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箱箱珠寶被抬進林魚荒涼的院落。
沈婉月端坐主位,姿態(tài)優(yōu)雅,眼神卻帶著施舍般的憐憫:
“妹妹后日就要出閣,本宮身為太子妃,總得替你備些體面的嫁妝。雖說你清白已失……”她話鋒一轉(zhuǎn),“但到底不懂尋常恩愛夫妻的敦倫之禮。今夜,便來本宮殿外伺候著,好好學學,免得明日洞房花燭,惹了夫家不快。”
當晚,林魚被摁著跪在太子妃寢宮門外。
門內(nèi),曖昧的喘息與嬌吟一聲高過一聲。
她不知跪了多久,雙腿早已失去知覺,門內(nèi)才傳來慵懶的吩咐:“抬水。”。
她踉蹌起身,低著頭進去。
謝景辰披著寢衣,目光掃過那熟悉的單薄身影,眉頭下意識蹙起一絲困惑。
還未及細看,便被沈婉月嬌軟的聲音拉回。
沈婉月勾著他的脖頸,眼神卻瞟向低著頭的林魚:
“夫君,妾身聽聞……外面都傳您與魚妹妹有過肌膚之親呢。若夫君當真心悅妹妹……”
她欲言又止,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
謝景辰心頭那絲異樣瞬間被莫名的煩躁取代。
他收緊手臂,將懷中溫香軟玉抱得更緊:
“婉月的身子身嬌體嫩,才讓孤癡迷。其他人都入不了孤的眼?!?/p>
“孤平生最后悔的,就是流落到鄉(xiāng)野,最厭惡的也是發(fā)生在鄉(xiāng)野間的那些糾纏。”
謝景辰眼里閃過一抹狠厲。
“孤在接林魚回來的那日,就已命人把那個小村子的人都給斬殺殆盡?!?/p>
“知道孤那段過往的都得死。若不是她對孤有救命之恩……”
林魚低垂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林魚如遭雷擊,猛地瞪大了眼睛。
臉上的血色瞬間消失殆盡。
怎么可能……
怎么會這樣……
原來,謝景辰那日的激動,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答應他來京城。
更是因為那一日,所有知曉他那段不堪經(jīng)歷的人全都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明明阿婆還給謝景辰納了新鞋,賀她們夫妻恩愛永不分離。
明明饑荒那年家里都揭不開鍋的時候,是靠街坊鄰居的施舍她們才活下來的。
可現(xiàn)在,他們都死了。
因為她而死。
“那是魚妹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對你畢竟有恩,要是她知道了該怎么辦?”
“孤不會讓她知道的,孤將她帶來京城享福,就已是對她的恩賜。”
林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
她整個人猶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院落。
最后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心像是被人撕成了兩半,痛徹心扉。
她的眼眶紅腫,卻絕望的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
她怎么會這么傻,傻到以為謝景辰身不由己,傻到相信他迫不得已。
可是世上哪來這么多身不由己。
只是太愛他,才對他的每一句話深信不疑。
那日后,林魚渾渾噩噩。
沈婉月對她的安分守己很是滿意,命人送給她一套嫁衣。
林魚沉默地換上。
當嫁衣上身的一剎那,無數(shù)細密尖銳的刺痛驟然從布料內(nèi)層傳來。
仿佛有千百根細針同時扎入皮肉。
她身體猛地一僵,臉色慘白如紙。
“還不謝太子妃大恩!”旁邊的嬤嬤厲聲呵斥。
林魚緩緩屈膝,忍著身上的疼,哆嗦著跪倒在地。
“多謝太子妃。”
嬤嬤剛退下,一道陰沉的身影從身后響起:
“要出嫁了,你就這么高興?”
謝景辰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死死盯著她身上那刺目的紅。
林魚抬眼看他,強壓下眼底翻涌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恨意。
化作更深的悲涼與自嘲:“大喜的日子,民女自然是開心的。”
“開心?”謝景辰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眼眸里翻滾著她看不懂的怒氣。
“是啊,你自然是開心的!可你是什么身份,也配穿這等華麗的婚服!”
他厲聲喝道:“來人,給孤扒下她的衣衫。拿那些鄉(xiāng)間野婦的粗衣過來,這樣才配得上你低賤的身份!”
