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一點幽綠色的火苗,毫無征兆地、詭異地憑空竄起!那火苗極小,卻帶著一種妖異刺目的亮光,瞬間點燃了涂抹在木槽中的白磷,并如同附骨之疽,迅速引燃了干燥腐朽的門板!
“呼——!”
火勢以肉眼可見的恐怖速度蔓延開來!木質門板發(fā)出痛苦的“噼啪”爆裂聲!濃烈刺鼻的黑煙滾滾涌出!
“啊——?。。 钡し績让偷乇l(fā)出玄誠道人撕心裂肺、充滿極致恐懼與絕望的慘嚎!“走水了!救命!救命啊!我的丹!我的寶貝……?。。?!”
凄厲的慘叫聲戛然而止,被木頭燃燒的猛烈爆裂聲和火焰吞噬一切的呼嘯徹底淹沒?;鸸鉀_天而起,貪婪地舔舐著腐朽的梁柱和屋頂,將清虛觀陰沉的夜空映照得一片妖異的橙紅!
長孫玥站在廊柱冰冷的陰影里,一動不動,如同凝固的雕像?;鸸庹樟了n白的側臉,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著前方瘋狂跳躍舞動、殘酷而無情的橙紅色火焰,深邃得沒有一絲波瀾。
“來人啊!走水了!快救火!”觀中其他被驚醒的道士和仆役終于發(fā)出了驚恐的呼喊,提著水桶,驚慌失措地從各個角落涌向火光。
荊烈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護衛(wèi)般出現(xiàn)在長孫玥身后,同樣注視著那片吞噬生命的火海,眼神冷硬。
“告訴外面的人,”長孫玥的聲音比這深冬的朔風更冷冽刺骨,清晰地穿透了救火的嘈雜,“玄誠道長醉心丹道,不慎引燃丹爐,以身……殉道了?!彼龜n了攏肩上單薄的披風,不再看那煉獄般的景象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那間被重重守護的、幽深的丹房。
身后,是瘋狂舞動、照亮夜空的焚身之火,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扭曲,搖曳,如同一條通往深淵的幽暗小徑。那點燃于寒夜、象征未來的科技火種,其光芒第一次無可避免地,被涂抹上了濃重而刺目的……鮮血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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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加急的戰(zhàn)報,裹挾著塞外的風沙與濃重不散的血腥氣,如同千斤重錘,狠狠砸在太極殿肅穆壓抑的空氣里,震得人心頭狂跳。
“報——!高昌王麴智盛(注:史載其父麴文泰已于戰(zhàn)前驚懼而亡)收攏殘部,據(jù)守交河故城!依山憑險,滾木礌石如雨傾瀉!突厥騎兵五千,已抵高昌城北三十里扎營,與守軍互為犄角!我大軍強攻三日,折損…折損已逾三千!”傳令兵渾身浴血,甲胄殘破,聲音嘶啞如破鑼,頭盔下是掩不住的疲憊與驚惶。
“三十日!”御座之上,李世民猛地一拍紫檀御案,沉重的聲響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如同悶雷。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掃過階下噤若寒蟬的眾臣,最終釘在跪伏于地、盔甲染塵的侯君集身上,那眼神冰寒刺骨,蘊含著滔天的怒火。“侯君集!朕只給你三十日!交河城不下,高昌不破,你提頭來見!滾下去!”壓抑的雷霆在殿宇間炸開。
侯君集重重叩首,額角冷汗涔涔,領命退出時,步履沉重如灌鉛,仿佛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山岳。一股令人窒息的戰(zhàn)爭陰云,沉沉壓向數(shù)千里外黃沙漫卷的西域前線,也無聲地滲透進長安城清虛觀那間幽閉的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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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潑墨,凜冽的朔風卷著粗糲的沙礫,無情地抽打著交河城外連綿起伏的唐軍營帳。篝火在狂風中明滅不定,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喘息,映照著士兵們一張張疲憊麻木、寫滿凝重與絕望的臉龐。中軍大帳內,氣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凍結的鉛塊。
