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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浮生陰陽事 望之曦 116824 字 2025-08-16 18: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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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冬天,濕冷像能鉆進(jìn)骨頭縫里。我坐在那張用了多年、磨得發(fā)亮的榆木書案后面,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本已泛黃的《太上感應(yīng)篇》。剛送走一位來為早夭孫兒做“寄名”法事的老人,空氣里還殘留著香燭的微澀氣息和老人壓抑的悲傷。生命這事兒,說來玄妙,有時(shí)堅(jiān)韌得能在石縫里開花,有時(shí)卻又脆弱得如同清晨草葉上的露珠,一個不經(jīng)意的疏忽,便消散無蹤。尤其那些連啼哭一聲都來不及的小生命,那份未能舒展的遺憾和可能纏繞的執(zhí)念,往往最是難解。我常戲稱自己游走在陰陽兩界,見多了生生死死,悲歡離合,陪人哭過,看人笑過,在這座煙火氣十足的城市里,處理著各種“科學(xué)邊界之外麻煩事”。

書案上手機(jī)嗡嗡震動,打斷了我的思緒。瞥一眼,是吳建。這小子,有陣子沒聯(lián)系了。

“說!”我接通電話,聲音帶著點(diǎn)午后特有的慵懶。

“潘爺!”吳建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有點(diǎn)蔫,像被霜打過的茄子,“在工作室沒得?方便不?我想過來找你擺哈兒?!?/p>

“爪子?房子裝修又出啥子問題了嗦?”吳建是個手藝不錯的裝修工,以前幫我弄過工作室的地板,結(jié)實(shí)又平整,人也實(shí)在。我雖然只比他大四歲,但他仍按江湖習(xí)慣叫我“潘爺”。

“不是房子,”他支吾著,“是個人有點(diǎn)事?!甭曇衾锿钢烧f不出的低落。

“要得嘛,門沒鎖,自己進(jìn)來。”我放下書。

沒過多久,工作室那扇舊木門被輕輕推開,帶進(jìn)一股室外的寒氣。吳建縮著脖子鉆進(jìn)來,身上還帶著點(diǎn)裝修材料特有的粉塵味。他三十五六的年紀(jì),正是壯年,但今天看著氣色有點(diǎn)垮,眼底下兩團(tuán)青黑,嘴角耷拉著,精氣神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抽走了不少,整個人透著一股疲憊的頹喪。

“坐嘛?!蔽抑噶酥笗笇γ娴呐f沙發(fā),“看你這副鬼樣子,爪子?跟婆娘吵架了?”

吳建一屁股陷進(jìn)沙發(fā)里,沙發(fā)彈簧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他搓了把臉,長長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甸甸的,壓得小小的工作室更顯安靜。

“潘爺,”他抬起頭,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迷茫和焦慮,“你曉得的嘛,我跟小樂結(jié)婚這都快五年了。”

“恩,咋子嘛,”我順手拿起保溫杯呷了口熱茶,“五年婚齡,感情穩(wěn)定,該考慮要個娃兒熱鬧下了嘛?!?我心里琢磨著,莫不是為這事?

“問題就出在這兒。”吳建猛地坐直了些,雙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膝蓋,“肚皮硬是沒得一點(diǎn)兒動靜,莫說動靜,連根草都沒長出來過?!?他語氣有點(diǎn)急,帶著點(diǎn)委屈和不甘。

“哦?”我放下杯子,稍微正了正神色,“你們兩個都年輕力壯的,按道理不該啊。醫(yī)院去檢查過沒得?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dá)?!?我仔細(xì)看了看他的臉,印堂處籠著一層尋?;薨挡煌臍庀?,灰蒙蒙的,帶著點(diǎn)難以言喻的怨懟感,像一層擦不干凈的油膜。再看他的肩頭,隱隱約約,似乎趴伏著一個極其微小、模糊的影子,散發(fā)出一種冰冷、委屈、又帶著強(qiáng)烈執(zhí)拗的陰郁氣息。

“去焦了!”吳建一臉苦相,聲音都拔高了幾分,“華西、省院、市婦幼,但凡有點(diǎn)名氣的醫(yī)院都跑遍了,抽血抽得我手膀子都青了,片子照了無數(shù)張,各種管子各種查,錢像水一樣淌出去,結(jié)果喃?”他攤開手,一臉的無力和憤懣,“醫(yī)生些都說,兩個人都莫得問題,指標(biāo)正常得很,喊我們放寬心,放松心情,順其自然。順其自然?這都順了快五年了!潘爺,你說怪不怪?兩個人都正常,咋個就硬是懷不上喃?”

