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管事那張笑臉在燈籠光下晃得我眼暈。
“表少爺,請吧?”他側(cè)身讓開車門,語氣恭敬得挑不出錯,可那眼神像黏在我身上。
我喉嚨發(fā)緊,想跑,腿卻灌了鉛。
巷子兩頭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兩個人影,黑黢黢的,堵死了路。
完了。
真完了。
我攥緊懷里的油紙包,點(diǎn)心渣子硌得手心疼。
“陳伯……”我嗓子干得冒煙,“我、我就是出來透透氣……”
陳管事笑瞇瞇地點(diǎn)頭:“是是是,夜里風(fēng)涼,別院那邊地龍燒得暖和,您歇著更舒坦?!?/p>
他往前一步,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我看看那輛青帷馬車,再看看巷口的人影。
跑?往哪跑?
我認(rèn)命地閉上眼,再睜開時,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那……麻煩陳伯了。”
馬車?yán)镤佒窈竦慕q毯,熏著暖香。
可我覺得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
車輪碾過石板路,咕嚕嚕的響。
每一聲都像碾在我心上。
別院在城西,離謝府不遠(yuǎn),卻更僻靜。
黑壓壓的院墻,門口兩盞燈籠在風(fēng)里晃,活像兩只窺探的眼睛。
我被“請”進(jìn)一間暖閣。
陳管事親自端了熱茶和點(diǎn)心進(jìn)來,擺得整整齊齊。
“表少爺稍坐,”他臉上還是那副笑模樣,“大人吩咐的硯臺,老奴這就去取來給您過目?!?/p>
門輕輕合上。
我像被抽了骨頭,癱在軟榻上。
過目?
過什么目?看那催命的玩意兒長什么樣嗎?
我盯著那碟精致的點(diǎn)心,胃里一陣翻騰。
跑?跑不掉了。
等死?我不甘心!
我猛地坐起來,沖到門邊。
門沒鎖。
可拉開門,廊下陰影里立刻站出兩個護(hù)衛(wèi),無聲無息,像兩尊門神。
我砰地關(guān)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diǎn)點(diǎn)漫上來,淹到脖子。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
不是陳管事。
那步子沉穩(wěn),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門被推開。
謝珩站在門口,一身墨色常服,襯得臉色有些冷白。
他手里托著個紫檀木盒。
我手腳并用想爬起來,卻腿軟得使不上勁。
他走進(jìn)來,反手關(guān)上門,目光落在我狼狽坐地的樣子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地上涼?!彼f,聲音聽不出情緒。
他彎腰,一手托著木盒,另一只手伸向我。
我看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尖干凈修長。
就是這只手,寫下了那張要命的紙嗎?
我沒動,也沒敢碰他。
他也沒強(qiáng)求,收回手,走到矮幾旁坐下,把木盒輕輕放在上面。
“打開看看?!彼疽饽莻€盒子。
我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
看?還是不看?
我磨蹭著爬起來,挪到矮幾對面,離他遠(yuǎn)遠(yuǎn)地坐下。
手指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摳開那盒子上的小金扣。
蓋子掀開。
里面襯著明黃的軟緞,一方端硯靜靜躺著。
硯色深紫,石質(zhì)溫潤,雕工古樸大氣。
確實是好東西。
可我只覺得那硯臺像個張著嘴的怪獸,隨時要撲出來咬人。
“挺……挺好的?!蔽腋砂桶偷卣f,嗓子發(fā)緊。
謝珩沒說話,拿起那方硯臺。
他手指摩挲著硯身,動作很輕。
“姑父雅好文墨,”他開口,聲音平淡,“這方‘紫云’產(chǎn)自端溪老坑,質(zhì)堅而潤,發(fā)墨如油,不損毫穎,他應(yīng)當(dāng)喜歡?!?/p>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喜歡?喜歡到要命嗎?
“表哥……”我鼓起勇氣,抬頭看他,“這硯臺……能不能……能不能不送了?”