侯君集臉色鐵青,死死盯著沙盤上那座依山而建、宛如猙獰巨獸盤踞的交河故城模型,眉頭擰成了一個化不開的死結。連日的血腥強攻,狹窄陡峭的山道上遺尸累累,士氣已跌至冰點。不遠處,突厥人的騎兵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陰冷的視線穿透夜幕,隨時可能撲上來給予致命一擊。
帳簾被猛地掀開,一股裹挾著沙塵的刺骨寒風倒灌而入。荊烈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宛如一尊從風沙中走出的鐵鑄雕像。臉上那道猙獰的火焰舊疤在昏暗跳動的燈火下更顯兇戾。他僅存的右臂緊緊抱著一個用厚厚油氈布嚴密包裹、捆扎得異常結實的沉重木箱。身后兩名同樣沉默、氣息精悍的死士,合力抬著另一個更大的箱子。三人身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黃沙,帶著長途奔襲的仆仆風塵與深入骨髓的疲憊,唯有眼神銳利如刀,穿透帳內的昏暗。
“奉長孫司空密令,押送‘祥瑞’至此!”荊烈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石在鐵器上摩擦。他將懷中木箱小心置于地面,解開層層油氈布。里面赫然是五個陶土燒制的圓罐,罐口用浸透油脂的麻布和蠟反復密封,嚴絲合縫,罐身還用刺目的朱砂描繪著繁復而詭異的符文。每個罐子頂部,都伸出一根同樣油脂浸透、比手指略粗的麻繩引信,如同沉睡毒蛇的信子。
“‘祥瑞’?”侯君集身邊一個滿臉虬髯、眼白布滿血絲的魁梧將領嗤笑出聲,正是驍勇卻也暴躁的趙校尉。他按捺不住,大步上前,用刀鞘毫不客氣地戳了戳其中一個陶罐,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熬瓦@破瓦罐子?長孫司空莫不是被什么方士蠱惑了?指望這玩意兒轟開交河城?簡直是拿弟兄們的性命當兒戲!老子們在前面拿血肉填溝壑,你們倒好,在后面弄這些裝神弄鬼的勾當!”他的語氣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和連日苦戰(zhàn)積壓的滔天怒火。
荊烈按在腰刀刀柄上的右手瞬間青筋暴起,疤痕縱橫的臉上肌肉繃緊,眼中寒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直刺趙校尉。他身后兩名死士也同時踏前半步,帳內溫度驟降,無形的殺氣彌漫開來。
“趙莽!放肆!”侯君集一聲厲喝,制止了部下的無禮。他雖同樣疑慮重重,心頭如同壓著巨石,但長孫無忌的密信字字千鈞,更關乎他項上人頭。他強壓下煩躁,走到木箱前,仔細審視那五個其貌不揚的陶罐?!按宋铩绾问┯茫俊?/p>
“置于城門之下,點燃引信,”荊烈的聲音冰冷依舊,目光卻如釘子般鎖在趙校尉身上,“速退百步之外?!?/p>
“百步?!”趙校尉像是聽到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夸張地大笑起來,笑聲在壓抑的大帳中顯得格外刺耳?!昂顜?!您聽聽!點根破繩子還得跑出一百步?這玩意兒難不成是雷公爺?shù)牡??碰一下就……?/p>
“閉嘴!”侯君集煩躁地厲聲打斷,心中疑云更甚,卻也無可奈何。他揮揮手,帶著疲憊與敷衍:“東西既已送到,爾等任務完成,下去歇著吧。如何處置,本帥自有主張。”他壓根不信這瓦罐能破城,但長孫無忌的威勢,他不得不顧。