他身體前傾,雙手插進(jìn)自己頭發(fā)里,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屋頭老的催得兇,話里話外都是埋怨。小樂背地里眼睛都哭腫了好多回,覺得自己沒得用,對不起我,對不起兩邊屋頭。我看她那個樣子,心頭也跟刀絞一樣,我一個大男人,連個娃娃都給不了她,我……” 他哽住了,肩膀微微顫抖,那深深的失落和無力感幾乎要溢出來。

工作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我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著,那層灰蒙蒙的怨氣和那個模糊的小影子在我感知里越來越清晰。心里那點(diǎn)猜測,像水底的石頭,漸漸浮了上來。

“吳建,”我開口,聲音沉緩,帶著一種洞悉的銳利,目光緊緊鎖住他,“你娃兒跟我講句老實(shí)話。在要娃娃這件事上,你們兩口子真的就順其自然,一點(diǎn)前科都沒得?在你們扯證之前,或者剛結(jié)婚那會兒,是不是有過那么點(diǎn)兒意外?而且,這個意外,你們沒讓它變成驚喜,而是處理掉了?”

吳建猛地抬起頭,像被高壓電擊中,整個人瞬間僵住了。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如紙。眼睛瞪得溜圓,瞳孔里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恐懼,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半天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剛才那點(diǎn)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和傾訴的失落,被我這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一句話徹底擊碎。

“潘爺!”他喉嚨里像堵了團(tuán)棉花,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你,你咋個曉得的?”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擠出來的。

“哼!”我猛地一拍書案,案上的筆筒都跟著跳了一下,“老子咋個曉得的?你娃兒肩膀上趴的那個小東西,怨氣都快凝成墨汁了。你以為醫(yī)院查不出來,這事兒就神不知鬼不覺了?老天爺那兒有本賬,尤其是娃娃的債!那是血淋淋的命債!欠下了,是要還的!”

我這一嗓子,帶著怒火,也帶著對這種糊涂事的痛心疾首,在安靜的工作室里顯得格外響亮。吳建被我吼得渾身劇烈一哆嗦,臉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白,豆大的汗珠子爭先恐后地從額角、鬢邊滾落下來。他嘴唇翕動著,想辯解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下一秒,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洶涌地沖出了眼眶,像決堤的洪水,“吧嗒吧嗒”地砸在他粗糙的工作褲上。一個正當(dāng)壯年的大男人,就在我這間充滿道教符號的斗室里,像個迷路的孩子,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地、無聲地痛哭起來。那哭聲悶在胸腔里,帶著絕望和滔天的悔恨,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頭發(fā)堵。

“潘爺,我們……”他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在刀尖上滾過,“那時(shí)候我和小樂剛耍朋友沒多久,工作都才起步,兩個人都莫得啥子錢……屋頭不同意我們那么早在一起,結(jié)果……結(jié)果一不小心……就……就懷起了?!?/p>

他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苦和自責(zé):“我們兩個也糾結(jié)得要死,真的不是不想要,是覺得我們啥子都沒得拿啥子養(yǎng)他?拿啥子給他好日子?我們連自己都活得稀里糊涂的。”

他用力抹了把臉,眼淚鼻涕糊了一手,聲音因?yàn)闃O度的悔恨而嘶啞變形:“后來拖了又拖,拖到都快五個月了,才硬著頭皮去了醫(yī)院。潘爺,我們造孽啊,真的造孽啊?!?說到“五個月”三個字時(shí),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仿佛這三個字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聽他說這些,我對著吳建又是一陣噼里啪啦無法形成文字的語言輸出。他哭得更兇了。

看著他哭得渾身脫力,聽著那發(fā)自肺腑、帶著血淚的懺悔,我那點(diǎn)因?qū)ι次范a(chǎn)生的憤怒,像被戳破的氣球,慢慢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復(fù)雜的嘆息。罵,是罵醒了,但更重要的是解決問題。一個五個月大、靈智初開卻被強(qiáng)行剝奪了生命的小嬰靈,在世間孤魂野鬼般飄蕩了幾年,積攢的怨氣足以形成強(qiáng)大的障礙,阻隔新的生命降臨,甚至反噬父母。這股怨氣不化解,他們夫妻這輩子都別想安寧。

“行了!莫哭了!”我聲音放緩了些,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哭要是有用,還要老子爪子?現(xiàn)在曉得后悔了?曉得是造孽了?五個月!娃娃都成型了!你們也下得去手!”

