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書是半夜到的。
謝珩跪在雪地里接旨,官袍下擺浸透了冰水。
“擢升兵部侍郎,”太監(jiān)嗓子尖利,“兼領(lǐng)北境軍餉督察使?!?/p>
燈籠光晃著黃絹,朱印像血痂。
陳管事遞上賞銀。
太監(jiān)掂了掂,忽然壓低聲音。
“六殿下讓帶句話,”他湊近,“雁門關(guān)的雪,凍死人吶。”
謝珩抬眼。
“臣,省得。”
馬車碾雪離開時,天還沒亮。
謝珩立在階前,指尖摩挲新官印。
涼的。
“大人,”陳管事哈著白氣,“趙太傅府上……出事了?!?/p>
謝珩沒回頭。
“說。”
“半個時辰前,”陳管事喉結(jié)滾動,“太傅夫人懸梁了?!?/p>
風(fēng)卷起雪沫,撲在謝珩后頸。
他慢慢轉(zhuǎn)身。
“趙德明呢?”
“抱著尸首不撒手,”陳管事聲音發(fā)澀,“瘋瘋癲癲的……”
他頓了頓,“喊著……要見您。”
謝珩解下大氅扔給他。
“備車。”
車轱轆壓過積雪,吱呀作響。
太傅府白燈籠掛滿了檐。
靈堂還沒設(shè),仆從亂成一團(tuán)。
謝珩跨進(jìn)內(nèi)院,聽見嘶啞的嚎哭。
趙德明癱在廊下,懷里裹著錦被。
被面金線牡丹,裹著個瘦小的人形。
“阿茵……”他臉貼著被子,“看看誰來了……”
謝珩停在五步外。
“太傅節(jié)哀?!?/p>
趙德明猛地抬頭。
“謝珩!”他眼珠赤紅,“你滿意了?”
他踉蹌起身,被子滑落半截。
露出青紫色的腳踝。
“我夫人死了!”他吼著,“太子廢了!你升官了!”
他指著謝珩,“用我趙家血染的官袍,暖和嗎?!”
謝珩垂眸。
“太傅慎言。”
“慎言?”趙德明狂笑,“你逼死太子時,怎么不慎言?!”
他忽然撲過來。
“把阿茵還我!”枯爪抓向謝珩咽喉。
陳管事要攔,謝珩抬手止住。
指甲在喉結(jié)前停住。
抖得厲害。
“太傅,”謝珩平靜道,“尊夫人自盡,與我何干?”
趙德明瞳孔渙散。
“漕糧……”他喘著粗氣,“你早算準(zhǔn)了……太子會動沈家……”
他佝僂下去,“你拿我當(dāng)?shù)丁瓪|宮……”
謝珩彎腰,拾起滑落的錦被。
重新裹住那截腳踝。
“太傅,”他聲音很低,“您教過我的?!?/p>
他抬眼,“棄子,要有棄子的覺悟?!?/p>
趙德明僵住。
雪落在他花白鬢角。
“那年春獵……”他忽然喃喃,“先帝夸你心性堅(jiān)韌……”
他盯著謝珩,“我早該知道……能親手勒死驚馬的孩子……”
他笑起來,“怎會是善茬……”
謝珩直起身。
“送太傅回房。”
兩個仆從上前攙扶。
趙德明突然掙開。
“謝珩!”他嘶喊,“你娘在天上看著呢!”
他指著天,“看她養(yǎng)出的好兒子!為個男人滅人滿門——”
聲音戛然而止。
謝珩掐住他下巴。
“太傅,”他俯身,“您累了?!?/p>
趙德明嗬嗬喘氣。
謝珩松開手,接過陳管事遞的帕子。
慢條斯理擦手指。
“明日出殯,”他轉(zhuǎn)身,“本官會送份厚禮?!?/p>
他跨出門檻。
“畢竟師生一場。”
雪下白了天地。
馬車行至半路,忽然急停。
“大人!”車夫急報,“前面……有人跪著!”
謝珩掀簾。
沈瑤跪在雪地里,一身孝衣。
懷里抱著個黑陶罐。
“表哥,”她舉起罐子,“娘的骨灰。”
雪片落在陶罐上,不化。
“祠堂廢墟里扒出來的,”她聲音死寂,“分不清是瓦……還是骨……”
她抬頭,“你幫我看看?”
謝珩下車。
雪沒過靴面。
他接過陶罐。
很輕。
“瑤瑤,”他解下自己的大氅裹住她,“回家?!?/p>
沈瑤不動。
“趙家死絕了,”她盯著他,“夠不夠?”
風(fēng)卷起孝衣,像招魂幡。
謝珩把陶罐交給陳管事。
“背二小姐上車?!?/p>
沈瑤突然抓住他手腕。
“不夠的話,”她指甲陷進(jìn)他皮肉,“把我填進(jìn)去也行?!?/p>
她笑起來,“反正……沈家還剩個空棺材?!?/p>
謝珩掰開她手指。
“胡鬧?!?/p>
他打橫抱起她。
沈瑤沒掙扎。
臉埋在他頸窩。
“哥在祠堂跪三天了,”她悶聲,“會凍死的?!?/p>
車簾落下。
謝珩指尖拂過她結(jié)冰的鬢發(fā)。
“死不了?!?/p>
他望著車外飛雪。
“禍害遺千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