荊烈深深看了侯君集一眼,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最后掃過一臉嘲弄的趙校尉,不再多言,抱拳一禮,帶著死士如同融入陰影般退出了大帳。帳外,夜風更烈,卷起沙塵撲打在臉上,生疼。他抬頭望向陰云密布、星月無光的蒼穹,心頭那層不祥的陰影愈發(fā)濃重。三娘子臨行前千叮萬囑:此物,最忌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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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兩日,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雨絲連綿不絕,將交河城外的山道和唐軍營地徹底變成了泥濘不堪的沼澤。攻勢完全停滯,士兵們蜷縮在濕冷漏雨的營帳里,士氣低落到了冰點,絕望的氣息彌漫。侯君集坐立不安,三十日的期限如同懸頂利劍,每一滴落下的雨水都像是在為他敲響喪鐘。
第三日清晨,雨勢終于轉小,淅淅瀝瀝,天空依舊被厚重低垂的鉛灰色云層死死捂住,陰沉得令人窒息。侯君集望著泥濘濕滑、難以立足的山道和被雨水沖刷得更加陡峭、濕漉漉反射著幽光的交河城墻,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趙校尉在一旁焦躁地踱步,按著刀柄低吼:“大帥!不能再耗下去了!弟兄們都快凍僵憋瘋了!今日就是用人命堆,也得再沖一次!末將愿帶跳蕩兵(注:唐代精銳突擊隊)打頭陣,豁出這條命……”
話音未落,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響起,穿透了雨幕:“侯帥,今日,可試‘祥瑞’?!?/p>
侯君集猛地轉身,只見荊烈不知何時已如標槍般立在泥濘之中,雨水順著他臉上的深刻疤痕和僅存的右臂流淌而下。他身后,兩名死士抬著一個同樣被雨水浸濕的沉重陶罐,油氈布早已除去。
侯君集的目光在那濕漉漉、引信都顯得蔫軟的陶罐上停留了一瞬,又投向依舊飄著惱人雨絲的天空,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焦躁和孤注一擲的瘋狂取代。死馬當活馬醫(yī)!“好!趙莽!帶上你的人,把這東西給老子塞到城門根下去!點上!快!”
趙校尉一臉晦氣,罵罵咧咧地招呼了十幾個同樣滿身泥漿、凍得嘴唇發(fā)紫的士兵,深一腳淺一腳,如同在沼澤中掙扎般,艱難地抬著那沉重的陶罐,向交河城緊閉的、包覆著厚厚鐵皮的巨大城門挪去。城頭上立刻響起尖銳刺耳的示警號角和高昌守軍夾雜著方言的、充滿惡意的咒罵聲,稀疏卻致命的箭矢開始“嗖嗖”射下,釘在泥地里,濺起點點泥漿。
好不容易連推帶拽地將陶罐抵到城門下,趙校尉親自掏出火折子,用身體勉強擋住飄落的雨絲,湊向那同樣被雨水打濕、顯得綿軟無力的引信頭?;鹈缭跐窭涞目諝庵衅D難地舔舐著麻繩,發(fā)出“滋滋”的哀鳴,冒起一股股嗆人的青煙,火星明滅,卻死活不見那致命的火焰燃起!
“他娘的!點不著!這破玩意兒!”趙校尉氣急敗壞,額頭青筋暴跳,用火折子發(fā)狠地杵著引信頭,火星四濺,引信卻只是頑固地冒煙,毫無起色。城頭的箭矢驟然密集起來,一支流矢帶著凄厲的尖嘯,“噌”地一聲擦著他的頭盔邊緣飛過,帶起一溜火花!趙校尉嚇得魂飛魄散,一個趔趄狼狽地撲倒在冰冷的泥漿里,啃了滿嘴泥。
“廢物!連個火都點不著!長孫家弄來的什么狗屁……”趙校尉在泥水中掙扎著爬起,羞憤交加,指著遠處泥濘中沉默觀戰(zhàn)的荊烈,污言穢語的咒罵即將噴薄而出!
就在這污穢的咒罵即將出口的剎那!
天地間,風勢陡然一轉!
低垂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攪動,劇烈地翻滾、撕扯!緊接著,一道金黃色的、銳利無比的光束,如同開天的巨斧,驟然刺穿了云層最薄弱處!第二道!第三道!……萬道灼熱刺目的金光,帶著不容抗拒的煌煌天威,狠狠撕開漫天陰霾與水汽,狂暴地、毫無保留地傾瀉在泥濘冰冷的戰(zhàn)場之上!
雨,詭異地停了。
濕冷的空氣仿佛被瞬間點燃,變得干燥而灼熱!每一滴殘留的水珠都在金光下蒸騰起細微的白氣!
城上城下,所有生靈——無論是絕望的唐軍、疲憊的高昌守軍,還是遠處窺伺的突厥騎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神跡般的天地劇變驚得呆若木雞!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
就在這片死寂般的、被金光籠罩的戰(zhàn)場上!