吳建拼命點(diǎn)頭,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唉,”我重重嘆了口氣,“哭解決不了問題。你今天能來找我,能在我面前哭這一場,說明心頭還有點(diǎn)人味兒,曉得害怕了。這個事,既然撞到我手上,我管了!”

吳建猛地抬起頭,紅腫得像爛桃似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希望光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真、真的?潘爺!謝謝,謝謝你!”他激動地想站起來,腿一軟又跌坐回去。

“莫謝那么早!”我瞪他一眼,給他潑了盆冷水,“這事麻煩得很!五個月的嬰靈,靈性已成,又在外面飄了這么久,怨氣沖天,不是那么好說話的!回去跟你婆娘小樂說清楚,你們兩個,從今天起,給我把腸子都悔青。不是嘴巴上說說,是打心眼里曉得錯了,當(dāng)個大事來辦。等我準(zhǔn)備一下,過兩天,你們兩口子一起來我壇前,做法事,超度那個可憐的娃娃,聽到?jīng)]得?”

“要得!要得!潘爺,我一定!小樂也一定!我們一定誠心!”吳建連連點(diǎn)頭,幾乎是發(fā)誓般地保證。

看著他腳步虛浮、踉蹌著離開工作室的背影,我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諝饫锼坪踹€殘留著他悔恨的淚水味道。五個月的嬰靈……我心里也打鼓。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硬仗,要面對那個被親生父母拋棄、在陰陽夾縫中掙扎求生、滿懷怨恨又無比可憐的小冤家了。

兩天后,吳建和小樂一起來了。小樂眼睛也是紅腫的,臉色蒼白,緊緊抓著吳建的手臂,像是尋求支撐。兩人站在我簡單卻莊重的法壇前,垂著頭,如同等待審判。壇上香煙裊裊,氣氛肅穆。

“站好?!蔽页谅暤溃c(diǎn)燃引魂燈,“心頭咋想的,就咋默念。娃娃感覺得到?!?/p>

我凝神靜氣,掐訣念咒,精神高度集中,試圖穿透那層濃重的怨氣屏障,去定位那個飄忽的存在。這過程異常艱難。那小嬰靈如同驚弓之鳥,將自己深深地藏匿在父母氣場最陰暗的角落,只留下那股冰冷、怨毒、帶著強(qiáng)烈抗拒的氣息彌漫四周。我閉著眼,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指尖仿佛在撥動一根無形的、極度抗拒的弦。五個月嬰靈初開的靈智,加上幾年孤魂野鬼生涯的磨礪,讓他警惕性極高,怨念也極深。

足足耗費(fèi)了比尋常召靈多一倍的時(shí)間,我才終于在精神視界中,“看”清了他。

那景象,讓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在吳建和小樂腳邊那片最濃的陰影里,蜷縮著一個極其瘦小的靈體。與其說是靈體,不如說是一個在垃圾場里被遺棄、飽受摧殘的流浪兒魂影。他枯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嶙峋的肋骨清晰可見。渾身上下沾滿了黑乎乎的、粘稠的污垢,分不清是泥濘還是某種怨氣的凝結(jié)物,散發(fā)著陰冷腐朽的氣息。頭發(fā)又臟又亂,像枯草一樣糾結(jié)成一團(tuán),遮住了大半張臉。沒有衣服,就那么赤條條地暴露著,小小的身體因?yàn)楹浜涂謶侄鴦×业仡澏吨?。唯一清晰的是那雙眼睛——透過臟污的亂發(fā),那雙本該純凈無邪的眸子,此刻卻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刻骨的怨恨,還有一絲野獸般的警惕,死死地、充滿敵意地瞪著他的父母,小小的牙齒緊咬著下唇,仿佛在無聲地控訴。

