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盛夏,蟬鳴如沸,聲浪一陣緊似一陣,裹挾著滾燙的熱氣,在軍區(qū)總醫(yī)院高大的梧桐樹冠間翻涌、蒸騰。空氣仿佛凝固的熔金,沉重地壓下來,吸一口氣,肺腑都帶著灼燒感。然而,在這份幾乎令人窒息的酷熱中,康復科專屬的復健室內,冷氣卻開得十足,白亮的燈光打在光潔的地板和冰冷的器械上,泛著金屬特有的寒光。只是,這份人為的清涼,似乎也無法徹底驅散彌漫在空間里的另一種“熱”——一種從骨縫深處、從靈魂罅隙里頑強滲出的,名為“新生”的沉重與灼熱。那是一種混雜著劇痛、渴望、絕望與不屈的復雜溫度,比窗外的烈日更灼人。
張云雷坐在那輛特制的、帶有全方位輔助支撐和固定裝置的輪椅上,像一尊被精密鎖定的脆弱雕塑。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甚至比身下潔白的椅墊還要少幾分生氣,唯有額角細密的汗珠和緊貼在光潔皮膚上的濡濕額發(fā),證明著生命仍在頑強地與某種龐大的痛苦角力。寬大的藍白條紋病號服罩在他瘦削得驚人的身體上,空蕩蕩的,更顯出一種易碎的脆弱。然而,這份脆弱又被嚴酷地束縛著——腰部以下,被復雜的金屬支架和堅固的束帶嚴密地包裹、固定,冰冷的合金貼合著皮膚,在冷氣中更添寒意,像一件為他量身定做的、禁錮著希望的冰冷鎧甲。他緊抿著薄唇,唇色淡得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下頜線繃得死緊,形成一道倔強的弧線。他的目光,銳利得如同淬火的針,死死釘在前方大約兩米開外的地方——那里,一個固定在兩排平行桿之間、僅能容納雙腳站立的、小小的支撐平臺,靜靜地矗立著。那平臺低矮、平凡,卻承載著他此刻全部的渴望與恐懼。
兩米。
僅僅是兩米。
在他曾經叱咤風云的舞臺上,兩米不過是信步跨越的距離,是眼神流轉間便能抵達的角落??扇缃?,這兩米,橫亙在他與“站立”之間,不啻于一道深不見底、令人絕望的天塹。
康復師王醫(yī)生,一個有著二十年軍旅康復經驗、以溫和耐心著稱的中年男人,此刻臉上慣常的笑容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肅穆的凝重。他站在張云雷側前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沉穩(wěn)有力的聲音在寂靜的復健室里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張老師,記住我教您的所有要領。核心肌群,像扎進地里的樹根一樣,給我收緊!雙手扶穩(wěn)平行桿,抓牢,那是您的錨點!重心,一點點,一點一點地,向前挪移。記住,用左腿!您的左腿相對傷勢輕些,它是您此刻的支柱!力量從那里發(fā)出,緩慢、穩(wěn)定,千萬不要急躁。我和小楊就在您兩邊,寸步不離地護著您,您只管向前,安全,是第一位的!”
王醫(yī)生的目光掃過張云雷蒼白汗?jié)竦哪?,確認他聽進去了每一個字。那份專注和決絕,讓王醫(yī)生心頭微震。他見過太多被傷痛擊垮的靈魂,但眼前這個年輕人眼中燃燒的火焰,即使被劇痛和絕望層層包裹,也從未真正熄滅過。
楊九郎就站在張云雷的左側,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他身體因用力而散發(fā)的微弱熱氣。他平日里插科打諢、靈動跳脫的模樣蕩然無存,此刻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微微前傾,雙臂張開,雙手虛虛地扶在張云雷的腰側和左臂下方。他的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全身的肌肉都處于一種蓄勢待發(fā)的緊繃狀態(tài),每一根神經都高度警惕。他的眼神里是全然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專注和緊張,瞳孔深處映著張云雷微微顫抖的背影。那姿態(tài),不像是在協助復健,倒像是一位忠誠的護衛(wèi),正屏息凝神,準備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隨時承接一座即將轟然傾塌的山峰。汗水,同樣順著他的鬢角悄然滑落。
稍遠一點,靠近門口的位置,是復健室的觀察區(qū)。林溪靜靜地站在那里,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纖細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修剪圓潤的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柔軟的皮肉里,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她卻渾然不覺。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胸腔起伏微弱,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個被支架束縛的身影上。她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保溫桶,里面是她天不亮就起來熬煮、又小心放涼到適宜溫度的綠豆百合湯。復健開始前,她滿懷期待地遞過去,張云雷只勉強喝了幾小口,便再也咽不下。此刻,那剩下的、帶著清甜香氣的湯水,在保溫桶里輕輕晃蕩,如同她懸著的心,不知何時才能再次被它的主人接納。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水銀,每一次心跳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冷氣機的低鳴、窗外隱約的蟬噪,都成了背景板上模糊的噪點,唯有張云雷壓抑的呼吸聲,沉重地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張云雷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吸氣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像破損的風箱在艱難地抽拉,每一次擴張肺葉,都牽扯著胸腹間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交錯的傷口。放在輪椅金屬扶手上的雙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凸起,青筋畢露,皮膚下的血色褪盡,呈現出一種病態(tài)的慘白,仿佛要將那冰冷的金屬生生捏碎、融化。他嘗試著,用盡全身的意志去調動那些殘破的、幾乎不聽使喚的神經和肌肉。極其緩慢地,將身體的重心,一絲一毫地,向前挪動。
動了!