謝珩抬眼看我。
暖閣里燭火通明,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卻像落不進(jìn)光。
“為何?”他問,語氣沒什么起伏。
我腦子飛快地轉(zhuǎn),想找個像樣的理由。
“我爹……我爹他最近信佛了!真的!戒了這些俗物!他說……說玩物喪志!”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想抽自己。
這理由比上次還爛。
謝珩靜靜看著我,沒說話。
那目光沉甸甸的,壓得我喘不過氣,仿佛能穿透我所有拙劣的謊言。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
我額頭滲出冷汗,后背的衣裳又濕了一層。
就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很輕,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
“阿曜,”他放下硯臺,身體微微前傾,隔著矮幾看我,“你在怕什么?”
我渾身一僵。
怕什么?怕你害我爹!怕你害沈家!怕你!
可這話我敢說嗎?
“我……我沒怕……”我低下頭,不敢看他。
“沒怕?”他聲音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那你跑什么?”
我猛地抬頭。
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我張了張嘴,喉嚨像被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心臟。
完了,徹底完了。
謝珩看著我慘白的臉,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伸手,越過矮幾。
我嚇得往后一縮。
他的手卻只是落在我頭頂,很輕地揉了揉。
那動作,帶著點(diǎn)熟悉的、久違的親昵。
像小時候我闖了禍,他替我收拾爛攤子時那樣。
“傻小子,”他聲音低緩,聽不出喜怒,“你爹是我姑父,沈家是我母族?!?/p>
他頓了頓,指尖在我發(fā)頂停頓。
“我若要動沈家,何必等到今日?又何必……讓你知道?”
我愣住了。
腦子嗡嗡作響,像塞進(jìn)了一團(tuán)亂麻。
什么意思?
那張紙……不是他寫的?還是……他另有打算?
我混亂地看著他。
他眼底深邃依舊,卻似乎……少了些剛才的冷意?
“這硯臺,”他收回手,點(diǎn)了點(diǎn)木盒,“是給你的。”
我徹底懵了。
“給……給我?”
“嗯,”他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你總抱怨府里悶,想出去走走。南邊不太平,北邊又冷。開春后,若你爹同意,我送你去江南游學(xué)?!?/p>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
“江南文風(fēng)鼎盛,帶方好硯,不算辱沒?!?/p>
我呆呆地看著他,又看看那方紫云硯。
給我?去江南?
巨大的轉(zhuǎn)折砸得我頭暈眼花。
剛才還在地獄門口打轉(zhuǎn),現(xiàn)在……現(xiàn)在好像又給拽回來了?
可那張紙呢?
那“構(gòu)陷通敵之書”呢?
“那……那……”我語無倫次,想問,又不敢問。
謝珩像是看穿我的心思。
他走回矮幾旁,拿起那方硯臺,手指在硯底某個位置輕輕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
硯臺底部竟然彈開一個極薄的暗格!
我呼吸一窒。
里面……里面是什么?
謝珩從暗格里抽出一張折疊的、薄如蟬翼的素箋。
他展開,遞到我面前。
燭光下,那紙上的字跡,分明是我爹的!
內(nèi)容卻截然不同——是寫給謝珩的密信,言辭懇切,托他照拂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字里行間全是舐犢之情。
我徹底傻了。
“這……這是……”
“書房那張,”謝珩語氣平淡,將素箋重新折好放回暗格,“是有人仿了姑父筆跡,想借刀殺人?!?/p>
他合上暗格,將硯臺放回木盒。
“東西做得還算用心,可惜,火候差了點(diǎn)。”
我張著嘴,半天合不攏。
仿的?借刀殺人?不是謝珩要害我爹?
巨大的沖擊讓我腦子一片空白。
那……那我這些天的擔(dān)驚受怕,我的逃跑……豈不是……
“現(xiàn)在,”謝珩看著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終于清晰地映出我呆若木雞的臉,“還怕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