一直如同石雕般矗立在泥濘中的荊烈,動了!他僅存的右臂爆發(fā)出超越極限的力量,肌肉虬結賁張,一把抄起身旁死士早已準備好的強弓!弓開如滿月,弓弦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呻吟!一支特制的箭矢搭在弦上——箭頭牢牢綁縛著一大團浸滿油脂、正在熊熊燃燒、跳躍著橘紅色火焰的布團!
弓弦震響,撕裂空氣!
燃燒的箭矢化作一道刺破視線的流光,精準得令人窒息!它越過泥濘的戰(zhàn)場,越過驚愕僵立的趙校尉和士兵們的頭頂,如同來自九天的裁決之火,帶著死亡的氣息,狠狠地、精準無比地釘在了——
城門下,那根剛剛被趙校尉的火折子反復熏烤過、此刻因驟然降臨的暴烈陽光烘烤而變得異常干燥、頂端已隱隱透出暗紅火星的引信之上!
“轟——嗤——?。?!”
干燥的引信遭遇明火,瞬間被徹底點燃!橘紅色的火焰如同蘇醒的毒龍,貪婪地、瘋狂地沿著浸透油脂的麻繩向下吞噬!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趙校尉和他身邊的士兵們,臉上的驚愕瞬間被無邊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所吞噬!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意識!他們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任何聲音,只化作一片連滾帶爬、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向后瘋狂逃竄的泥漿人形!
“轟隆隆隆——?。?!”
一聲從未有人聽聞過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最深處的恐怖咆哮,驟然撕裂了天地!那不是雷霆!世間所有的雷霆與之相比,都如同嬰孩無力的啼哭!腳下的大地在瘋狂地顫栗、呻吟!交河城那兩扇包覆著厚重鐵皮、象征著絕對防御的巨大城門,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瞳孔收縮的目光中,如同被一只無形的、來自洪荒的巨獸以萬鈞之力狠狠撞中!
肉眼可見的、環(huán)狀的沖擊波裹挾著碎石、木屑、斷裂扭曲的鐵條和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帶著硫磺與焦糊的死亡氣息,猛地向四周擴散、橫掃!靠近城門洞的數(shù)十名高昌守軍,連一絲慘叫都未能發(fā)出,就在這股狂暴的力量下化作了漫天血雨碎肉!高大的城門樓在劇烈的搖晃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瀕臨崩潰的呻吟,大塊大塊的城磚和瓦礫如同冰雹般傾瀉砸落!
城門!
那號稱固若金湯、讓唐軍流盡鮮血的交河城門!
在無數(shù)雙因極度震撼而茫然失焦的眼睛注視下,如同被巨錘砸中的朽木,轟然向內崩塌、扭曲、解體!露出了一個巨大、猙獰、布滿斷木碎鐵和煙塵的恐怖豁口!濃烈的煙塵如同蘇醒的巨魔,翻滾著、咆哮著沖天而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緊接著,是足以凍結靈魂的死寂。
然后,如同瘟疫般以恐怖速度蔓延開的,是城頭上高昌守軍那非人的、歇斯底里的、充滿了無盡崩潰與絕望的哭嚎與尖叫!
“天罰!是天罰?。±坠珷敔敯l(fā)怒了!”
“唐軍有雷神相助!快逃命啊!”
“城破了!城破啦!守不住啦!逃啊——!”
無邊的恐懼瞬間摧毀了所有守軍的意志。他們丟盔棄甲,像被驅趕的羊群一樣在城墻上亂竄、哭喊、互相踐踏,甚至有人直接從高高的城墻上絕望地一躍而下!
唐軍陣營這邊,同樣是一片死寂。所有的士兵,包括身經百戰(zhàn)的侯君集在內,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立在原地,張著嘴,瞪圓了眼,大腦一片空白地看著那升騰的死亡煙柱和洞開的、象征著終結的城門豁口。巨大的轟鳴聲還在他們耳中瘋狂嗡鳴,腳下大地的震顫尚未平息,靈魂卻已被那毀天滅地的一幕徹底攫住。
侯君集是第一個從那末日般的震撼中掙脫出來的??裣踩缤瑳Q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矜持!他雙眼赤紅如血,猛地拔出腰間佩刀,刀尖直指那洞開的城門,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野獸般的、撕裂喉嚨的咆哮:“城門已破!天佑大唐!兒郎們!殺進去!活捉麴智盛!殺——?。?!”