林魚如同沒有靈魂的木偶,任由粗魯?shù)难诀邉兿履羌玖怂c點血痕的嫁衣。
一件件廉價、粗糙、甚至帶著霉味的粗布衣衫被套在她身上,又被謝景辰暴躁地否決。
“丑!”
“俗不可耐!”
“你們是干什么吃的,連件婚服都選不好嗎?”、
他猛地揮袖,茶壺應聲而碎,瓷片飛濺。
丫鬟嚇得魂飛魄散,哆嗦著遞上一件從箱子底部翻出來的嫁衣——
一件針腳歪歪扭扭,繡著笨拙鴛鴦的嫁衣。
林魚淡漠的眼,在看到那套婚服后終于泛起了一絲漣漪。
那是失憶的謝景辰,笨拙對著燭臺親手為她做的嫁衣。
謝景辰目光觸及這件嫁衣。
腦海里瘋狂閃過那些被他刻意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
“小魚……穿上它……你是我的……”
“小魚,我們快點成親好不好?”
“滾!都給孤滾出去!”他猛地將所有人轟出房間。
門被關(guān)上,只剩下他們兩人。
林魚從始至終都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他踉蹌著上前,顫抖著手將林魚抱進懷里:
“你還有機會反悔。只要你點頭,我立刻幫你毀掉這門婚事!”
他滾燙的唇急切地烙印在她的頸側(cè),氣息灼熱混亂:
“我把你養(yǎng)在外面,給你置辦最好的宅子,藏你一輩子!只守著你一個……好不好?就像以前……”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去扯她身上那件刺眼的婚服。
濃烈的男性氣息混合著他身上熟悉的冷香襲來。
林魚胃里翻江倒海。
那些被凌辱的畫面、他鄙夷的話語、小村的血流成河……
“別碰我!”
林魚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他,同時拔下一直藏在袖中的那支木簪——
那是他當年親手雕琢,刻著兩人名字的定情信物。
她毫不猶豫地,狠狠朝著他抓來的手臂刺去。
衣帛破裂,一道鮮紅的血痕瞬間出現(xiàn)在謝景辰的手臂上。
他捂著傷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好,既然你這么想嫁,那就嫁!
“只要你踏出了這道門,這輩子你都休想再踏入東宮半步!”
他摔門離開。
林魚脫力的跌倒在地,看向他的背影,喃喃道:
“謝景辰,你放心?!?/p>
“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回來了?!?/p>
天光未亮,林魚已獨自梳妝完畢。
她最后環(huán)視這間囚禁她數(shù)月的屋子。
目光掃過角落那只冰冷的火盆。
她走過去,蹲下身,點燃了火折子。
把一個舊木箱里的物件一個、一個往里丟。
第一個,是個玉鐲子。
謝景辰陪她逛夜市,見她喜歡,他毫不猶豫用所有積蓄換來這只對廉價的玉鐲。
她嗔他揮霍,他只是笨拙地給她戴上,許諾:“以后定給你換最好的”。
第五個,是張草紙。
謝景辰曾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上他們二人的名字。
他總愛故作苦惱地打趣她:“小魚學的如此慢,日后教誨孩兒的擔子只好落在我身上了?!?/p>
第八個,是只金簪。
謝景辰恢復身份,回村接她,眾目睽睽下他親昵地把金簪插入她的發(fā)髻:
“小魚,孤來接你回家,我們的家?!?/p>
……
火越燒越旺,看著曾經(jīng)珍視的一切化為灰燼。
她心中竟感受到一絲久違的輕松。
天光大亮。
東宮朱門大開。。
一頂孤零零的花轎停在門口。
林魚最后看了一眼太子府,頭也不回的坐進了花轎。
送嫁路上早已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京城第一蕩婦嫁給京城第一紈绔,你別說還真是絕配啊?!?/p>
“她要不是頂著太子義妹的身份,連轎子都不用準備就可以直接送入洞房了?!?/p>
“還真是可憐,大婚之日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李家公子那邊也只派了個老車夫?!?/p>
林魚聽到這些帶著憐憫和嘲笑的話,心里早就翻不起一絲波瀾。
她甚至微微勾了下唇角。
沒關(guān)系,很快,這一切都將與她無關(guān)。
她馬上就要自由了。
遠離一切紛爭,遠離京城,遠離……
她對著虛空,無聲宣告,“謝景辰,永別了。
花轎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