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的目光從暗處投來,落到她的臉上。
此時的燕殊與見面時不同,杏圓眼透著股冷淡疏離,她在寒風(fēng)陣陣的街道上慢悠悠走著,目不斜視盯著地面。
最后走到人民公園隨意一短凳處。
短凳還未經(jīng)過清理,她只好抬手撥開落下的樹葉碎片,揣兜坐下,呆呆凝視短凳面前的灌木叢,好像不是在等人。
不走了嗎?
這么冷的天。
時淮章不由想起樓下房間那對新婚夫妻的交談:
“妹說,這塊手表是爸給我們買的?!?/p>
“你確定?”
“嗯?有什么不對嗎?”
“就是奇怪,岳父之前沒有說送手表的意思,他說家里花銷較大,這次的嫁妝一切從簡,這手表花了不少錢吧?”
“花了一百二,是爸的錢?!?/p>
男人話里陰陽,“哦,那岳父真慷慨,要感謝他了?!?/p>
這哦聲耐人尋味,時淮章結(jié)合前幾日在筒子樓的調(diào)查,對這位燕父有幾分了解,他對于一向空氣人的四女兒,會舍得送手表?
能從父親手里挖出一塊手表,估計是有代價的。
時淮章指頭動了動,默默凝視她。
燕父不顧及她的意思,給她找了兩個劣跡斑斑的相親對象,人差但都有個優(yōu)點:有錢,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又在打主意。
“誒,小姑娘,你怎么又來啦?!?/p>
襄城是個人口大城,為了維護(hù)市容市貌專門成立環(huán)衛(wèi)清潔隊伍,主要是在城市主干道,人民公園等處進(jìn)行打掃。
專門負(fù)責(zé)公園的鐘阿姨白天都在這工作,每周都會見到她來這一次。
“我,我沒事就在這坐坐。”
“天這么冷還往這坐?。渴枪ぷ魃铣隽藛栴}?”
“沒有。”
燕殊低頭盯著鐘阿姨打掃落葉的樣子,禮貌得接住她的話,
“您每天在這里打掃,天寒地凍怪辛苦的,多虧有您這些清潔工人,我們襄城才有這么好的環(huán)境?!?/p>
“哪有的事?!?/p>
兩人光是“商業(yè)互夸”,就嘮叨了十分鐘。
時淮章不明白自己究竟要看什么,本來目的是探究一下燕殊是否有何異處,索性趁著沒事,就跟著坐在高高的香樟樹上,曲起腿低頭看兩人嘮嗑。
女人之間聊天,就算一開始聊得很偉大,后面總避免不了講到家常小事。
“我隔壁那林家的,之前跟你講過的林暉還記得嗎?前不久放牛腿摔骨折了,可沒錢,街坊鄰居湊錢將他送到醫(yī)院住院,因為身子骨弱,一直在打針呢?!?/p>
燕殊同志很單純,聽完此處,聲線因同情啞了下來,
“啊,嚴(yán)重嗎?”
“不嚴(yán)重,就是沒錢吃飯了?!?/p>
“現(xiàn)在錢票都是定額的,他又是個鄉(xiāng)下人,家里就一個婆娘,每天過的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上哪里湊那么多錢呢?”
時淮章隱隱覺得不對,這是要借錢?
燕殊跟她不熟,雖然在聊天中能聽出來見過幾面,但也不至于熟到替街坊借錢的程度。
出乎意料的是,燕殊這個傻姑娘還真低頭掏錢了。
“我這里還有些毛票,可以先拿來應(yīng)急。”
“真的?”
那鐘阿姨眼神放光,一臉感激,“你可真是個好姑娘?!?/p>
燕殊說著沒事,手卻摸了空。
她嗯了聲,著急得雙手翻找挎包。
明明記得錢票是在這個位置才對,路上走來也沒有人接近,怎么可能不翼而飛呢?
面對鐘阿姨期盼的目光,漂亮的眼睛不由氤氳出水霧,和他初次相遇一樣,著急卻找不到東西的時候,會情緒化,聲音變啞,指尖發(fā)顫——
“我記得錢是在這里的,怎么找不到呢?”
