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止辛是徒弟,是同伴,是愛人。是用后背為我擋下三枚毒箭的救命恩人。
也是秘密任務中無需敵方耗費一兵一卒就輕易將我出賣的叛徒。只因,他們抓了個尋常女子。
也因,他愛上了她。“對不住,汀汀,我不能棄她不顧,我用這條命為你贖罪。
”長刀割破脖頸。我在劇痛中迷蒙睜開眼少年賀止辛站在我面前,許諾用生命守護我一輩子。
......1“師父,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搭檔了,我會用我的命保證你的安全。
”假意作夫妻那一日,賀止辛如是說。約莫在一年后,任務情報有誤,我中了埋伏。
本該在千里之外的賀止辛及時出現(xiàn),掩護我撤退,挨了四刀,后背連中三枚暗器,
差點救不回來。蘇醒后,他第一時間找我,拔了銀針跌跌撞撞沖下來,和出去打水的我相撞,
一把將我抱在懷里,頭一回逾距?!斑€好你沒事。”我們是殺手,最不怕死,也最怕死。
他舍得拿命救我,理所應當值得托付后背。因而我沒想過,被捕后,漆黑陰暗的地下室里,
牢門外光鮮亮麗站著的,會是他。重刑之下,我渾身血肉潰爛,他無動于衷?!皩Σ蛔⊥⊥?,
我不能讓她有事?!彼f,他們在初雪那日相逢,一見傾心。為此,
不惜犧牲我們一支小隊二十條人命,換她一人無恙。刑場之上,他親自執(zhí)刀。凌遲之刑,
我活著多挨一刀,他之所愛,便能多一件賞賜。整整三百刀。我奄奄一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時,那女子高坐金山之上,白衣勝雪。正如今日。我與賀止辛大婚,
賓客著裝打扮低調(diào)又不乏喜慶。唯她一人,白衣飄飄。我的殺手身份不能暴露于人前,
賓客在席,我只能冷眼看賀止辛?!白屗凉L?!鼻笆来丝?,賀止辛尚且只是我徒弟,
我說的話,他即便不懂,也唯命是從。然而今日,他抬眸望來,眼中不見絲毫敬畏。
“來者是客,大婚之日,汀汀莫要鬧了。”看來,重生的不止我一人。吉時到,
掌禮人高聲唱誦永結同心。我垂眸俯首,與賀止辛對拜。紅綢之下,他的雙手攥緊成拳,
眼神悄然望向席間那抹雪白。而我,不動聲色捏住了袖間淬毒的匕首。
這禍患由我從渺茫人海中引出,親手養(yǎng)成,也該終結在我手中。自我初次執(zhí)刀,
迄今已有數(shù)載,手上亡魂無數(shù),不敢說沒有無辜。即便有罪,
他們也是他人的夫君、兒子、兄弟,是至親至愛。是以,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好人。自然,
我也不會覺得那白衣女子蕭清清無辜,對她網(wǎng)開一面。賀止辛要殺。為保險計,
她這個不安分的變數(shù)也要殺。因為,我無法確定,上一世,賀止辛為討佳人歡心,
將教內(nèi)的秘密透露給她多少。但我知道,她重生了。她提前了與賀止辛的見面時間,
不請自來喜宴,又趁人不備,一路摸到了后院。僅僅與我一門之隔,她蓋上鮮紅蓋頭,
在我的大喜之日,堂而皇之坐在屋內(nèi)等待我的夫君。真當我是死的。我惜命,向來不多話,
拔劍便刺?!旬?。寒光一閃,我的劍被折中砍斷。酒氣席卷入賬,
本該在席間聽眾人道賀祝我與他白頭偕老的賀止辛飛身而來,
將床榻之上嚇破膽的蕭清清護在懷里。一如前世他救我護我一般及時??磥硭厣谖抑?,
還有時間用我后來弄到的煉造之法鑄一把好劍,削鐵如泥?!巴⊥?,何必趕盡殺絕!
