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黃慧琳死了。她一生健康，普通的小感冒對她來說根本不值一提，剛剛步入老年，
她就開始養(yǎng)生，每天早晨六點就起來跳舞、健身，注意飲食，每年體檢。而她的老伴馬萬里，
熬夜看電視，日抽一包煙，每天有八小時坐在麻將館，比上班還勤。
她時常規(guī)勸馬萬里像她一樣生活，能舒服地多活幾年?？删褪沁@樣的她，死于癌癥。
馬萬里時常想起自己的妻子最后的樣子。那天夜里，馬萬里原本不在醫(yī)院，
是二女兒馬雪蘭打電話通知他去的。據(jù)說那天黃慧琳突然變得很精神，她的眼睛炯炯有神，
拉著雪蘭說了好久的話，雪蘭好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她，陪她聊了一個小時。
她突然說：“我想出院，回家里去。”雪蘭驚覺大事不妙，
立刻打電話給所有的家人讓他們來醫(yī)院。馬萬里是最后一個到的，因為他睡覺喜歡開著電視，
電視聲蓋過了隔壁房間的電話聲。他來的時候，病房里站滿了人，是他們的兒孫。
最小的孫子似乎還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正靠著自己的爸爸打瞌睡。兩個女兒蹲在病床前，
握著她的手。沒人注意到馬萬里來了，他隔著人群，送別了自己的妻子。
她原本是十分豐腴的，年輕的時候獨自一人扛起整個家，肩扛一袋米的同時手里還能拎桶水。
可他見她的最后一眼，她骨瘦如柴，眼窩深陷，眉毛已經(jīng)掉光了，頭發(fā)更是不用說，
她的頭上永遠(yuǎn)戴著一頂毛線帽子，睡覺也戴著。馬萬里忘記了她是怎么一步步變成這樣的，
化療的半年，她吃過的苦，他陪過的夜晚，他突然全忘了?？墒屈S慧琳的最后一刻，
他怎么也忘不掉。馬萬里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馬雪梅性格像他，潑辣直爽，
雪蘭性格像黃慧琳，溫柔隱忍。小兒子馬雪陽，馬萬里也不知道他像了誰，對外人唯唯諾諾，
卻是個十足的窩里橫。子女們對他遲到的事很失望，
雪梅看到他直接就開始冷嘲熱諷：“你還知道來??？”沒大沒小，這要是平時，
馬萬里非要狠狠訓(xùn)斥她一頓，但今天，算了。連一向好脾氣的雪蘭看到他都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仿佛是故意要讓他難受似的。馬萬里覺得很冤枉，電話在隔壁屋，自己確實沒聽到。
他們給醫(yī)生讓開了一條路，醫(yī)生將黃慧琳抬到另外一張床上，給她蓋上了白布，
準(zhǔn)備將她推出去。對子女們來說，這個動作才真正宣告了黃慧琳的死亡。馬雪蘭有些站不穩(wěn)，
她的丈夫扶著她，她聲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后一聲“媽”，開啟了這一屋子人的哭聲。
這場面嚇壞了馬雪陽五歲的兒子，在一片溫吞的哭聲中，他也嘹亮地號了起來。
馬萬里眼睛發(fā)酸，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點了一支煙，但立刻被護(hù)士打斷：“這兒不能抽煙。
”馬萬里收煙抬頭，又撞上了馬雪梅瞪他的眼光。馬家決定將黃慧琳土葬，
她被接回了農(nóng)村老家。他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去了，老家的舊房子到處都落著土。
她的喪事是馬雪陽負(fù)責(zé)操辦的，農(nóng)村的規(guī)矩，女人不能辦白事。
馬萬里就和兩個女兒住在舊房子里守靈——出殯之前，他們要每日三頓地供奉新鮮的餐食，
馬雪蘭堅持自己做，盡最后的孝心。她回到老房子，幾乎每分每秒都在睹物思人，
靠在自己丈夫的肩上哭。馬雪梅則出來進(jìn)去地把房子的各個角落都收拾得干凈利索，
過兩天就會有人來吊唁，母親一生要強，她必須得把家收拾好。馬雪陽年紀(jì)還小，才三十歲，
什么事都得問姐姐，一天能給馬雪梅打十來個電話，
馬雪梅就一邊給他講解一邊隔著電話罵他。出殯前一天，馬雪陽請了人為黃慧琳入殮，
師傅將黃慧琳的身體擦洗干凈，為她換上壽衣、化了妝，