“殺——?。?!”震耳欲聾、帶著劫后余生狂喜與對“神罰”敬畏的怒吼,終于從數(shù)萬唐軍士兵的胸腔中爆發(fā)出來!如同積蓄了千年的洪流,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瘋狂地涌向那洞開的、流淌著勝利與財富的死亡豁口!
遠處,突厥人的營地方向,一片死寂。那五千原本磨牙吮血、蓄勢待發(fā)的騎兵,此刻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戰(zhàn)馬驚恐地嘶鳴著,焦躁地原地打轉。騎兵們望著交河城上升騰的、宛如魔神吐息的恐怖煙柱,聽著高昌守軍徹底崩潰的哭喊和唐軍震天動地的喊殺聲,臉上只剩下無法理解的驚駭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不知是誰帶頭,整個突厥騎兵陣營,如同退潮般,開始緩緩地、無聲地向后移動。那宛如天罰的一幕,徹底碾碎了他們馳援的勇氣和戰(zhàn)斗的意志。
荊烈緩緩放下了手中猶自震顫的強弓,僅存的右手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著。他望著那被滾滾硝煙籠罩的城門豁口,望著如同赤色潮水般涌入的唐軍洪流,疤痕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任務達成的釋然。他默默轉身,走向那兩口尚未開啟、裝著剩余致命火雷、在混亂中依舊被嚴密看守的木箱。他的身影,在喧囂的聲利與彌漫的死亡氣息中,顯得格外沉默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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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的勝利與掠奪的狂歡持續(xù)了整整一夜。交河城內火光沖天,喊殺聲、哭嚎聲、兵刃撞擊聲、劫掠的狂笑聲混雜在一起,譜寫著征服者殘酷的樂章。直到天色微明,這座曾負隅頑抗的城池才在血與火中徹底沉寂,落入唐軍掌控。
中軍大帳內,氣氛卻透著一股詭異的凝重。侯君集志得意滿地踞坐主位,精良的明光鎧上沾染著尚未干涸的暗紅血跡,正聽著各部將帶著亢奮匯報戰(zhàn)果和令人咋舌的繳獲。趙校尉也在其中,他臉上還殘留著昨夜瘋狂殺戮后的病態(tài)紅暈,眼神卻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時不時貪婪而狂熱地瞟向大帳角落里那兩口被荊烈如同門神般嚴密看守的沉重木箱。
“大帥!”趙校尉終于按捺不住心頭那灼燒般的貪欲,猛地跨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調,“昨夜那破城神器!真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此乃天賜我大唐、助大帥成就蓋世功勛的無上利器!末將不才,懇請大帥,將此神器…不,將此‘祥瑞’之秘,交由末將保管!末將定當肝腦涂地,為帥分憂,將此神物威力……” 他滔滔不絕,眼中閃爍著對力量與功勞的極致渴望。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一道冰冷的身影,如同從地獄陰影中走出的惡鬼,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他身側。是荊烈。
趙校尉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如何移動的,只覺脖頸處傳來一陣刺骨的冰涼!緊接著是喉骨碎裂的輕微“咔嚓”聲!一股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猛地噴濺而出,染紅了他的視線!他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想低頭,卻只看到一截閃著幽冷寒光的、形似鷹爪的鐵鉤——那是荊烈代替左臂的武器!此刻,那冰冷致命的鉤尖,正精準無比地、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喉結上方!