“別著急,你再找找?!?/p>
時淮章凝眉,望著她眼下的晶瑩。
“別是被偷了吧?”
聞言燕殊喉嚨溢出幾絲無措,幸好最終摸索到特殊的觸感,“找到了,這里是五塊錢毛票,夠嗎?”
“夠的,夠的?!?/p>
果不其然,這鐘阿姨拿了錢就走。
而燕殊還傻傻愣愣坐在原地,看著鐘阿姨離去的背影誒了聲。
她低頭無措得揪著外套布料,或許心里是有疑惑的,但糾結(jié)在想萬一這是真的呢?
飯店里一碟回鍋肉要三角,五塊,算是一筆價值不菲的錢了。
旁觀一切,十分清醒的時淮章皺眉,心想這么善良是要吃虧的。
他坐在原地?zé)o動于衷,看著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吹風(fēng),臉上滿是黯淡的燕殊。
太容易相信別人,是該吃吃苦頭。
五分鐘后——
算了,還是替她找回來吧。
此時正好鐘阿姨輪休換班,她跟同事嘮嗑一會就急匆匆離開,步行到城中心,中途搭公交汽車轉(zhuǎn)站,再走了一公里左右,停到國營飯店面前。
時淮章想,若是真貪了錢,那等她吃下去再吐出來。
不料,這鐘阿姨用鐵飯盒打包,真的走到了醫(yī)院。
“……”
在走廊上,時淮章透過墻看了眼病床上的中年男人,臉上戴著眼鏡看起來挺斯文,還有身旁貼身照顧,面色滄桑的中年婦女,確是農(nóng)村上來的。
病歷單上的名字引起他的注意力——
“林昭彬?!?/p>
不是林暉。
不過現(xiàn)在的確有一人起好幾個稱呼的情況,家人熟人叫的,還有供外人叫,記文書上的。
也不是很稀奇,燕殊運氣好,真救濟(jì)到了活人。
“有個好姑娘聽了你的遭遇,主動借錢過來?!?/p>
“城里姑娘嗎?她人真好,等我們有錢了一定還?!?/p>
“好,以后再說吧,好好養(yǎng)病就行。”
鐘阿姨心中同情嘆息,那是你從兩歲養(yǎng)大的好姑娘,專門托我來照料你們的。
真是麻繩專往細(xì)處斷啊。
現(xiàn)在革命鬧得厲害,被打成革命敗類的養(yǎng)父母在鄉(xiāng)下放牛,而女兒不敢明面照料,私下托她默默關(guān)照,養(yǎng)父腿摔斷了也不敢來瞧。
瞧了也沒用啊,還會被抓把柄呢,不知道這個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唉。
時淮章毫無收獲,等回到公園發(fā)現(xiàn)燕殊已經(jīng)離去。
早知道就不管這檔子事了,白跑。
——
燕殊不知有人為她奔走,振作精神回到集體宿舍后,在床上算起積蓄。
在工廠做文職工作,工資條上有陳淑這個大領(lǐng)導(dǎo)把控,能做到讓燕父相信她一月只有三十八元,實際上下發(fā)的有五十五元。
所以她在外人面前捉襟見肘得掂量家用,內(nèi)地將多出來的十七元攢起來,三年間,燕殊攢下六百塊,以及私下?lián)Q來的糧票工業(yè)券。
燕父估計還想不到,他惦記的手表票自己也有一張。
燕殊仔細(xì)摸了摸,然后合上紅寶書。
留著吧,若有大事再用。
話說,這個時候三哥應(yīng)該收到電報了。
“燕殊,有人樓下找你!”
碰巧,宿舍舍友的聲音打斷燕殊的思索。
燕殊問是誰,舍友形容是個帶小孩的婦女,眉長得挺鋒利,臉圓圓的身形臃腫,看起來很能干。
燕殊眉眼一動,是大哥燕衛(wèi)東的妻子,朱丹紅。
望了望外面昏黃的天色,這一家子好吃懶做,這時候找她肯定沒有好事,還帶上了小侄女。
估計是要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