我深吸一口氣,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法器,壓下心頭的酸澀。沒有立刻進(jìn)行強(qiáng)力的超度或驅(qū)趕,而是小心翼翼地用供在壇上的清凈法水——蘊(yùn)含溫和凈化之力的太乙甘露水,用柳枝蘸了,極其輕柔地朝著那個角落的方向?yàn)⑷?,心中默著甘露咒,同時(shí)口中盡量放柔了聲音(盡管我這嗓子實(shí)在不太適合溫柔):

“娃娃,莫怕,到師父這兒來,師父不是壞人,師父給你洗洗干凈好不好?洗白白,給你弄點(diǎn)熱乎的米湯喝,還有甜甜的糖。”

那小小的身影猛地瑟縮了一下,怨氣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溫和觸動,法水激蕩出來的清凈五色靈芒在他身邊閃耀,他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松動,但那雙充滿敵意和恐懼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我,充滿了不信任。他把自己抱得更緊了,像一只受驚過度、渾身炸毛的小獸。

好歹我還是把它留在了壇上的結(jié)界之中,希望他能聽經(jīng)聞法,希望能從內(nèi)到外凈化他。

接下來的日子,那個小小的嬰靈開始頻繁地闖入我的夢境。他的傾訴不是連貫的故事,而是破碎的、帶著強(qiáng)烈情緒的畫面和只言片語,充滿了孩童的委屈、不解和深刻的痛苦。

第一夜: 夢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冰冷刺骨。他蜷縮在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像是垃圾箱的巨大冰冷的金屬容器的陰影里,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呢喃,聲音細(xì)弱游絲,充滿了迷茫和恐懼:“好黑、好冷。這里是哪里?媽媽爸爸你們在哪兒?為什么把我丟在這里?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黑…” 夢境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孤寂和絕望的寒意。

第二夜: 場景變換,像是一個廢棄、漏雨的破廟角落,到處是蛛網(wǎng)和斷壁殘?jiān)?。幾個比他稍大一點(diǎn)、同樣面目模糊但顯得更兇惡的靈體影子圍著他。其中一個猛地推了他一把,他瘦小的身體像片破布一樣撞在冰冷的磚墻上。另一個靈體貪婪地吸食著空氣中一縷極其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淡黃色香火氣,然后惡狠狠地對著他齜牙:“滾開!小野種!這點(diǎn)好東西也是你能聞的?” 小嬰靈縮在墻角,抱著頭,發(fā)出小動物般的嗚咽:“別打我,別搶……那是我先看到的一點(diǎn)點(diǎn)香香的,我好餓,嗚嗚……” 畫面充滿了弱肉強(qiáng)食的欺凌和極度的匱乏。

第三夜: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夢里是濕滑骯臟的后巷。他驚恐地奔跑著,小小的赤腳踩在冰冷的積水里。身后,一個更加龐大、散發(fā)著腥臭和暴虐氣息的黑影緊追不舍,發(fā)出低沉的、如同野獸般的咆哮。他慌不擇路,一頭扎進(jìn)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漂浮著污物的水洼里,冰冷的臟水瞬間淹沒了他。“救、救命,大狗狗,好兇!追我……我跑不贏……水好冷好臭。” 恐懼和無助幾乎要撕裂夢境的邊緣。

第四夜: 寒風(fēng)呼嘯,大雪紛飛。他蜷縮在一個冰冷堅(jiān)硬的、嗡嗡作響的空調(diào)外機(jī)下面,小小的身體凍得幾乎透明。雪花落在他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袄洌美?,或師父,我好冷!有沒有暖和的地方?” 他抱著自己,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充滿了對溫暖的極度渴望。

最觸動的一次: 他躲在一個公園長椅的陰影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對年輕的父母推著嬰兒車走過,車?yán)锾芍鴤€粉雕玉琢的胖娃娃,裹著柔軟暖和的鵝黃色小毯子。年輕的媽媽俯身,溫柔地親了親娃娃的臉蛋,爸爸在旁邊笑著逗弄。小嬰靈呆呆地望著,那雙充滿怨恨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貪婪的、純粹的渴望和深不見底的失落。他下意識地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朝著那個溫暖的方向虛空抓了一下,又猛地縮回來,緊緊抱住自己枯瘦的身體,把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里,肩膀無聲地聳動。沒有言語,但那瞬間彌漫開來的巨大悲傷和羨慕,比任何哭訴都更讓人心碎。

每一次從這樣的夢境中醒來,我都感覺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這哪里是什么作祟的惡靈?分明是一個被至親遺棄、在冰冷殘酷的靈界夾縫中掙扎求生、受盡欺凌、渴望最基本溫暖卻求而不得的、最無辜最可憐的小生命!

