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公寓樓下。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在樓道里響起，伴隨著金屬器械碰撞的冰冷聲響。
門鈴被按響，一聲接一聲，急促得如同催命符。
我抱著徹底失去意識的沈星冉，走到門后。透過貓眼，看到外面站著幾名穿著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和兩名穿著深藍色制服的護工，表情嚴肅。
打開門。
“蕭先生？”為首一個戴著眼鏡、醫(yī)生模樣的中年男人開口確認。
“是我?！蔽覀?cè)身讓開，“病人在這里，情緒極不穩(wěn)定，剛剛才鎮(zhèn)靜下來?！?/p>
兩名身材壯碩的護工立刻上前，動作熟練而專業(yè)地從我臂彎里接過了沈星冉。其中一個拿出束縛帶，迅速而利落地將她的手腕交叉固定在身前。沈星冉的頭無力地垂著，長發(fā)散落，遮住了她潮紅的臉頰，對這一切毫無反應(yīng)，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醫(yī)生快速檢查了一下她的瞳孔和脈搏，眉頭微蹙：“意識深度抑制。用了什么藥物？”
“她情緒失控，試圖撞墻自殘，我只能給她服用了處方劑量的安定?！蔽业幕卮鸬嗡宦?，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擔憂，“藥瓶在那邊茶幾上?！?/p>
一個工作人員立刻進去取證。
“我們會做詳細檢查。”醫(yī)生點點頭，示意護工把人帶走。擔架車被推了進來，沈星冉像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被平放了上去，束縛帶勒在她纖細的手腕上。
“我跟你們一起去?！蔽艺f著，拿起搭在沙發(fā)上的外套。
“家屬陪同是必要的。”醫(yī)生沒有反對。
一行人沉默地將擔架車推出公寓，推進電梯，再推下樓。刺眼的陽光讓剛從昏暗環(huán)境中出來的我微微瞇了下眼。樓下停著一輛印著“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字樣的白色救護車，后門敞開著，像一個張開的、冰冷的巨口。
沈星冉被推了上去。護工固定好擔架車。我也跟著上了車，坐在旁邊的硬質(zhì)座椅上。
車門“哐當”一聲關(guān)閉，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音。引擎發(fā)動，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
車廂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冰冷器械的味道。只有儀器偶爾發(fā)出的單調(diào)滴答聲。我看著躺在擔架車上、毫無知覺的沈星冉。她無名指上的鉆戒，在車廂頂燈的照射下，折射出一點微弱卻冰冷的光芒。
車子駛過繁華的街道，駛過擁堵的車流，最終駛向城市邊緣。周圍的建筑越來越稀疏，綠蔭越來越濃密。最終，車子拐進一條僻靜的林蔭道，停在一扇沉重的、有著巨大鎖鏈的鐵門前。
鐵門上方，是幾個冰冷的金屬大字：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封閉治療區(qū)）。
門衛(wèi)確認了身份，沉重的鐵門緩緩向兩側(cè)滑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車子駛?cè)?，鐵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如同地獄之門關(guān)閉。
里面是另一個世界。高聳的圍墻，密布的鐵絲網(wǎng)，森嚴的守衛(wèi)崗?fù)?。一棟棟灰白色的建筑整齊排列，窗戶都裝著堅固的防護欄?？諝猱惓０察o，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意義不明的嘶喊或哭泣。
一種無形的壓抑感，沉甸甸地籠罩下來。
車子在一棟標著“三病區(qū)”的樓前停下。樓門是厚重的鐵門，需要刷卡和密碼才能開啟。
護工再次將沈星冉推下車。我跟著他們走進這棟樓。里面光線有些昏暗，走廊漫長而空曠，墻壁是慘淡的綠色，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濃烈刺鼻，還混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陳腐和藥物混合的氣味。
偶爾有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身影在走廊盡頭一閃而過，動作遲緩，眼神空洞或呆滯。壓抑的哭聲、無意義的囈語、突然爆發(fā)的尖叫……各種聲音在封閉的空間里回蕩，沖擊著耳膜。
沈星冉被推進一個房間。里面只有一張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鐵床，床上是白色的床單和薄被。墻角有一個不銹鋼的蹲便器和一個簡陋的洗手池。沒有窗戶，只有門上一個巴掌大的、嵌著鐵欄的小觀察窗。一盞慘白的吸頂燈是唯一的光源。
這像一個牢房。
護工解開擔架車的固定，將依舊昏迷的沈星冉抬到了那張冰冷的鐵床上。動作談不上粗暴，但也絕對談不上溫柔。一個護士拿著針劑過來，不由分說地擼起沈星冉的袖子，在她胳膊上注射了一針。大概是長效的鎮(zhèn)靜劑。
“家屬請在外面等候，主治醫(yī)生需要和你談?wù)?。”一個工作人員對我說。
我最后看了一眼鐵床上毫無知覺的沈星冉。她躺在慘白的床單上，臉色潮紅未退，眉頭微蹙，似乎即使在深度昏迷中，也感受到了周遭環(huán)境的冰冷和絕望。無名指上的鉆戒，在吸頂燈下閃爍著一點微弱的光，像是對外面世界最后的、冰冷的嘲諷。
我轉(zhuǎn)身，跟著工作人員走出這個壓抑的單間。厚重的鐵門在身后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咔噠”落鎖聲。
主治醫(yī)生的辦公室同樣沉悶。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老醫(yī)生坐在辦公桌后，面前攤著幾張表格。
“蕭先生，坐?！彼噶酥笇γ娴囊巫?，語氣沒什么起伏，“患者沈星冉，初步判斷是受到巨大精神刺激后導致的急性精神分裂樣障礙，伴隨重度抑郁和強烈的自毀傾向。病史方面，你之前提到過她有情緒不穩(wěn)的情況？”
