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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凝固的空氣里只剩下寒風(fēng)刮過校場旗幡的嗚咽,以及數(shù)百人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場中那個握著朽木破槍的身影上,如同看著一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披著人皮的妖魔。

王老六還僵在原地,臉色由煞白轉(zhuǎn)為死灰,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被那朽木槍尖點過的“天突穴”,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痹和銳痛。那感覺,仿佛被一條毒蛇的尖牙輕輕吻過,雖然未破皮,死亡的陰影卻已籠罩全身。他伸出去摸喉嚨的手,顫抖著停在半空,不敢落下,更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剛才那快如鬼魅的一格一點,徹底擊碎了他作為老兵油子的所有兇悍和倚仗。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再敢有絲毫異動,那根看似隨時會斷裂的朽木,下一秒就會像穿透一張薄紙般,刺穿他的咽喉。

“哐當?!?/p>

林小木隨手一拋,那支完成了驚世一擊的朽木槍,如同真正的垃圾,落回了那堆破爛兵器之中,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這聲響動,卻如同驚雷,炸醒了周圍石化的人群。

那幾個原本等著看林小木被虐打的老兵油子,臉上的獰笑和戲謔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掩飾的驚懼和后怕。他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看向林小木的眼神如同在看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校場上其他隊伍的老兵們,眼神也變了,從最初的漠然看戲,變成了深深的忌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新兵們則更是不堪,有的雙腿發(fā)軟,有的甚至牙齒都在打顫,看向林小木的目光充滿了畏懼和一種打敗認知的茫然——原來,破布條和朽木棍,也能殺人?

營帳門口的陰影里,周莽抱著膀子的手臂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放了下來。那張布滿橫肉和刀疤的臉上,陰沉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鉛云。他豹眼中的輕蔑和殘忍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震驚和一種被當眾狠狠扇了一巴掌的暴怒。他死死盯著林小木,仿佛要用目光將這個新兵生吞活剝。徐震按在刀柄上的手緩緩松開,眼中除了震撼,更多了一絲深沉的凝重??ぶ骺慈说难酃狻欢纠薄_@林小木,哪里是什么需要“關(guān)照”的雛兒?分明是一頭披著羊皮的洪荒兇獸!

林小木仿佛沒有感受到那數(shù)百道匯聚在自己身上、含義復(fù)雜的目光。他拍了拍粗布短褂上的塵土——這個動作在死寂的校場上顯得異常清晰——然后再次看向臉色鐵青的周莽,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問題,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百夫長,丙七隊,我的鋪位在哪?”

這一次,再沒有任何哄笑,沒有任何挑釁。那平靜的語氣,在落針可聞的校場上,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力。

周莽腮幫子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幾下,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王老六!帶他去……丙七隊最東頭,單獨那間空帳!”

“丙七隊最東頭?單獨那間?” 王老六猛地回過神,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周頭兒,那……那地方挨著馬糞堆,又小又漏風(fēng),還……” 他話沒說完,接觸到周莽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神,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讓你帶路就帶路!廢什么話!”周莽怒吼一聲,如同受傷的野獸。

王老六一個激靈,再不敢有絲毫猶豫,也顧不上咽喉那殘余的刺痛和心頭的恐懼,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小跑到林小木面前,腰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林……林爺,這邊請!這邊請!”

林小木看都沒看他一眼,邁步跟上。所過之處,無論是新兵還是老兵,都下意識地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通道,無人敢直視他的眼睛。校場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直到林小木的身影消失在丙七隊營帳區(qū)域邊緣,才如同解凍般慢慢松動,隨即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嗡嗡的議論聲。每個人都在談?wù)搫偛拍求@鴻一瞥的朽木破槍,談?wù)撃莻€穿著破爛、卻如同殺神般的新兵。

丙七隊最東頭,緊鄰著散發(fā)著濃烈氣味的馬廄,一間低矮狹小的營帳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帳布又舊又薄,打著好幾塊難看的補丁,寒風(fēng)毫無阻礙地鉆進來,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地面是夯實的凍土,冰冷堅硬,角落里堆著些干草,算是“床鋪”??諝庵袕浡还闪淤|(zhì)皮革、汗臭、霉味和馬糞混合的復(fù)雜氣味。

王老六弓著腰,小心翼翼地指著這間破帳,聲音帶著討好和畏懼:“林爺,就……就是這兒了。地方是偏了點,但……清凈!絕對清凈!小的這就讓人給您送套干凈被褥來……”他一邊說,一邊偷眼觀察林小木的臉色,生怕這位煞星不滿意。

林小木的目光在營帳內(nèi)掃了一圈,眉頭都沒皺一下。現(xiàn)代特種兵生涯,更惡劣的環(huán)境他都睡過,雪地泥潭,斷壁殘垣,能遮風(fēng)擋雨已是奢侈。“不必?!彼驍嗤趵狭敖o我拿一套能用的甲胄、一柄腰刀、一桿長槍。”