壇上那點(diǎn)簡單的香火和供奉(象征性地?zé)∫路?、供奉溫?zé)崦字嗪吞枪?,顯然不足以溫暖他那顆被冰封太久的心。我心念一動,想起了師父傳下來的一個物件:一個約莫巴掌大小、表皮已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養(yǎng)魂葫蘆。據(jù)說此物材質(zhì)特殊,內(nèi)蘊(yùn)一絲溫和的生機(jī),能安魂定魄,滋養(yǎng)靈體。

我小心地將葫蘆放在壇上,對著角落里那個依舊充滿戒備、但似乎對“溫暖”和“食物”氣息有些本能渴望的小影子,盡量放緩語氣:“娃娃,外頭風(fēng)大雨大,壞東西又多。師父給你找個安全點(diǎn)、暖和點(diǎn)的地方待著,好不好?就像一個小房子。師父帶你出去玩,去有花有草、有太陽的地方?!?/p>

也許是連日來持續(xù)的、不帶攻擊性的善意像涓涓細(xì)流,一點(diǎn)點(diǎn)消融著他心防的堅(jiān)冰,也許是他真的太累太孤獨(dú),對“安全”和“溫暖”的渴望壓倒了一切。那個小小的、枯槁的身影在陰影里猶豫了很久,警惕地觀察著葫蘆,又看看我。終于,他慢慢地、試探性地、一步三回頭地,朝著敞開的葫蘆口挪去。那動作充滿了不信任和遲疑,仿佛隨時(shí)準(zhǔn)備逃回黑暗。

當(dāng)他小小的身影完全沒入葫蘆口的瞬間,我立刻用特制的符文木塞輕輕塞住。葫蘆入手,果然比平時(shí)冰涼許多,還帶著一種細(xì)微的、委屈的、如同小動物嗚咽般的顫動感。

“要得!”我輕輕拍了拍溫潤的葫蘆壁,“從今天起,你就叫小九吧,長長久久,圖個好意頭。明天師父帶你逛山去!”

第二天我背著一個簡單的布包,里面裝著葫蘆,直接開車去向青城后山。避開游人如織的前山,我專挑林木幽深、人跡罕至的后山小徑走。冬日的山林,空氣清冽,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椏,灑下斑駁的光影。

“小九,看到?jīng)]得?”我對著腰間的布包,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里面的小家伙聽,“這叫松樹,冬天也綠油油的,硬氣!聞到?jīng)]得?這是松針的味道,清清爽爽的,比城里那些汽油味好聞多了撒?”

布包里,葫蘆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那股陰冷的怨氣似乎被山林的清氣沖淡了一絲。

我走到一處向陽的小坡,找了塊平整的大石頭坐下,把葫蘆解下來放在身邊。遠(yuǎn)處是層巒疊嶂,云霧繚繞。

“聽!聽到?jīng)]得?”我側(cè)耳,“是鳥叫!麻雀兒在開會!還有那邊,溪水溝,水清亮亮的,叮叮咚咚,像不像在唱歌?” 我打開布包,讓葫蘆口微微朝向陽光和山林的方向,仿佛讓他也能“感受”到。

“你看那邊,有朵小野花,黃色的,這么冷的天還開著,巴適得很嘛。比你以前待的那些黑黢黢、冷颼颼的地方安逸多了噻?” 我像個帶自家孩子郊游的老父親,絮絮叨叨地介紹著眼前的一切,語氣輕松。

陽光暖暖地曬著,山風(fēng)帶著松木和泥土的芬芳。布包里,葫蘆的顫動似乎變得輕快了些,那股縈繞不散的陰冷和怨懟,在這充滿生機(jī)的天地自然之力中,仿佛真的被一點(diǎn)點(diǎn)滌蕩、消融。我能“感覺”到,葫蘆里的小九,不再是那種緊繃的恐懼狀態(tài),而是帶著一絲好奇,一絲小心翼翼的、久違的雀躍,在“感受”著這鮮活的世界。

似這樣“遛娃”的日子我一直持續(xù)了半個多月。白天帶他感受各處的生機(jī),晚上在壇前給他“喂食”,看他在夢里的傾訴也漸漸從痛苦的回憶,變成了對白天所見所聞的好奇提問。

“師父……那個……會飛的是啥子鳥?”

