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天被撕了個黑洞,所有聲音都被吸走了。 只有我青梅竹馬的石頭能聽見我說話。 鄉(xiāng)親們把我們當救命稻草,圍著我們問東問西。 深夜我偷偷寫紙條問他:“你為啥能聽見我?” 他湊到我耳邊說:“因為老子稀罕你。” 可第二天他的聲音也開始斷斷續(xù)續(xù)。 我慌忙把寫好的紙條塞給他,他卻一臉困惑地搖頭。 抬頭時,黑洞已經(jīng)吞沒了整個天空。
磨鐮刀的霍霍聲,自村西頭老張家院里傳來,一下,又一下,執(zhí)拗而粗礪,刀鋒與磨石每一次親密接觸都帶著股要把夏天最后一點燥熱都磨碎的狠勁兒。
聲音穿過悶熱的空氣,撞進我的耳朵里。我坐在自家院門那冰涼的石門檻上,半邊身子被門洞的陰影籠罩,半邊身子卻暴露在午后白花花的日頭底下,活像被劈成了兩半。
空氣沉甸甸的,帶著泥土被烈日烘烤后蒸騰出的、濃得化不開的土腥氣。我百無聊賴地扯著腳邊幾根沒精打采的狗尾巴草,指尖被草葉邊緣細小的鋸齒劃拉得微微發(fā)癢。
“喂!小滿!”
聲音突如其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穿透蟬鳴。我一抬頭,幾顆圓溜溜、濕漉漉的小石子兒擦著我腳邊飛過,“噗噗”幾聲悶響,砸進了門前土路上厚厚的浮土里,留下幾個淺淺的坑。
“石頭!你作死??!”我騰地站起來,沒好氣地朝著聲音來處吼。土路對面,隔著一道歪歪扭扭、幾乎要趴下的矮籬笆,石頭正咧著嘴笑,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牙,在曬得黝黑的臉上格外顯眼。他手里還掂著幾顆剛從河灘撿回來的鵝卵石,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嚇死你!”他揚了揚下巴,得意洋洋,“跟個蔫茄子似的坐那兒,想啥呢?”
“想你個大頭鬼!”我彎腰撿起腳邊一塊土坷垃,作勢要扔過去。他夸張地縮了縮脖子,裝模作樣地要躲,腳下的布鞋踢起一小股煙塵。
就在這雞飛狗跳的當口,頭頂那令人心煩意亂的蟬鳴,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
不是一只兩只,是所有的,同一瞬間,像被一把無形的巨剪齊齊剪斷了聲帶。
緊接著,老張家那霍霍的磨刀聲也消失了。世界仿佛被猛地按下了靜音鍵。前一秒還充斥耳膜的、屬于鄉(xiāng)村午后的一切喧響——遠處河灘隱隱約約的蛙鳴,隔壁二嬸家母雞下蛋后邀功般的咯咯噠,甚至風掠過玉米葉梢那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全都像被一只貪婪的大手瞬間攫走,抽得干干凈凈。
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轟然降臨。
我手里捏著那塊土坷垃,僵在原地。耳朵里只剩下一種奇怪的、尖銳的嗡鳴,像是寂靜本身發(fā)出的咆哮,震得腦仁發(fā)麻。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喊石頭,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連我自己喉嚨里試圖發(fā)出的聲音,也像投入了無底深潭的石子,沒有激起一絲漣漪。只有一股微弱的氣流徒勞地拂過干澀的唇瓣。
“小滿?小滿你咋啦?”石頭的聲音,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電流,猛地刺穿了我耳中那片令人窒息的嗡鳴,直抵腦海!
那聲音帶著明顯的焦急,卻異常清晰,仿佛不是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我腦子里響起來的。我猛地抬頭看向他。
石頭就站在籬笆對面幾步遠的地方。他也完全僵住了,臉上的嬉笑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孩童般純粹的驚愕和茫然。他嘴巴在動,急切地說著什么,但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他那雙總是亮得灼人的眼睛,此刻睜得滾圓,死死地盯著我的方向,里面翻騰著和我一模一樣的恐懼。他抬手指了指天空,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木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脊梁骨。我順著他的手指,幾乎是帶著一種宿命般的預感,猛地仰起了頭。
天空,那片原本藍得刺眼、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穹頂,不知何時,被撕裂了。
就在村子正上方,老槐樹那盤虬的枝椏所指之處,一個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漆黑窟窿,赫然懸在那里。那黑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又像凝固的深淵,深不見底,邊緣模糊地蠕動著,貪婪地吞噬著周圍所有的光線。它像一個丑陋的、燒穿了的窟窿,釘在瓦藍的天幕上,無聲地宣告著某種不可知的災難降臨。
這無聲的景象,比任何巨響都更令人心膽俱裂。
我腿一軟,踉蹌著向后倒去,屁股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門檻上,火辣辣地疼??蛇@疼痛也顯得那么遙遠,那么微不足道。我的眼睛死死黏在那個黑洞上,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扼住,連無聲的尖叫都發(fā)不出來。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帶著一陣風撲到了我面前。是石頭!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過了那道破籬笆,幾步就竄到我眼前,帶著一股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氣息。他猛地蹲下,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他湊得極近,近得我能看清他鼻尖上冒出的細小汗珠,看清他因為極度驚恐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倒映著我同樣慘白失色的臉。
“小滿!小滿!你說話??!你聽見我說話沒?你說話!” 他嘴唇瘋狂地開合,無聲地咆哮著。那熟悉的、帶著點焦急和粗糲的聲音,又一次清晰地、毫無阻礙地直接在我腦中炸響,如同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我被他搖晃著,巨大的恐懼和這唯一能穿透死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讓我渾身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我用力地點著頭,幅度大得幾乎要把脖子甩斷,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天上那個猙獰的黑洞。
“能……我能聽見你!石頭!我能聽見你說話!”我在心里嘶喊,嘴巴徒勞地開合,發(fā)出的只有微弱的氣流聲。
石頭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亮光像是絕境中迸發(fā)的火星。他抓著我胳膊的手更用力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拔摇乙仓荒苈犚娔?!” 他腦子里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別人……別人都聽不見!你看他們!”他猛地扭頭看向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