他的語氣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王老六心頭一凜,連忙點頭哈腰:“是是是!小的這就去辦!這就去辦!”他如蒙大赦,倒退著快步離開,生怕慢了一步又惹惱了這尊殺神。

林小木走進營帳,那股混合的怪味更濃了些。他走到角落,將地上那些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簡單地攏了攏,堆成一個勉強能坐的草堆,然后盤膝坐了下來,背脊挺得筆直。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外界的寒冷、氣味、嘈雜都已與他無關(guān)。

意識沉入腦海深處。剛才握住朽木槍時,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并未完全平息。無數(shù)關(guān)于林家槍法的記憶碎片,如同被喚醒的星辰,在意識的暗夜中閃爍、流淌、重組。

“槍乃百兵之賊……賊者,詭變也。槍之精髓,不在力猛,而在‘圈’與‘點’……”

“腰為軸,力貫指尖,發(fā)于槍尖一線……”

“彼不動,我不動;彼微動,我先動……”

“林家槍,無定式,存乎一心……”

祖輩的訓(xùn)誡、父親的呵斥、自己無數(shù)次揮汗如雨的苦練畫面……那些曾經(jīng)模糊的、屬于另一個“林小木”的記憶,此刻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與他現(xiàn)代特種兵的戰(zhàn)斗本能、對人體結(jié)構(gòu)的精準認知、對環(huán)境和武器的極致利用能力,進行著前所未有的融合、碰撞、升華!

一種全新的、糅合了古武槍法精粹與現(xiàn)代殺人技藝的“槍感”,正在他體內(nèi)悄然孕育。那朽木破槍的一格一點,不過是一次牛刀小試的萌芽。

營帳外,丙七隊區(qū)域的嘈雜聲似乎小了很多。那些老兵油子對新兵的呵斥鞭打明顯收斂了,新兵們操練時,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最東頭那間孤零零的破帳,帶著敬畏和好奇。林小木的存在,如同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無聲地改變著這片區(qū)域的氛圍。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北疆大營。凜冽的寒風(fēng)刮過營帳,發(fā)出鬼哭般的呼嘯。營區(qū)除了巡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和刁斗單調(diào)的敲擊聲,一片死寂。

輜重營外圍,靠近寨墻根的一片低矮窩棚區(qū)。這里是柳樹屯村民臨時的容身之所,條件比丙字營的新兵營更差。寒風(fēng)肆無忌憚地從窩棚的縫隙里灌入,凍得人瑟瑟發(fā)抖。窩棚內(nèi)擠滿了人,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體味和絕望的氣息。柳老根裹著單薄的破被,蜷縮在冰冷的草堆上,唉聲嘆氣:“唉……這鬼地方,比咱們柳樹屯還冷……也不知道小木恩公怎么樣了……軍營里可都是些兇神惡煞啊……”

黑暗中,柳葉兒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卻亮得驚人。她悄悄坐起身,借著窩棚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解開一個藏在內(nèi)襟里的布包。里面是半個硬邦邦、冰冷粗糙的雜糧餅子——這是白天分發(fā)的口糧,她只吃了一小半,省下來的。

她輕輕推了推旁邊熟睡(或者說凍得昏沉)的鄰居大嬸,聲音細若蚊吶:“嬸子……我……我去趟茅房……”然后,她像一只靈巧的貍貓,裹緊身上單薄的舊衣,避開熟睡(或裝睡)的村民,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窩棚。

刺骨的寒風(fēng)瞬間將她包裹,凍得她一個激靈,小臉瞬間沒了血色。她咬著牙,瘦小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卻異常堅定地辨認著方向,朝著白天隱約記下的、丙字營新兵營所在的方位,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去。

營寨內(nèi)道路縱橫交錯,如同迷宮。黑暗中,高大的營帳投下幢幢鬼影。巡夜士兵的火把在遠處晃動,沉重的腳步聲和盔甲摩擦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柳葉兒的心臟怦怦直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緊緊攥著懷里的餅子,貓著腰,利用營帳的陰影和堆放雜物的角落作為掩護,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

好幾次,巡夜士兵的火把光芒幾乎就要掃到她藏身的角落,她嚇得渾身僵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冰冷的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快要被凍僵、快要迷失方向的時候,前方終于出現(xiàn)了那排熟悉的、低矮的營帳輪廓,還有旁邊那散發(fā)著濃烈氣味的馬廄。最東頭,那間孤零零的小破帳,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凄涼。

柳葉兒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鼓起最后的力氣,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她趴在冰冷的帳布上,側(cè)耳傾聽。里面一片死寂,只有寒風(fēng)刮過縫隙的嗚嗚聲。