“是的?！蔽易谟舶畎畹囊巫由?，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表情沉痛而疲憊，“我們戀愛七年，本來準備結(jié)婚了。但最近……她工作上遇到很大的挫折，被公司開除，人際關(guān)系也全面崩塌，加上可能之前就有些潛在的精神壓力……多重打擊下，她崩潰了。在家里有嚴重的自殘行為，砸東西，撞墻，甚至……攻擊我?！蔽彝炱鹦渥?，露出手臂上幾道新鮮的、已經(jīng)結(jié)痂的抓痕——那是我在車上自己用指甲劃的。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仔細看了看傷痕，在表格上記錄著：“有攻擊行為，有自殘史……情況比較嚴重。需要立刻進行封閉式治療，使用抗精神病藥物穩(wěn)定病情，輔以電休克療法（ECT）干預(yù)嚴重的抑郁和木僵狀態(tài)。治療周期會很長，恢復(fù)情況……難以預(yù)估。家屬需要做好長期陪護和承擔巨額治療費用的心理準備。”
“費用不是問題?！蔽伊⒖瘫響B(tài)，語氣堅定，“只要能治好她，花多少錢我都愿意。只是……”我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為難，“我工作很忙，經(jīng)常出差，可能無法經(jīng)常來探視……”
“封閉治療期間，探視有嚴格規(guī)定，主要是為了病人穩(wěn)定?！贬t(yī)生理解地點點頭，“我們會安排專業(yè)的護工24小時看護。你作為監(jiān)護人，定期繳費，保持通訊暢通即可。治療方案和病情進展，我們會定期通知你。”
“好，好。那就拜托醫(yī)生了?！蔽艺酒鹕?，感激地握住醫(yī)生的手，將一個厚厚的信封不動聲色地塞進了醫(yī)生白大褂的口袋里，“一點心意，請多關(guān)照。”
醫(yī)生似乎早已習慣，臉上沒有任何異樣，只是微微頷首：“我們會盡力?！?/p>
走出醫(yī)生辦公室，重新穿過那條壓抑的、充斥著各種精神噪音的走廊。路過沈星冉所在的那個單間時，我停了一下腳步。透過那扇小小的、嵌著鐵欄的觀察窗，我看到里面。
沈星冉似乎被注射的藥物弄醒了。她正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鐵床上，雙手抱著頭，身體微微搖晃著，眼神空洞地看著慘白墻壁上的某一點，嘴里似乎在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聲音含混不清。
一個身材壯碩、面無表情的女護工推門進去，手里端著一個塑料托盤，上面放著一杯水和幾片白色的藥片。
“吃藥了。”護工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機器人。
沈星冉像是沒聽見，依舊抱著頭搖晃。
護工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動作談不上溫柔地抓住沈星冉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沈星冉驚恐地看著護工，眼神渙散，充滿了孩童般的無助和恐懼。
“不…不要…”她含糊地抗拒著。
護工根本不理睬她的反抗，熟練地將幾片藥片強行塞進她嘴里，然后捏著她的鼻子，把水杯湊到她嘴邊灌了下去！
“咳咳咳……”沈星冉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水順著嘴角流下，打濕了病號服的前襟。
護工松開手，冷漠地看了一眼咳得滿臉通紅的沈星冉，端起托盤，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鐵門再次被鎖上。
沈星冉咳了一陣，慢慢停下來。她茫然地環(huán)顧著這個狹小、冰冷、如同牢籠般的房間，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和絕望。她似乎想站起來，但身體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她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無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鉆戒。
她抬起手，呆呆地看著戒指，眼神空洞。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完全無法理解，臉上露出一種極其怪異、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笑容，嘴里又開始含糊不清地念叨起來：
“永遠…嘿嘿…永遠…蕭燼…戒指…重新開始…永遠…”
那笑聲和囈語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混合著門外走廊里隱約傳來的、不知屬于誰的尖利哭嚎。
我收回目光，不再停留。
轉(zhuǎn)身，沿著那條冰冷漫長的走廊向外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響，一聲，一聲，如同敲在棺材板上的釘錘。
厚重的鐵門在身后緩緩合攏，將里面那個瘋狂與絕望的世界徹底隔絕。
陽光重新照在身上，帶著夏末的暖意。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自由的、沒有消毒水味道的空氣。
拿出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我翻出通訊錄，找到那個標注為“秦朗”的號碼，撥了過去。
“朗子。”我的聲音透過話筒傳出，平靜無波，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松弛，“把‘暗夜’那邊，還有那個刀疤臉的尾巴，都清理干凈。錢給足，讓他們永遠閉嘴?！?/p>
電話那頭傳來秦朗簡潔的回應(yīng)：“明白，燼哥。保證干凈?！?/p>
掛斷電話，我坐進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發(fā)動引擎，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了這片被高墻電網(wǎng)圍起來的、埋葬靈魂的寂靜之地。
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城市的喧囂和繁華重新涌入感官。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周牧成了一灘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的爛泥。周啟明變成了停尸房檔案袋上的一個冰冷名字。沈星冉……她將在那個白色的牢籠里，戴著那枚象征“永遠”的戒指，日復(fù)一日地吞下那些摧毀她意志的藥片，在電擊的痙攣中，在護工的粗暴對待下，在無休止的瘋狂囈語中，走向她注定的、徹底的毀滅。
我抬起右手，無名指上，空無一物。
但我摩挲著指根處那圈無形的印記，仿佛那里也戴著一枚冰冷的戒指。
我的嘴角，緩緩向上勾起。
一個冰冷的、純粹的、飽含著極致滿足的弧度，在唇邊無聲地綻放。
永恒？
是的。
這才是屬于我們的，真正的，永遠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