“我不認(rèn)識,就叫它漂亮鳥吧”

“恩,恩,好看那個香香的呢?”

“梅花?!?/p>

“梅花也好看……”

他的聲音不再總是帶著哭腔,偶爾還會在夢里發(fā)出一點(diǎn)點(diǎn)類似笑聲的氣音。

終于,在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小九再次入夢。這一次,他的形象清晰了許多。雖然身影依舊有些虛幻,但干凈清爽了不少,小臉上似乎有了點(diǎn)“氣色”,那雙曾充滿怨恨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像洗過的黑葡萄。他主動飄到我面前,有點(diǎn)害羞地絞著衣角,小臉上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認(rèn)真。

“潘、潘師父……”他小聲叫我。

“哎,小九,爪子?今天爬山累到?jīng)]得?”我笑著問。

“不累,”他搖搖頭,然后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直視著我,“師父,我好像真的不那么恨他們了?!?/p>

“哦?”我心里涌起一陣欣慰。孩子的世界是多么簡單啊,大人能這么快放下仇恨嗎?

“師父帶我出去耍,給我好吃的,這里不冷,也沒人欺負(fù)我,”他頓了頓,小臉上露出一種孩童特有的、帶著點(diǎn)勇敢的期待,“我……我想……”

“想爪子?”

“想……想回去……”他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帶著一種鄭重其事的意味,“回去當(dāng)媽老漢的娃娃?!?說完,他有些緊張地看著我,眼神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和期盼,“這次,他們會不會好好對我?” 那最后一句問話,像根羽毛,輕輕掃過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最深切的渴望。

我的眼眶瞬間有點(diǎn)發(fā)熱。這個小家伙,承受了那么多本不該他承受的苦難,心里頭最深的執(zhí)念和最終的救贖,竟然還是回到那對曾經(jīng)將他無情拋棄的父母身邊。這份純真與勇氣,讓人心疼,更讓人動容。

“會!肯定會!”我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小九,師父跟你打包票!他們曉得錯了!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天天都在想你!這次,他們巴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你!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

小九笑了。一個干干凈凈的、充滿希望和釋然的笑容,在他小小的臉上綻開,像初春第一朵綻放的小花,瞬間驅(qū)散了所有陰霾。

時(shí)機(jī),終于成熟了。

我精心挑選了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讓吳建和小樂再次來到工作室。這次沒讓他們進(jìn)壇屋,直接帶他們?nèi)チ饲喑呛笊轿以缫芽春玫囊粔K向陽福地。這里地勢平緩,視野開闊,草木蔥蘢,地氣溫潤祥和,遠(yuǎn)離塵囂。

我把那個溫養(yǎng)著小九元神的養(yǎng)魂葫蘆,和一個用金黃稻草精心編扎、穿著我親手裁剪的紅色小紙衣的草人替身,鄭重地交到吳建手中。

“聽著,”我神色無比嚴(yán)肅,“葫蘆里頭,是小九,就是你們墮掉的那個娃娃暫時(shí)的家,也是他通向新生的‘奈何橋’。這個草人,是代替他留在這里的信物,也是他舊日苦痛的終結(jié)。你們兩個,親手把這個葫蘆,埋在這棵老青岡樹下頭。挖深點(diǎn),埋穩(wěn)當(dāng),莫讓人碰了。” 我指了指旁邊一棵枝繁葉茂、透著古拙氣息的老青岡樹。

“埋的時(shí)候,心頭想啥子就說啥子,莫憋到。把你們這幾年的后悔、思念、虧欠,還有以后要對他好的決心,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埋完了,就在這兒安安靜靜坐一會兒,好好跟小九道個別,也說聲歡迎回來。說完就回去,莫回頭,聽到?jīng)]得?心要誠!”