“嗬…呃……”趙校尉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徒勞的嗬嗬聲,雙手徒勞地捂住那如同泉涌般噴濺鮮血的致命傷口,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驚愕、恐懼和無法置信的茫然,身體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鋪著華麗西域地毯的地面上,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再無聲息。暗紅的鮮血迅速在地毯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污跡。
帳內瞬間死寂!落針可聞!所有將領都倒吸一口冷氣,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刀柄上,驚駭欲絕地看著如同殺神般矗立在新鮮尸體旁的荊烈。侯君集的臉色也在瞬間變得鐵青,握著扶手的手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荊烈面無表情地收回染血的鐵鉤,在趙校尉尚有余溫的衣甲上隨意地、緩慢地擦拭了幾下,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金屬刮擦聲。他抬起眼皮,那雙沉寂如萬年寒潭的眼眸緩緩掃過帳中驚駭?shù)膶㈩I,最終落在侯君集陰晴不定、隱含驚怒的臉上。
“司空有令,”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在這死寂的帳中清晰得如同喪鐘,“覬覦‘祥瑞’者,死?!彼D了頓,補充道,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趙校尉昨夜搶功冒進,身先士卒,不幸……為流矢所中,英勇陣亡。大帥以為,當如何處置?”
侯君集看著地上趙校尉那死不瞑目、鮮血橫流的尸體,又看了看荊烈那冰冷無波、卻蘊含著絕對力量的眼神,再掃過角落里那兩口沉默如深淵、散發(fā)著無形恐怖氣息的木箱……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的脊椎,直沖天靈蓋!他握緊的拳頭指節(jié)發(fā)出咯咯輕響,胸膛劇烈起伏,最終,緩緩松開拳頭,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和那深入骨髓的驚悸,用盡可能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沉聲道:
“趙莽將軍……忠勇可嘉,搶功冒進,身先士卒,不幸……為流矢所中,壯烈殉國!傳令,厚葬!撫恤加倍!其部……并入前軍,由王都尉統(tǒng)轄!”他揮了揮手,仿佛在驅散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來人!將趙將軍的遺體……抬下去!好生收斂!”
兩名親兵臉色慘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費力地將趙校尉那尚有余溫的尸體拖了出去,在華麗的地毯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蜿蜒刺目的暗紅色血痕。
荊烈對著侯君集的方向,沉默地抱了抱拳,動作標準卻毫無溫度。他如同沒有生命的影子,再次退回到那兩口木箱旁,與兩名同樣沉默的死士一起,重新融入帳角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離開。帳中只剩下將領們壓抑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那兩口木箱無聲散發(fā)出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恐怖氣息。昨夜那聲震天動地、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恐怖咆哮,似乎還在每個人的耳膜深處瘋狂回蕩,久久不散。
4 御前藏鋒策
長安的初春,空氣中彌漫著草木萌動的微腥,卻裹挾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料峭寒意,比之塞外凜冽的風雪,更悄然滲入骨髓。巍峨的太極殿內,金碧輝煌,蟠龍金柱撐起穹頂,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倒映著肅立的文武百官身影,森嚴華貴之下,彌漫著一股無形的、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冰冷肅殺。今日大朝,非為慶賀凱旋,實為論功定賞,亦是暗流涌動的角力場。
侯君集一身嶄新的明光鎧,甲葉锃亮,意氣風發(fā)地立于階下,聲如洪鐘,正慷慨激昂地陳奏交河城破、高昌國滅的赫赫戰(zhàn)功。他濃墨重彩地描繪著那“天降神雷,助我王師”的祥瑞奇景,言談間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與破城掠地的亢奮。他身后的將領們,個個挺直腰板,臉上洋溢著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狂喜和對豐厚封賞的灼熱期待。唯有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陰影里,荊烈如同一尊沉默的鐵鑄雕像,僅存的右臂穩(wěn)穩(wěn)按在腰間刀柄上,疤痕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殿中的喧囂、榮耀與殺機,皆與他無關。