然后讓她的親人們在棺材里放上她生前喜歡的物品。馬雪梅放了黃慧琳跳舞時用的扇子，
馬雪蘭放了一支軟頭水筆，馬雪陽放了一束花。馬萬里站在棺材旁，看著黃慧琳，
化了妝的她似乎回到了生病以前，面色紅潤，神態(tài)安詳，他從自己的兜里，
拿出了折好的黃慧琳的毛線帽子，輕手輕腳地為她戴上，仿佛手稍微重點，就會傷到她。
馬雪蘭看到這一幕，別扭地將頭轉(zhuǎn)到一邊，眼淚簌簌地往下掉。這是馬萬里這一生唯一一次，
如此溫柔地對待黃慧琳。黃慧琳生前在村里是一個有口皆碑的好女人，馬萬里在城里工作，
她一個人將馬萬里全家的親戚都照顧得井井有條。她永遠(yuǎn)都是一副溫柔和善的樣子，
笑起來臉上的左側(cè)有個酒窩，那酒窩是她最得意的，
她說自己從小就堅持不懈地用手指戳自己的臉，終于有一天，一覺醒來，臉上多了個酒窩。
就為這個，馬雪梅專門挑了她左半邊臉朝前的照片作為遺照，那是她四十周歲拍的照片，
她的眼睛看起來又潤又亮，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臉上不見什么皺紋，看起來漂亮極了。
她的葬禮，全村人都來參加了，她的花圈從家門口擺出去好幾里，上面寫滿了祝福。
有的人一進(jìn)來就跪在地上大哭，像送別自己的親媽，那是黃慧琳看大的小孩子們。
有的老人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進(jìn)了他們家院子，顫抖著給她隨了禮，
那是黃慧琳照顧過的留守老人。馬萬里招待著一撥又一撥的客人，
盡管馬雪梅已經(jīng)多次勒令他放下酒杯，但他還是喝多了。他喝多了就喜歡胡言亂語，
但他知道，這一天適合沉默。他歪歪斜斜地走到靈堂，身邊的一切都有些重影。靈堂前，
孫子和幾個小孩正蹲在地上玩土，馬萬里胡亂地摸摸孫子的頭，
問他：“你知道奶奶去哪了嗎？”“奶奶睡著了，就在那里面。”孫子指了指棺材，
馬萬里抬頭一看，酒突然醒了大半——他猛然發(fā)現(xiàn)黃慧琳的遺照不知被誰換了，
照片里的黃慧琳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直勾勾地盯著馬萬里。2那天的葬禮是如何結(jié)束的呢？
馬萬里記不清了。他只記得他差點被自己的親兒子馬雪陽打了，馬雪陽高高地舉起板凳，
嘴里叫囂著什么，馬雪蘭從后面抱著自己的弟弟，馬雪梅將板凳奪過來，才阻止了這場鬧劇。
馬雪蘭開車將馬萬里送回家，路上一言不發(fā)，也沒有在家逗留，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冷清。
馬萬里醒了醒神，黃慧琳生病后就一直住院，已經(jīng)很久沒回來了?？墒侵钡竭@一刻，
馬萬里才覺得這個家有些冷清。茶幾上放著幾天前他沒收拾的碗筷，
剩的面已經(jīng)死死地扒在了碗底，成了一灘固體，煙灰缸里的煙灰堆成了小山，受了潮氣，
死氣沉沉地擰成一團(tuán)，魚缸的換水器也堵塞了，里面是一灘死水。馬萬里打開電視，
等待開機的三秒似乎都格外漫長，這個家凝固了，馬萬里喘不過氣。
電視里正播放他最喜歡的《亮劍》，馬萬里把煙灰倒進(jìn)碗里，桌上的碗隨意往邊上一扒拉，
在茶幾上騰出了個空翹起自己的腳。聲音還是太小，馬萬里伸長了腿，用腳點了點遙控器，
把聲音調(diào)大，墻壁的回音刺痛他的雙耳，他點了一支煙，猛吸了一口。馬萬里被開門聲驚醒，
他身體一抖，坐了起來。自己的兒女們回來了， 馬萬里起身想迎一迎他們，
但馬雪梅并沒有看他，而是一進(jìn)家門就皺著眉巡視起來，發(fā)出了一聲嫌棄的“嘖”后，
匆匆將桌上的殘羹冷炙拿到廚房去洗。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R雪陽雙手捧著黃慧琳的遺照，
把照片放到了家中玻璃柜的最高處。氣氛似乎沒有從下午的尷尬中緩和回來。
馬萬里向馬雪陽手中一瞥，又看到了黃慧琳那張照片。子女們神色如常地在擺放照片，
給照片上香。馬萬里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沒醒酒了，他摸了摸自己白發(fā)蒼蒼的腦袋，
仔細(xì)觀察著，與那雙絕望的眼睛對視。那不是她，四十歲的她不是這樣的。
