……她再也無法親眼看到。
代替她……再看一次……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帶著尖銳的痛楚，卻也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贖罪的力量，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扎下了根。
就在這時，一個輕緩的腳步聲走近。云子羨不知何時跟了過來，安靜地站在幾步之外，厚重的劉海下，看不清表情，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情緒激動的兄妹倆。
墨云看到云子羨，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小聲說：“哥，這位同學(xué)……”
“他是我的室友，云子羨。”陳悟簡單介紹，聲音依舊沙啞，但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云子羨微微頷首，聲音溫和：“你好。翻墻進(jìn)來的？”他的語氣沒有責(zé)備，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寬容。
墨云吐了吐舌頭，點點頭。
“下次不要了，不安全?！痹谱恿w的聲音依舊平靜，“我送你出校門吧，走正門?！?他說著，目光轉(zhuǎn)向陳悟，沒有詢問，只是靜靜地等待。
陳悟看著云子羨，又低頭看了看緊緊抓著自己手臂、眼神充滿懇求的妹妹。墨云的話語，妹妹的眼淚，云子羨無聲的陪伴……還有內(nèi)心深處，那個在墨雨期待目光下，曾經(jīng)無所畏懼的自己……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痛苦、掙扎、微弱希望和某種破釜沉舟般決意的情緒，在他胸中激烈翻涌。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林蔭道草木的清新，也帶著靈魂深處撕裂般的痛楚。
幾秒鐘后，他猛地睜開眼，眼底不再是死寂的荒蕪，而是一種近乎燃燒的、帶著悲壯色彩的決絕。他輕輕拍了拍墨云的頭，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哥……試試?！?/p>
墨云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盛滿了星星！
陳悟沒有再看妹妹，而是轉(zhuǎn)向云子羨，聲音平穩(wěn)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麻煩你……送她出去。我……回刺劍社?！?/p>
云子羨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他轉(zhuǎn)向墨云，“跟我來吧。”
墨云依依不舍地松開陳悟的手，一步三回頭地跟著云子羨走了。陳悟站在原地，看著妹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然后，他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轉(zhuǎn)過身。
目標(biāo)——刺劍社。
***
刺劍社內(nèi)，氣氛依舊凝重。云子善獨自一人在場地中央，重復(fù)著迅疾而冰冷的單人劍術(shù)練習(xí)，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fā)生。葉漣夏、蘇柔、沈曦、王元、葉漣秋都還在，但誰也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云子善練劍，或者低頭想著心事?？諝庵袕浡环N無計可施的沉悶。
葉漣秋正百無聊賴地用手指敲著椅子扶手，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門口去而復(fù)返的身影。他猛地坐直身體，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臥槽！陳……陳悟？！”
這一聲驚呼瞬間打破了沉寂。所有人都抬起頭，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陳悟站在那里。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眉宇間刻著深深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沉痛，但那雙眼睛——那雙曾經(jīng)死寂荒蕪的眼睛——此刻卻像是被投入了火焰的深潭，翻滾著痛苦、掙扎，卻更燃燒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意！
他沒有看任何人，視線穿透空氣，越過驚愕的眾人，如同實質(zhì)般，牢牢地釘在場中央那個冰冷如劍的身影上。
云子善似乎也感受到了這道目光的份量。他凌厲的劍勢驟然一頓，劍尖停在半空，緩緩轉(zhuǎn)過身。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透空間，迎上陳悟那雙燃燒著復(fù)雜火焰的眼睛。
死寂。整個刺劍社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
陳悟邁開腳步。每一步都踏得很重，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仿佛踏在自己碎裂的心上。他一步一步，穿過眾人驚疑不定的視線，徑直走到場地邊緣，停在云子善面前。
兩人之間，隔著無形的空氣，卻仿佛有無數(shù)過往的劍影和未盡的戰(zhàn)意在激烈碰撞。
陳悟抬起頭，直視著云子善那雙冰冷深邃的眼眸。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所有翻涌的苦澀和抗拒都咽下去。開口時，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鋼鐵般的鏗鏘：
“《陰陽》……我演?！?/p>
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安靜的刺劍社！
葉漣秋倒抽一口冷氣，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蘇柔抱著胳膊的手放了下來，眼中充滿了驚愕和一絲敬佩。沈曦捂住了小嘴，王元瞪大了眼睛。葉漣夏則是在最初的震驚后，眼中迅速涌起巨大的驚喜和一絲擔(dān)憂。
云子善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緊盯著陳悟，仿佛要穿透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眼睛，看清里面深藏的痛苦與掙扎。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波動，但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氣，似乎有那么一瞬間的凝滯。
他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流露出任何諸如滿意或欣喜的情緒。仿佛陳悟的答應(yīng)，只是他早已預(yù)見的一個必然步驟。
他只是沉默地、緩緩地，將手中那柄練習(xí)刺劍遞向陳悟。劍尖微微下指，動作標(biāo)準(zhǔn)而冰冷，如同一個無聲的儀式。
陳悟的目光落在遞過來的劍上。那冰冷的金屬光澤，曾經(jīng)是他榮耀的象征，后來成了他痛苦的枷鎖，如今……卻成了他通向贖罪與承諾的橋梁。
代替她……再看一次……
內(nèi)心深處，墨雨陽光下燦爛期待的笑容再次閃過，與眼前冰冷的劍光重疊。
陳悟的右手——那只曾經(jīng)握劍奪冠、又被他宣判“死刑”的右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巨大力量即將沖破束縛前的本能悸動。
他沒有猶豫。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他猛地抬起左手！
空氣仿佛凝固了。云子善遞劍的動作似乎也頓住了零點一秒。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以為他依舊會選擇用左手接劍時——
陳悟抬起的左手，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并沒有去接劍。而是……猛地攥緊了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手腕！
像是要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只想要退縮的手，強行按向它曾經(jīng)最熟悉的位置！
然后，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他那一直垂落、被視為“廢掉”的右手，帶著肉眼可見的、劇烈的顫抖，如同掙脫了無形的枷鎖，以一種近乎悲壯的方式，猛地向前伸出！
五指張開，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牢牢地、穩(wěn)穩(wěn)地，一把握住了云子善遞過來的劍柄！
“嗡——！”
劍身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悲鳴般的震顫。
冰冷堅硬的觸感瞬間從掌心傳遍全身，激起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那不是恐懼的戰(zhàn)栗，而是一種沉睡的力量被強行喚醒、與深入骨髓的痛苦激烈碰撞帶來的、靈魂層面的震顫！
陳悟的手，握得很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劇烈的顫抖卻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明顯。但他沒有松開，反而握得更緊！仿佛要將那顫抖的劍柄，連同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決心，一同熔鑄在掌心！
他抬起頭，迎向云子善銳利如刀的目光，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里，痛苦依舊翻騰，卻多了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一周?！彼_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有一周。”
云子善看著陳悟那只緊握劍柄、劇烈顫抖卻異常堅定的右手，又看了看陳悟眼中那混合著巨大痛苦與決絕意志的火焰。他那萬年冰封般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波動。
他緩緩收回手，任由陳悟握著那把劍。
“明天六點?！痹谱由频穆曇粢琅f冰冷，卻仿佛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分量，“準(zhǔn)時開始。”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zhuǎn)身，重新走向場地中央，再次舉起了屬于他的劍。只是這一次，那冰冷迅疾的劍光，似乎不再那么孤絕。
陳悟站在原地，右手緊握著那柄冰冷的刺劍，劇烈的顫抖順著劍身傳遞。汗水瞬間浸濕了他的鬢角。他知道，握住的不僅僅是劍，更是他親手撕裂的傷口，是他對墨雨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