僅僅是髖部幾不可察的一毫米前傾!
然而,就是這微乎其微的移動,卻如同引爆了埋藏在身體內部的炸彈。劇痛!難以言喻的劇痛!如同無數根燒得通紅的鋼針,從打著支架、牽引的右腳底猛然爆發(fā),順著粉碎性骨折后勉強接續(xù)的腿骨、撕裂又艱難愈合的肌腱韌帶,一路向上瘋狂穿刺!沿著脊柱,沖上后腦,狠狠扎進每一寸清醒的意識里!那痛楚尖銳、磅礴、蠻橫,帶著摧毀一切的蠻力,瞬間攫取了他所有的感官,視野邊緣驟然炸開一片慘白!
“呃……!” 一聲破碎的、仿佛從靈魂深處被硬生生擠壓出來的悶哼,無法抑制地從他緊咬的齒縫間迸出。這聲音短促、壓抑,卻充滿了令人心悸的痛苦。冷汗,不是滲出,而是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他背后單薄的病號服,布料緊緊貼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支離破碎的輪廓。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匯聚成流,沿著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一路蜿蜒,最終沉重地砸落在輪椅冰涼的金屬扶手上,“啪嗒”,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印記。
“辮兒!穩(wěn)??!穩(wěn)??!別急!咱慢慢來!” 楊九郎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無法掩飾的焦灼和心疼。他虛扶的手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些,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張云雷的手臂,卻又在最后一刻生生頓住,不敢真的施加力量,生怕一個微小的干擾,就會打斷那如同風中殘燭般艱難維持的發(fā)力點。他只能徒勞地重復著鼓勵的話語,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變調。
張云雷猛地閉上雙眼。濃密纖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劇烈地顫抖著,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陰影。那短短一瞬的重心前移嘗試,幾乎耗盡了他積攢了許久的所有力氣,更抽干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意志力。身體內部,仿佛所有被強行拼湊起來的骨架都在呻吟著、哀嚎著要再次散開;外部,又像被一只無形的、冰冷粘稠的巨手死死按在輪椅上,動彈不得。巨大的挫敗感和生理上排山倒海的極致痛苦,如同從極地深淵涌來的冰冷潮水,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瞬間將他徹底吞沒。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哨音,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痛苦的顫抖。胸口劇烈地起伏,蓋在口鼻處的氧氣面罩下,傳出壓抑不住的、如同老舊風箱瀕臨碎裂般的嘶鳴,那是身體在極度缺氧和劇痛下的本能哀鳴。
“好了!張老師,暫停!立刻暫停!” 王醫(yī)生果斷而嚴厲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尾音又巧妙地糅入了一絲安撫,“第一次嘗試重心轉移,能清晰地感受到發(fā)力點,能找到核心收緊的感覺,這已經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進步了!復健是馬拉松,不是百米沖刺!不能操之過急,否則只會適得其反!我們休息一下,深呼吸,調整節(jié)奏,讓身體緩一緩!”
楊九郎如蒙大赦,立刻抓過旁邊準備好的、厚實柔軟的干凈毛巾,動作快而輕柔地覆蓋在張云雷汗如雨下的額頭和臉頰上。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到了極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呵護,仿佛正在擦拭的不是汗水,而是一件剛從烈火中搶出、布滿裂紋、隨時可能碎裂的稀世珍寶。指腹隔著毛巾,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皮膚下傳來的、因劇痛而無法抑制的細微痙攣。
林溪的心早已揪成了一團亂麻,尖銳的疼痛從心口蔓延到指尖。她再也無法在原地等待,快步上前,擰開保溫桶的蓋子,倒出小半杯溫涼的、色澤清亮的綠豆百合湯,雙手微微發(fā)顫地遞到楊九郎的手邊,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哽咽:“九郎哥…讓他…潤潤嗓子?哪怕…一小口也好…” 她的目光越過楊九郎的肩膀,落在張云雷緊閉雙眼、痛苦蹙眉的臉上,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又被她死死忍住。
楊九郎感激又心疼地看了林溪一眼,接過那承載著關切的杯子,溫涼的瓷壁傳遞著一點微弱的慰藉。他湊到張云雷干裂的唇邊,聲音放得極柔,帶著哄勸的意味:“辮兒,聽話,喝口水?溪兒特意熬的,熬了很久,清甜著呢,解解暑氣,也潤潤…潤潤你這疼得發(fā)干的嗓子…”
張云雷依舊緊緊閉著眼,眉心擰成一個深深刻痕的痛苦結。他沒有張嘴,甚至連睫毛的顫動都微弱下去,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更多的汗水,混雜著生理性的淚水(他絕不會承認那是淚水),順著他瘦削得線條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滴在楊九郎托著杯子的手背上。那水滴,滾燙。那不是運動后的酣暢淋漓,而是純粹由深入骨髓的劇痛催生出的、絕望的冷汗。
休息的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長了無數倍。王醫(yī)生低聲和楊九郎交流了幾句,確認張云雷的體征沒有異常波動。幾分鐘后,在康復師沉穩(wěn)而堅定的鼓勵下,嘗試再次開始。
依舊是那套流程,依舊是重心前移。這一次,張云雷似乎調動了全身最后一點殘存的力量,試圖對抗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無處不在的沉重枷鎖。他咬緊牙關,額角的青筋都因過度用力而暴凸出來。然而,那盤踞在神經末梢的劇痛如同最狡猾的惡魔,在他發(fā)力的一瞬間,精準地掐斷了他身體與意志之間那根搖搖欲墜的連接線。
這一次,他甚至沒能堅持到發(fā)出任何聲音。
身體,像被瞬間抽掉了所有骨頭和筋腱,又像被無形的巨錘當胸砸中,猛地、毫無預兆地、完全失控地向后癱軟下去!