”我說了,我不愛廢話。趁他安頓蕭清清之際,我又抽出腰間軟劍,朝二人刺去。
他如今愛上蕭清清,當年如何拼出性命救我,就會如何護她到死。果然,哪怕劍尖已然近身,
他依舊舍不得丟開蕭清清,徒手來擋。那就先讓他死。2我翻轉(zhuǎn)劍尖朝他心口而去。
到了近前,渾身驟然酸軟無力。反觀賀止辛,一臉從容。儀式中,夫妻二人需共飲一巹水,
寓意自此患難與共。他便是提前將軟筋散下在了那里面。他知道,那合巹水我不得不喝,
他也知道,軟筋散中有一味藥物我過敏。眼前一陣昏眩,身上皮肉也開始刺癢發(fā)燙。
我咬緊牙,唇齒間溢血,才勉強站定?!巴⊥?,你何苦?!彼易邅怼?/p>
哪知旁側蕭清清忽然掀動袖擺。銀針朝我心口飛來,我筋骨盡軟,無力全然避開,
堪堪用右肩挨過。一陣鉆心刺痛襲來,手上的劍終是握不住,砸在地上。我看向賀止辛。
這是我的獨門暗器,只教給他一人,令他在關鍵時期保命。他卻連這個都說給蕭清清聽了。
毒入血脈,我猛地漚出一口烏血。晚風吹動窗欞,泄露進幾縷月光,清冷淡薄,
照見他的影子,慌張朝我撲來,又堪堪停住。因為蕭清清哭了。她用暗器刺傷我后,
拉住賀止辛的衣袖,淚眼漣漣。“賀郎,我好怕?!彼窃交钤交厝チ?。前世,刑房之中,
看我被挑筋剜肉,刑場之上,看我被凌遲三百刀,她自笑顏如花。今時,
不過是地上多了兩攤毒血,她雙手顫抖不止?!拔沂遣皇牵瑲⑷肆??”賀止辛握住她雙手,
將她抱進懷里?!安粫模迩?。”他的聲音溫潤,
和當年摟住我賴在我耳邊羅里吧嗦說情話沒什么兩樣。只是話不太中聽。
“我不會讓她臟了你的手?!笔捛迩甯邼嵓兞迹辉撜慈救嗣@種骯臟的勾當,
尤其是我的命。于是,我被救活了。賀止辛翻山越嶺,幾乎搭上一條命,
找齊了藥材研制解藥。世間僅存這一顆,他忍痛塞進了我嘴里。而后,自己就被抬了出去。
蕭清清體貼,看他要養(yǎng)傷之余還要忙著與外頭其他殺手周旋,
以掩蓋我這個領隊遭逢意外的變故,心中不忍,主動領了每日為我送飯的活計。稀粥餿飯,
全都混入了軟筋散。她先是讓人捆住我手腳,而后屏退賀止辛派來保護她的侍衛(wèi),親自上手,
掰開我的嘴巴強行灌喂。我嗆得咳嗽不止時,她又拿軟被包住我腹部,拳打腳踢,令我作嘔。
“天下第一的殺手又如何,還不是個炮灰?”“別動歪腦筋了,我是女主,
你殺不了——”話音戛然而止。我掙開了繩索,攥著她的胳膊反折過去,一腳踩在她后背。
“什么是炮灰?什么是女主?”她顯然低估了我這個第一的實力,滿眼難以置信,又驚又懼。
偏偏嘴巴又被我堵住,發(fā)不出聲音求救。我從她鬢間拔下金簪抵住她脖頸?!拔宜墒郑?/p>
你敢叫,我殺了你?!彼郧牲c頭,雙眼淚蒙蒙,又恢復了在賀止辛面前的可憐嬌柔模樣。
我抓著她猛然轉(zhuǎn)身。寒風掃來,鋒利刀尖擦過我脖頸,割斷我?guī)卓|頭發(fā),掉下幾滴鮮明血珠。
蕭清清在我身前嚇得發(fā)抖。分明,一息之前,她尚且在我耳邊低語。“這就是女主,
我有危險,男主永遠會第一時間來救我?!彼f,男主是賀止辛。滿臉病容的賀止辛,
劍尖指向我,手腕都在抖。他很虛弱,來得也很倉促。“放開清清?!薄翱梢?,你死,
換她活?!蔽业穆曇舯人届o許多。賀止辛看著我,目光深深。良久,他掉轉(zhuǎn)劍尖,
刀鋒抵上自己脖頸。在場唯一不鎮(zhèn)定的,只有蕭清清?!安灰≠R姑娘,
你恨我搶了賀郎是應當?shù)模覍Σ蛔∧?,你有什么沖我來,別傷害他?!薄百R郎,
不要啊......”她淚如雨下,滴滴落到賀止辛心里。燭光搖曳,恍然似從前,
我將他從重重埋伏中搶出,身負重傷,幾乎沒一塊完好皮肉,他舉著藥瓶的手止不住抖動,
皺眉嘆息?!巴⊥。悴恢劳吹膯??你哭一哭好不好?”為什么要哭?
哭能讓我阿爹斷了為一袋陳米將我賣給人牙子的念頭嗎?哭能給我換來一張裹腹的熱餅子嗎?