馬萬里有些不解地看著兒女們，他們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照片被換掉了嗎？他搖了搖頭，
不想再爭辯。馬雪梅一邊擦桌子，一邊嘴里嘟嘟囔囔的：“爸，
以后你得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了，我們都有自己的事兒，也不能總回來給您干家政吧。
碗吃完就洗，桌子用完就擦，怎么才幾個禮拜，把日子過成這樣？
”馬雪梅眼睛貼近桌子用力擦著那些干掉的污垢，桌子被震得吱呀吱呀響。馬雪蘭也幫忙，
去陽臺看了一眼，干脆把植物都裝進(jìn)了一個袋子：“這些東西，我媽不在了也沒人打理，
放在這兒也給您礙事兒。我收走了，趕明兒在這支個桌，放點多肉植物，現(xiàn)在可流行了，
也不用打理，在這喝喝茶也挺好。”馬萬里擺了擺手：“你們別干了，休息一下，陪我坐坐。
”雪蘭和雪梅沒停，她們忙不迭地把家收拾得窗明幾凈，恢復(fù)到了黃慧琳在的水平。
馬雪陽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低頭玩著消消樂，馬萬里心里也有氣，沖他吐煙圈。
四個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了，沒有人說話，半晌，雪蘭開始收拾東西：“爸，我該回去了，
這幾天也沒盯鈺兒學(xué)習(xí)，我回去看看她，過幾天我們再來。”馬雪梅和馬雪陽也立刻站起來，
附和著雪蘭。馬萬里將他們送出去，回到了房間。他看著黃慧琳骨瘦如柴的照片，
決定將照片轉(zhuǎn)過去，背對自己?；蛟S是白天睡了一會兒，馬萬里失眠了。他閉著眼睛，
覺得電視聲很刺耳，但關(guān)了他更是清醒。他翻來覆去，坐了起來，想喝水，但水壺已經(jīng)空了，
他只好下床去燒熱水，可是被子一掀起來，冷氣就嗖嗖往被子鉆。他只好抽煙，水也不喝了，
越抽嗓子越干，他掙扎了一番，終于披著被子起來熱水。馬萬里想起黃慧琳，
她每天晚上都會給他倒水，在農(nóng)村的時候，她甚至要穿過漏風(fēng)的院子去廚房燒。
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句話——原來黃慧琳的夜晚這么冷。想到這，
馬萬里不禁被自己的文學(xué)造詣感動了。原來黃慧琳的夜晚這么冷，他重復(fù)地想著，
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讓自己陷入到某種緬懷的情緒中。天亮了，馬萬里熄滅了最后一支煙，
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決定找個新老伴。“不合適吧？”老張和馬萬里打完麻將，
走在回家路上，馬萬里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這是老張的第一反應(yīng)。“慧琳才走幾天??？
我要是現(xiàn)在給你找，我得折壽三年?！崩蠌堉毖圆恢M，
馬萬里很順滑地故作輕松地笑起來：“我這不是說假如嘛，假如，沒想找。”老張沒再說話，
兩人一起走到家樓下?！袄像R啊，”老張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馬萬里，“唾沫星子淹死人，
你不為慧琳想，就當(dāng)是為你自己，為兒女，多想想?！瘪R萬里急眼了：“我不說了開玩笑嗎？
沒見過你這么上綱上線的?！彼倌＜偈降靥弱吡俗约旱睦吓笥岩荒_，獨自上了樓。
孩子們幾天沒來，房子里又是一片狼藉，馬萬里進(jìn)了廚房，把買回來的掛面放鍋里煮了煮，
想盛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的干凈碗已經(jīng)用光了，他就著鍋，在面里拌了點醋和辣椒醬，
呼嚕呼嚕地胡亂吃了下去。水池子里的臟碗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馬萬里決定自己洗洗。
沾了洗潔精的碗很滑，馬萬里拿不住，好幾次拿起碗又咣當(dāng)一聲掉進(jìn)池子里，濺了他一臉?biāo)?/p>
