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樹剛抽出鵝黃的新葉，翠花媽就拎著竹籃走進(jìn)來，籃里的槐花糕還冒著裊裊熱氣，蒸籠布的紋路里卡著幾粒雪白的槐花?！按浠?，跟你說個事，” 她把籃子往八仙桌上一放，甜香像長了腳似的漫了滿屋子，“東頭的王媒婆給你瞅了個好人家，鎮(zhèn)上開超市的李老板，家里光商品房就有三套，比在村里刨地強(qiáng)百倍?！?/p>
翠花正給窗臺下的山楂苗澆水，錫制水壺往墻角一磕，水珠順著壺嘴滴在青磚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我不嫁，超市老板有啥稀奇？指不定是個只會數(shù)錢的鐵公雞。”
“啥叫稀奇？” 她媽往炕沿上一坐，納鞋底的粗線在指間繞了個圈，銀頂針在陽光下閃了閃，“人家能幫咱村賣山貨，你嫁過去就是現(xiàn)成的老板娘，總比守著這幾畝薄地強(qiáng)。今天下午三點，村口老槐樹下見，這事沒得商量。”
臨走前，翠花從褲兜掏出張照片，“啪” 地拍在大柱面前的青石板桌上。照片里的男人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發(fā)膠把頭發(fā)固定得像塊黑亮的塑料板，襯衫領(lǐng)口別著朵蔫巴巴的紅玫瑰，笑起來露出兩顆晃眼的金牙?！澳憧?，” 她的聲音硬邦邦的，像塊沒焐熱的凍豆腐，“這才是正經(jīng)人，不像某些人整天瞎折騰，除了讓雞胖得走不動路、讓大媽暈得直吐，啥正經(jīng)事不會干?！?/p>
大柱捏著照片的邊角，指尖被相紙邊緣劃得發(fā)癢。看著那油頭粉面的男人，心里莫名發(fā)堵，像塞了團(tuán)沒揉開的棉絮。“開超市的有啥了不起，” 他把照片往石桌上一摔，相框的塑料邊磕出輕響，“說不定是個缺斤少兩的黑心老板，秤桿比他的金牙還假?！?/p>
“總比你強(qiáng)！” 翠花轉(zhuǎn)身就走，靛藍(lán)布褂的衣角掃過石桌上的空酒瓶，發(fā)出叮鈴哐啷的脆響，驚飛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下午三點，大柱蹲在自家院墻上，褲腳被墻頭上的碎玻璃劃開道小口。他遠(yuǎn)遠(yuǎn)瞅著村口老槐樹，翠花穿著件新買的月白色碎花襯衫，站在斑駁的樹蔭下，手指絞著衣角的流蘇，像株被風(fēng)吹得發(fā)顫的含羞草。沒過多久，輛黑色轎車 “嘎吱” 停在路邊，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刺得人耳朵疼。下來的正是照片上的李老板，頭發(fā)梳得蒼蠅都站不住腳，手里拎著個印著 “恭喜發(fā)財” 的紅布包，包角還沾著片可疑的油漬。
兩人剛說沒兩句，大柱就偷偷摸出藏在懷里的無人機(jī)遙控器。那臺被摔過好幾次的機(jī)器搖搖晃晃飛起來，螺旋槳發(fā)出哮喘似的嗡鳴，攝像頭精準(zhǔn)地懟到李老板臉上。鏡頭里，他的金牙在陽光下閃得刺眼，鼻孔里的黑毛根根分明，連眼角的眼屎都看得一清二楚。
“啥玩意兒！” 李老板嚇得往后跳了三大步，手忙腳亂地?fù)]手去打，新買的鱷魚皮皮鞋踩進(jìn)泥坑，濺了褲腿滿是黑點點，“哪里來的破飛機(jī)！想偷拍老子？” 他指著翠花罵罵咧咧，唾沫星子飛得老遠(yuǎn)，“你們村就是這么待客的？一群神經(jīng)?。 ?說完鉆進(jìn)轎車，輪胎卷起的泥水 “啪” 地濺了翠花一褲腿，車屁股冒著黑煙竄出去，把路邊的蒲公英都碾扁了。
翠花氣得往地上跺腳，新鞋跟在泥地里崴了下，剛要轉(zhuǎn)身找大柱算賬，天邊突然滾過一聲炸雷，烏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鋪滿天空。沒等她跑到家，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瞬間連成白茫茫的雨簾，把遠(yuǎn)處的山都罩成了模糊的影子。山路很快被泥水沖垮，幾塊松動的石頭順著山坡滾下來，“轟隆隆” 堵死了回去的路，像道天然的屏障。