她猶豫了一下,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顫抖著,極其輕微地叩了叩支撐營帳的木柱。

叩…叩叩…

聲音輕得幾乎微不可聞。

營帳內(nèi),盤膝而坐的林小木,幾乎在叩擊聲響起的同時,那雙在黑暗中閉著的眼睛驟然睜開!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穿透黑暗,精準地鎖定了聲音傳來的方向。他的身體沒有動,右手卻已無聲無息地按在了身邊冰冷的地面上,指尖觸碰到一塊棱角鋒利的碎石。

帳外,柳葉兒等了幾息,里面毫無反應(yīng)。她有些急了,又不敢大聲,只能把凍僵的小臉湊近帳布的一條縫隙,用氣聲,帶著哭腔低低呼喚:“恩…恩公……是我……葉兒……”

帳內(nèi),林小木緊繃的身體瞬間放松,按在碎石上的手指也松開了。他聽出了那個帶著顫抖的、細弱的聲音。

他起身,動作無聲無息,走到帳門邊,輕輕掀開一道縫隙。

冰冷的月光和寒風(fēng)瞬間涌入,也照亮了帳外那個蜷縮在陰影里、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不住顫抖的小小身影。柳葉兒看到縫隙里露出的熟悉輪廓,大眼睛里瞬間涌上水汽,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如釋重負。

“恩公……”她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那個被體溫焐得微溫的半個雜糧餅子,哆哆嗦嗦地遞向縫隙,“給……給你……吃……”

餅子粗糙冰冷,甚至帶著草屑。但在少女凍得通紅的小手襯托下,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身影映照下,卻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卻滾燙的溫度。

林小木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波動。他沉默地看著那半個餅子,看著柳葉兒凍得發(fā)青的小臉和那雙盛滿了純粹擔(dān)憂與關(guān)切的眸子。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餅子,而是直接握住了柳葉兒那只凍得像冰坨一樣的小手。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涼。

“進來?!彼统恋穆曇粼诤L(fēng)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

柳葉兒被他手掌的溫度燙得微微一縮,隨即順從地、幾乎是跌撞著被他拉進了營帳。帳內(nèi)雖然依舊寒冷,但比外面呼嘯的寒風(fēng)地獄好了太多。林小木放下帳簾,隔絕了大部分寒風(fēng)。

營帳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縫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柳葉兒適應(yīng)了一下黑暗,才看清林小木模糊的輪廓。她依舊緊緊攥著那半個餅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珍寶,怯生生地再次遞過去:“恩公……你……你吃……”

林小木沒有接餅子。他轉(zhuǎn)身,走到自己那堆簡陋的干草“床鋪”前,將自己那件雖然破舊但相對厚實的外袍扯了下來。然后走回柳葉兒面前,一言不發(fā),將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粗布外袍,嚴嚴實實地裹在了柳葉兒凍得發(fā)抖的瘦小身軀上。

寬大的袍子幾乎將柳葉兒整個包住,殘留的體溫如同暖流,瞬間包裹了她。柳葉兒愣住了,感受著那陌生的、帶著汗味和硝煙氣息的溫暖,小臉在黑暗中瞬間變得滾燙,連寒冷都似乎忘記了。

林小木這才從她僵硬的小手里,拿過那半個冰冷的雜糧餅子。他沒有吃,只是握在手中,感受著那點微不足道的熱量。黑暗中,他的聲音低沉響起,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種陳述:

“以后,不必送?!?/p>

柳葉兒裹在帶著林小木體溫的外袍里,鼻尖縈繞著那陌生又讓她莫名安心的氣息,聽著他這句話,心頭一酸,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不是委屈,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雜著依賴和心疼的情緒。

就在這時!

“誰在里面?!”

一聲低沉而警惕的厲喝,伴隨著鎧甲摩擦的鏗鏘聲,猛地從營帳外傳來!緊接著,帳簾被一只戴著鐵護腕的大手猛地掀開!

火把的光芒瞬間刺破營帳內(nèi)的黑暗,將里面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xiàn)!

火光下,只見林小木赤著上身,只穿著單薄的里衣,手里捏著半個粗糧餅子,面無表情地站著。而他旁邊,一個瘦小的身影被裹在一件明顯寬大許多的粗布外袍里,只露出一張驚慌失措、淚痕未干的小臉,正是柳葉兒!

掀開帳簾的,正是統(tǒng)領(lǐng)徐震!他身后跟著兩名按刀警戒的親兵。徐震那雙銳利的眼睛掃過營帳內(nèi)的景象,尤其是在裹著林小木外袍、明顯是偷跑進來的柳葉兒身上停留了一瞬,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更新時間:2025-08-16 08: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