積攢幾天的污漬已經(jīng)扒在了盤子上，馬萬里用鋼絲球用力刷，把盤子上的印花都刮了下來，
洗了一個小時，馬萬里的手冰涼，看著洗的馬馬虎虎的盤子，老馬突然上進(jìn)起來，
決定把家里收拾一遍。洗碗灑了一地水，踩得家里到處都是腳印，
要拖地又發(fā)現(xiàn)有很多灰塵積到了一起，老馬決定先掃地，
可掃完之后擦桌子又擦了一地食物碎屑。他根本不會用洗衣機，鼓搗了半天好歹算是運轉(zhuǎn)了。
來回折騰了好幾個小時，老馬的腰已經(jīng)直不起來了，他躺在床上，打開電視，
竟獲得了一絲成就感，他學(xué)會照顧自己了，仿佛從今天起他就獲得了新生。
然而他還是忘了把衣服從洗衣機里拿出來，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天后。
他想換件新毛衣，卻怎么也找不到，最后才想起來在洗衣機里。他把衣服拿出來，已經(jīng)干了，
有一股陳舊的餿味，即使再洗一次，還是沒法去除，除此之外，
還有一件昂貴的羊毛衫縮水了。馬萬里的心理防線被擊垮了，他必須要找個新老伴。
這一次馬萬里換了一個傾訴對象，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支持者——洗衣店的老板老馮。
老馮很明白老馬的困境，老伴驟然離開，他需要人照顧，于是立刻要幫老馬辦這件事。
老馬的條件在相親市場上算是好的，再加上老馮給他狠狠包裝了一番，退休干部，大學(xué)文憑，
有退休金，無不良嗜好。“抽煙喝酒打麻將不算不良嗜好嗎？”老馬有些心虛，
畢竟他曾經(jīng)為這些嗜好跟黃慧琳吵過無數(shù)次架?！澳撬闶裁?？男人嘛?！崩像T拍了拍老馬，
這一刻他們似乎結(jié)成了某種聯(lián)盟，達(dá)成了一種對不良嗜好視而不見的默契。
3馬萬里坐在一家咖啡店，品嘗著手里的熱美式。他自詡是個有文化的時髦老頭，
別人嫌咖啡像刷鍋水，他偏要喝出好來。這一天的馬萬里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
他的白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白襯衫的領(lǐng)子直挺挺地立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推門進(jìn)來，
她很精神，圓潤的臉上沒什么皺紋，穿著一條深藍(lán)色的布長裙，露出一小截襪子的花邊，
看起來清新脫俗。那是林秀。她一眼就看到了馬萬里，對他禮貌性地笑笑。
林秀沒來過咖啡店，看著花花綠綠的菜單有些無助，馬萬里叫來服務(wù)生，
說給她點一杯卡布奇諾。林秀喝了一口，苦得她直皺眉，那杯咖啡她就再也沒動過。
老馮說林秀三十多歲就離了婚，自己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沒什么正經(jīng)工作，就四處做點散活，
過得很不容易。生活的摧殘并沒有體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她很溫順地笑著。
黃慧琳也是這樣的女人，包容、大方、從不抱怨，能容得下生活所有的苦。
林秀對自己的過去輕描淡寫，說她有兩個兒子，老大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在外地上班，
他們一家每年過年回來一次。老二在本地做點小生意，還沒結(jié)婚，自給自足。
林秀是等到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才想找老伴的，她沒什么特別的要求，
只希望對方是個知書達(dá)理的男人。林秀說來說去，無非是想表達(dá)自己沒什么拖累，
讓馬萬里放心。馬萬里看她，帶著一種憐憫，沒什么不放心的。
他聽說林秀喜歡知書達(dá)理的男人，又不由地賣弄起自己的文憑來?！澳闵线^大學(xué)，我知道。
我只有小學(xué)文憑，也沒什么高雅的興趣，沒見過什么世面，咖啡更是沒喝過。”林秀低下頭，
眼神猶疑起來，學(xué)歷的事好像讓她有些窘迫?！鞍?，上過大學(xué)也不算什么。