御座之上,李世民冕旒垂面,十二串白玉珠微微搖曳,遮住了那雙深如寒潭的眼眸。他靜靜聽著,修長的手指在冰冷的紫檀御案上,以一種奇特的韻律輕輕叩擊。篤、篤、篤……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侯君集宏大的聲浪,如同無形的鼓點敲在每個人心頭,讓喧騰的大殿漸漸歸于一種屏息的安靜。
“祥瑞…天雷…”李世民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玩味,在大殿空曠的穹頂下悠悠回蕩,“此乃上天嘉獎我貞觀德政,佑我大唐國祚綿長。侯卿統(tǒng)御有方,破國有功,彪炳史冊。著,加封陳國公,增食邑千戶,賜金千兩,東都田宅一區(qū),錦緞千匹,奴仆百口。”
“臣!叩謝陛下天恩浩蕩!”侯君集激動得聲音發(fā)顫,幾乎要破音,重重叩首,額頭觸碰冰冷金磚的聲音清晰可聞。
“趙國公長孫無忌,”李世民的目光轉向文臣班列首位,平靜無波,卻自有千鈞之力,“運籌帷幄,識得天機,獻祥瑞之策,佐助王師決勝千里,功莫大焉。著,加封司空,增邑八百戶,賜紫金魚袋。”
長孫無忌身著深紫官袍,腰束玉帶,出班躬身,姿態(tài)恭謹?shù)脽o懈可擊,如同丈量過一般精準:“陛下圣德巍巍,澤被蒼生,感天動地,方有祥瑞降臨,此乃社稷之福。老臣微末之勞,全賴陛下洪福庇佑,雷霆天威,豈敢妄言寸功?”他低垂著眼簾,捻動著腕間那串油潤的紫檀佛珠,神情平靜如水,仿佛這潑天的功勞與榮耀,不過是過眼云煙。
“嗯?!崩钍烂裎⑽㈩h首,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殿中百官,最后落回長孫無忌身上,語氣平淡依舊,卻帶著一種無形的、足以凍結空氣的壓力,“朕聞此祥瑞之策,似有卿家內眷之智,隱于其后?卿之幼女,名玥者,可有此事?”
“嗡——”
殿中氣氛驟然降至冰點!方才因封賞而稍顯松弛的空氣瞬間凝固!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探究、貪婪、鄙夷、幸災樂禍——如同無形的、淬著寒意的冰針,瞬間從四面八方聚焦到長孫無忌身上,更穿透他,狠狠刺向站在他身后側、身著青碧色聯(lián)珠紋綾羅襦裙、始終低眉垂首的長孫玥!她只覺得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似乎都凍結成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沉重的枷鎖,將她牢牢釘在這金磚鋪就的華美囚籠之中。
長孫無忌捻動佛珠的右手食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極其短暫,快得仿佛只是光影的錯覺。旋即,他極其自然地微微側身,高大沉穩(wěn)的身軀巧妙地將長孫玥纖細的身影半掩于其后,聲音依舊沉穩(wěn),帶著歲月沉淀的從容:“陛下明鑒萬里。小女玥,自幼體弱多病,纏綿病榻,素日里不過翻閱些前朝方士遺留的殘損道藏雜記,聊以排遣。去歲冬,病中恍惚,偶得夢兆,恍惚間似有神人語及‘寒水石’遇火生異力,可驚鬼神。老臣聞之,亦覺荒誕不經,然圣心垂詢西域之事,老臣憂心如焚,姑妄試之,未料竟……竟引動天象異變,實乃陛下圣德昭昭,上感天心,方有此神跡顯化!小女不過一介無知弱質,懵懂稚子,病中囈語,豈敢言功?此皆陛下洪福齊天,感召祥瑞降臨,佑我王師,非人力所能及也。”他言辭懇切,條理清晰,將“功勞”歸于虛無縹緲的夢兆和皇帝的圣德,將長孫玥徹底描繪成一個病弱、懵懂、被動卷入的無害角色,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李世民深邃難測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在長孫無忌平靜無波的臉上停留了數(shù)息,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那個低垂著頭、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單薄身影上。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無形的壓力,仿佛要將一切偽裝洞穿。大殿里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幾近消失,只有蟠龍柱上金漆反射的冰冷光澤在無聲流淌。
許久,久到空氣都快要凝固成塊。李世民才緩緩收回目光,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難以捕捉的弧度,聲音低沉,仿佛只是自語,卻又清晰地傳入殿中每一個豎起的耳朵里:
“深藏不露……倒是個妙人。”
這五個字,輕飄飄的,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長孫玥的心上。她死死盯著眼前金磚地面那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仿佛那是通往深淵的唯一路徑。指尖深陷掌心,帶來細微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底那份徹骨的冰冷與恐懼。她終于徹底明白,在這金殿的煌煌天威之下,在父親翻云覆雨的手腕之中,她這枚知曉“天機”的棋子,唯一的價值和宿命,便是被永遠地、深藏不露地……鎖進這權力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