“辮兒——!”
“張老師——!”
驚呼聲同時響起!楊九郎和王醫(yī)生反應快如閃電,四只手臂如同鋼鐵鑄就的支架,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死死托住了那具下墜的軀體。巨大的沖擊力讓兩人都踉蹌了一下,但終歸是穩(wěn)穩(wěn)地將他承接住,避免了一次災難性的后倒。兩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這具仿佛失去所有重量的身體,重新安置回輪椅的懷抱。
“不行……不行……” 張云雷癱在輪椅里,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虛脫般地急促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敗的嘶聲。他的聲音破碎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銹鐵,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無力感。他猛地抬起眼,那雙曾經顧盼生輝、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被深不見底的灰暗和自棄所占據,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那近在咫尺、卻如同遠在天涯的支撐平臺,從喉嚨深處擠出悲鳴:
“站不起來……我站不起來了……永遠……永遠站不起來了……” 那聲音里的冰冷死寂和徹底的自我否定,像一陣凜冽的寒風,瞬間席卷了整個復健室,讓原本就冰冷的空氣,溫度驟降到了冰點以下。連窗外喧囂的蟬鳴,似乎都在這一刻噤聲。
“張老師!” 王醫(yī)生猛地提高了音量,那聲音如同洪鐘,帶著戰(zhàn)場上錘煉出的、能穿透絕望迷霧的絕對力量!他幾步跨到張云雷面前,沒有居高臨下,而是直接蹲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與輪椅上的張云雷完全平齊!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灼人的熱度,死死攫住張云雷那雙被痛苦和絕望完全吞噬的眼睛,一字一頓,如同重錘擂鼓,砸在張云雷的心上,也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您看著我!看著我!回答我!您是誰?!”
張云雷茫然地、失焦地看著眼前這張嚴肅得近乎嚴厲的臉,瞳孔渙散,似乎完全無法理解這個突如其來的、近乎荒謬的問題。我是誰?一個廢人?一個累贅?一個再也無法回到舞臺的可憐蟲?
“您是張云雷!” 王醫(yī)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每一個音節(jié)都擲地有聲,在空曠的復健室里激起回響,“是那個從十幾米高的送客平臺上失足摔下來,全身骨頭碎了大半,內臟破裂大出血,在鬼門關轉了幾個來回,閻王爺都差點簽了生死簿,又被我們軍區(qū)總醫(yī)院、被全國最頂尖的專家團隊,硬生生從死神手里搶回來的張云雷!是那個在ICU里掙扎了整整一個多月,靠著呼吸機維持生命,身上插滿管子,昏迷中無數次被劇痛驚醒,又無數次挺過危險期,挺過一場又一場如同刮骨療毒般的大型修復手術的張云雷!是那個被醫(yī)學判定可能終生癱瘓,卻用常人無法想象的意志力,在病床上就開始偷偷練習抬腿、活動腳趾的張云雷!您現在,就坐在這里,告訴我,您站不起來?!”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滾燙的子彈,帶著硝煙的氣息,精準地命中張云雷心底最深處那個搖搖欲墜的堡壘!王醫(yī)生的話語,粗暴地撕開了他用絕望和自棄包裹的傷口,將那些血淋淋的、他曾以為可以遺忘的過往,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瀕死的窒息感,那些無休止的、蝕骨焚心的疼痛,那些在無邊的黑暗中獨自掙扎的恐懼……洶涌而至!楊九郎的雙眼瞬間變得通紅,他死死咬著牙,腮幫子繃得緊緊的,強忍著喉嚨里翻涌的酸澀和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怒吼。林溪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她緊握的手背上,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但那壓抑的抽噎,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