”只有馬萬里自己知道，自己的大學(xué)文憑就是一張紙，只是因為時運，
讓貧農(nóng)出身的他有了一個上大學(xué)的機會，在大學(xué)之前，他也只上過小學(xué)而已?！斑@咖啡也是，
多喝喝就能喝出好來，你把這杯都喝了，別浪費了。
”馬萬里把林秀放到一旁的咖啡又推到她的面前，林秀又嘗了一口，還是喝不習(xí)慣，
看著馬萬里期待的眼神，她索性將咖啡一口干了。夜里一點，馬萬里的電話響了，
嚇得他一個激靈起身，自從黃慧琳去世那一晚他漏接電話之后，
他就把電話移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接起來，是林秀?！笆抢像R嗎？……我睡不著。我的心啊，
撲通撲通跳?！瘪R萬里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黃慧琳的照片，壓低了聲音?！芭?，
喝了咖啡是會這樣的?！薄澳悄阏]事兒？”“我經(jīng)常喝，習(xí)慣了。
”電話另一邊傳來林秀重重的嘆息聲：“我可讓你害慘了，我剛才差點都打120。
”馬萬里被逗得哈哈笑，林秀比他小十五歲，他感覺自己都年輕了起來，他說：“怪我了，
下次不喝咖啡了?！彼牭搅中愕穆曇粢惭笠缰环N快樂，林秀說：“下次逛公園吧。
”“好?！薄拔抑牢覜]得心臟病就行了，電話費怪貴的，我掛了?！薄澳窍麓我?。
”“下次見。”老馬躺在床上，罕見地覺得電視吵了起來，他關(guān)掉電視，閉著眼睛，
夜晚好安靜，十幾年來，他從未試過關(guān)電視睡覺，他害怕安靜的夜晚。在這樣的安靜中，
他突然聽到了一聲聲擊鼓一樣聲音從自己的胸口傳來。他回想起林秀說的那句話，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馬萬里不知道什么是愛情。他很少想這件事，
在人這一生最需要愛情的少年時代，他僅僅是活著已經(jīng)筋疲力盡。他與黃慧琳結(jié)婚，
也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黃慧琳家是富農(nóng)，她生得漂亮，對他也很好，
他的生活里只有這一個女人，他順理成章就娶了她。馬萬里提起黃慧琳，總是很感激她。
感激她在自己最潦倒的時候嫁給自己，感激她日夜操勞的照顧，
感激她為自己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感激她把上大學(xué)的名額讓給自己。但愛這個字，
馬萬里從未說過。黃慧琳絕不會在他熟睡時打電話打擾他，她太好了，她的好像流水，
像空氣，讓馬萬里再無心動之感。她為他付出了一切，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好人，在她面前，
馬萬里的道德黯然失色，馬萬里的自我不值一提，他痛恨這種感覺。他想愛一個壞人。
和林秀的第二次見面，約在了濱海路。那是一條臨海的步道，一路蜿蜒向上，
到山頂有一個觀景平臺，可以俯瞰大海。這個地方是前年外孫女告訴他的，
那是黃慧琳生病前的最后一個夏天，每個周日，兒女、女婿、孫子外孫女就會一起來家里，
十一口人圍坐一圈，是馬萬里每個禮拜最期待的一天。鈺兒是馬雪蘭的女兒，她最活潑健談，
每次都拿著手機給他和黃慧琳看一些新鮮的照片。濱海路離家有點遠(yuǎn)，坐公交要轉(zhuǎn)兩趟車，
一個小時的路程。馬萬里想著帶黃慧琳去，可她卻直接對馬雪蘭說：“我也想去看看，
趕明兒你帶我去?！瘪R萬里有點失落，干脆賭起氣來，雪蘭叫他一起他也不去。
后來的一個周末，他們一家十口去了濱海路，時不時地在群里傳一些合影，
馬萬里獨自去打麻將，一下午輸了六百。馬萬里轉(zhuǎn)了兩趟車，一路都在回想那個下午。
黃慧琳生病之后，他們再也沒有家庭日，每個周末就輪流去醫(yī)院照顧。
黃慧琳走了已經(jīng)一個月了，這些孩子再也沒來。他是這個家庭的外人嗎？馬萬里不由地想。
葬禮那天，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對他舉起了凳子，馬雪陽一向溫順的眼睛里燃起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