“跟我來！” 大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拽著她的胳膊就往路邊的瓜棚跑。棚子是用竹竿和塑料布搭的，角落里堆著幾個圓滾滾的西瓜，表皮的紋路里還沾著新鮮的泥土，空氣里飄著股潮濕的泥土混著瓜香的味道。
“幼稚！” 翠花甩開他的手，頭發(fā)上的水珠甩到他臉上，涼絲絲的，“你知道那超市老板能幫村里賣多少山貨嗎？至少比你那破無人機(jī)強(qiáng)十倍！”
“我是來考察災(zāi)情的！” 大柱梗著脖子，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滴，在胸前的格子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誰讓你下雨天相親？不知道看天氣預(yù)報啊？昨天我就測過濕度了！”
棚外雷聲轟鳴，震得塑料布都在發(fā)抖，閃電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布上，忽大忽小像跳皮影戲。棚內(nèi)兩人斗嘴不停，像兩只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斗雞，脖子都梗得老長。突然，頭頂傳來 “咕嚕?！?的聲響，一只熟透的西瓜從竹架上滾下來，不偏不倚砸在大柱腳邊，“嘭” 地裂開道大口子，紅瓤混著黑籽濺了他一褲子，像幅抽象派的油畫。
翠花先是愣了愣，隨即捂著嘴笑出聲，肩膀抖得像風(fēng)中的荷葉，眼淚都笑出來了：“報應(yīng)！讓你瞎搗亂！這西瓜比你還懂事兒！”
大柱瞪著她，伸手抹了把臉上的瓜汁，卻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臉，黑籽粘在鼻尖上像顆痣，逗得翠花笑得更歡了，笑聲把棚外的雨聲都壓下去了幾分。雷聲漸漸遠(yuǎn)了，雨點敲在塑料布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倒像是在給這笑聲伴奏。
后半夜雨停了，月光透過塑料布的破洞照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像撒了把碎銀。翠花靠著棚柱打盹，眉頭還微微皺著，像是在夢里還在跟誰置氣。大柱看著她被凍得發(fā)顫的肩膀，悄悄脫下自己的格子衫外套，輕輕披在她身上。布料剛碰到她的脖頸，翠花的睫毛顫了顫，卻沒睜開眼。黑暗里，她的嘴角偷偷往上揚(yáng)了揚(yáng)，像朵在夜里悄悄綻放的夜來香。
第二天一早，二狗子帶著村民來接他們時，剛掀開瓜棚簾子就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驚飛了棚頂棲息的麻雀。晨光里，翠花身上裹著大柱的外套，兩人挨得很近，外套的一角還搭在大柱腿上，沾著片干枯的瓜葉?！皣K嘖嘖，” 二狗子舉著手機(jī)就拍，鏡頭都快懟到兩人臉上了，“昨晚瓜棚里發(fā)生了啥？這外套共用得挺自然??！比趙美麗的美顏還和諧！”
翠花的臉 “騰” 地紅了，像熟透的山楂果，猛地把外套扯下來扔給大柱，轉(zhuǎn)身就往山下走，腳步快得像踩著風(fēng)火輪，辮梢的紅頭繩在晨光里劃出道紅線。大柱拿著還帶著體溫的外套，看著她泛紅的耳根，突然覺得這場暴雨，或許也不是什么壞事。
遠(yuǎn)處的山坡上，被沖垮的山路冒著水汽，村民們扛著鋤頭準(zhǔn)備去修，說說笑笑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過來。二狗子還在跟拍，嘴里念叨著：“家人們，桃源村愛情故事之《瓜棚夜話》正在熱播，點贊破萬就去挖他們的定情西瓜，現(xiàn)場直播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