還是說,哭可以讓對手心慈手軟,刀下留我一命?于我而言,淚比血難流。
所以我不怨賀止辛變心,無論是性情還是手藝,我身上沒有一絲一毫時下女子該有的特性。
他只是不該,傷我的心,還要我的命?!澳銈冞@番深情實在感人,我不介意,
送你們?nèi)プ鲆粚Φ叵聬蹅H?!蔽衣蕴滞螅l(fā)簪尖端刺入蕭清清白凈細膩的脖頸。
清脆鈴聲當空響起。我的臟腑猶如刀割,翻天覆地的絞痛。我松了手,跪在地上。
蕭清清嚇得腿軟,站不住,賀止辛當即丟了劍,一把抱住她。他垂在身側的手上,
握了一串銀鈴。“賀煙汀,我已在你身上中下蠱毒,若你膽敢傷害清清,我定讓你生不如死。
”我疼得渾身是汗,癱軟在地。賀止辛撿了劍,未曾多看我一眼,抱著蕭清清往外走。
“賀止辛?!贝麄冏叩介T口,我才勉強擠出聲音叫他。這是我將他撿回來時,
為他取的名字,希望他從此不再顛沛辛苦.“蕭清清所說的,男主、女主,還有炮灰,
是什么意思?”——哐當。他手中的劍忽然掉在地上。3賀止辛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了身。
他垂眸看我。那一眼復雜,有驚詫欣喜,有糾結,還有久違的深情,以及無奈。
他動了動嘴唇。蕭清清攥住他衣領。他終于出聲,語氣冷漠?!鞍阉P起來,嚴加看守。
”門開了又關,沉沉落鎖。蠱毒沒有解藥,我疼得倒在地上,陷入昏厥。渾身如有烈火燎烤,
燒得迷蒙時,手腕處涼了涼,如清風過肺腑。很快,又有人貼住我,
將我摟進個冰涼的懷抱里。恍然似舊時,賀止辛剛出師不久,出任務不熟練,心軟了一瞬,
致使我為救他身受重傷,跌落山谷。我高熱不退,冰天雪地里,他赤身翻滾,
把自己凍得渾身發(fā)紫,又來抱我,為我降溫。“汀汀,對不起?!蹦橆a癢了癢,
我下意識抬手擦拭。睜開眼,天光大亮。密室內(nèi)只有我一人。地上躺著一支玉笛。
是賀止辛出師那日,我送給他的禮物。教內(nèi)每人一支,作聯(lián)絡用,唯有他的,是我親手打造。
他從此視若珍寶,像三歲稚子,走到哪都炫耀。直到,眾人紛紛私下調(diào)侃,
說我不打算做殺手預備改行做匠人。他同笑話的人打了一架,被罰禁閉思過,
出來后得知是我代他受下了鞭刑,悶聲不吭在我?guī)客夤蛄艘灰梗?/p>
從此就不再將玉笛示于人前,性子也變得和順許多。我走近玉笛,
它仍然是被保護得很好的模樣,只是末端多了個穗子,蕭清清的手藝?!暗K事。
”我拔掉穗子,在窗邊吹響玉笛。笛音悠揚,消散風里。是夜,賀止辛親自來為我送飯。
他穿一身白袍,長發(fā)披散在身后?!拔业牡炎硬灰娏?,師父可有見到?
”他許久不曾叫過我?guī)煾噶?。我抬起眼,他的目光澄澈干凈,恍然似從前。剛被撿會教?nèi)時,
他性子膽小,天天跟在我身后,不敢靠太近,只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
等我看向他時,又慌慌張張躲開。不像后來,每每敢盯著我眼睛,和我說許多膩味的情話。
“阿止,你長大了?!彼哪抗忸潉?,隱約有水紋。“師父,許久沒替阿止簪發(fā)了。
”他攤開手,掌心里躺著一支陳舊的銀簪。末端尖利,可以輕易刺破皮肉,挑筋斷脈。
我伸手去拿,他卻忽然握住我指尖。視線相對,萬語千言過。窗邊一聲悶響。趁他反應不及,
我迅速抽走銀簪,和他拉開距離。賀止辛帶有前世記憶,又比我重生早,憑我一人殺他,
著實艱難。我用曾經(jīng)贈他呼喚求援護身的玉笛,召來了全部小隊成員,取他性命。
只是我沒想到,秦黎也來了?!澳闶潜就踝詈玫囊话训叮y得你主動求援,
本王當然得來看看。”“只是,你舍得么?”我看向賀止辛。他忽然動身,拔劍朝我刺來。
我難得站著沒動。秦黎利落轉(zhuǎn)手,不等他近身,劍尖已然沒入他胸口?!澳氵@把刀,鈍了。
”賀止辛沉沉倒下,白色衣襟上綻開鮮艷炫目的血花。他眉間狠厲褪去,
唇邊彎起抹溫柔笑意。視野晃動不止,我頭痛欲裂,恍惚間想起些舊事。
4殺手不是生下來就是殺手的。曾經(jīng),我也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不同的是,
我比尋常人命更硬。出生時,阿奶見我是個女孩,搶了去沉塘,可我沒死,被一老媼救下,
做了她的孫女。后來,老媼染病亡故,我卻病愈僥幸存活,又給她的兒子做了女兒。
每日天不亮就起,下地做農(nóng)活、照顧弟弟妹妹、洗衣做飯,不停歇忙到夜深。
我洗衣時餓得兩眼昏黑掉過河中,上山砍柴時被毒蛇咬過,也曾碰見流寇匪患,皆死里逃生。
日子本該這樣下去,待到適齡,再聽父母之命,尋一戶尋常人家嫁了,生兒育女,繼續(xù)干活。
可惜,天降大旱,遍地饑荒。一袋陳舊粳米可供一家六口人撐過一個月,阿爹只猶豫了一息,
便將我推給人牙子。那時我才知曉,我不是親生的。我早該死了,在出生之時,
死在那口幽暗的水塘里。還不如當時就死了,少做幾年農(nóng)活,少挨幾年餓。我也想過尋死,
可我命硬,實在是難殺。以至于,后來有個商戶人家,專門買我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