“聽到了,潘爺!”吳建和小樂雙手顫抖著接過葫蘆和草人,如同捧著稀世珍寶,又像捧著沉甸甸的希望。兩人的眼神交織著愧疚、悲傷,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堅(jiān)定和一種近乎神圣的責(zé)任感。

我沒留下。這是他們一家三口之間遲來的、最重要的和解儀式,需要最純粹的懺悔、告別和承諾。我遠(yuǎn)遠(yuǎn)走開,直到看不見那棵老青岡樹的身影,只留下山風(fēng)低語。

當(dāng)天深夜,萬籟俱寂。我在自己的小壇前,凈手焚香,鋪開一張潔凈的黃草紙——這是呈給主管幽冥、執(zhí)掌生死輪回的東岳大帝的表文。我沒有堆砌華麗的辭藻,就用最平實(shí)懇切的語言,將吳建小樂當(dāng)年的糊涂、小九的悲慘遭遇、他的原諒與心愿、以及我們這段時(shí)間的努力,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書寫下來。寫到動情處,筆鋒也帶上了沉重:

“伏念冥靈小九,未睹天日,先墮幽冥。飄零數(shù)載,饑寒交迫,備受欺凌,苦不堪言。然其赤子之心未泯,感念父母懺悔之誠,臣微力之護(hù),竟消盡怨懟,唯念親恩。泣血叩求,愿舍此漂泊之身,再續(xù)斷滅之緣,投身吳門,重為子嗣。此心至誠,此情可憫!伏望帝君慈尊,垂憐幼弱,鑒此精誠,恩準(zhǔn)所請,敕令有司,玉成善緣。俾其早得人身,骨肉重圓。則亡魂得所,生者蒙恩,幽冥共感。謹(jǐn)疏上聞,伏候恩光?!?/p>

寫罷,冠帶整齊的我開啟朝儀,將飽含心意的表文送化??粗乔酂熝U裊,筆直上升,仿佛帶著沉甸甸的祈愿直通幽冥。我屏息凝神,拿起那對傳承多年、浸潤了無數(shù)香火愿力的木質(zhì)圣卦,心中默禱東岳大帝慈悲俯允,然后莊重地向地上一擲。

“啪嗒!” 兩片圣卦落地,一俯一仰——勝卦!神明初聞。

再擲,“啪嗒!” 依舊是一俯一仰——再勝!神明認(rèn)可。

第三次擲下,“啪嗒!” 仍然是一俯一仰——三勝連珠!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和釋然瞬間涌遍全身,成了!東岳大帝慈悲,恩準(zhǔn)了!我朝著東方深深一揖、三禮九叩,淚流滿面。小九,你的苦難,終于要到頭了;你的心愿,就要實(shí)現(xiàn)了!

時(shí)間如錦江之水,靜靜流淌。成都的冬天最是難熬,濕冷入骨。三個月后的一個清晨,我從一場異常清晰溫暖的夢中醒來。

夢里,小九穿著嶄新的、紅艷艷的緞面小襖,襯得小臉紅撲撲的,像個年畫娃娃。他精神頭十足,眼睛笑得彎成了小月牙,蹦蹦跳跳地朝我跑來,聲音清脆響亮:“潘師父,潘師父,我要走啦!真的要走啦,去當(dāng)媽老漢的娃娃啦!”

“要得!好事情!師父替你高興!”我夢里也開懷大笑。

“這次我要穿好多漂亮的新衣服,吃甜甜的蛋糕!還要……還要坐爸爸的肩膀上看高高?!毙【排d奮地手舞足蹈,對未來充滿了無限憧憬。

“好好好,都有,都有,爸爸媽媽肯定把你寵上天!”我笑著點(diǎn)頭。

“潘師父,謝謝你!”小九站定,很認(rèn)真、很鄭重地對我鞠了一個躬,小模樣可愛又真誠,“我走啦,再見啦!”說完,他朝我用力揮了揮小手,小小的身影在夢里散發(fā)出溫暖柔和的金色光芒,越來越亮,最終化作一道流光,朝著天際飛去,充滿了新生的喜悅。

我猛地睜開眼,窗外天色微熹,心臟還在因?yàn)閴糁械南矏偠辛Φ靥鴦又?。那份純粹的祝福和告別的溫暖,清晰地留在心間。

我一個翻身坐起,抓過手機(jī),迅速找到吳建的號碼,編輯了一條微信:“建娃兒,馬上,立刻,帶小樂去醫(yī)院檢查,查懷沒懷孕!快!莫問為啥子!” 手指因?yàn)榧佑悬c(diǎn)抖。

語音幾乎是秒回,吳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驚愕:“潘爺?這才……這才幾點(diǎn)哦?檢查……檢查啥子?”

“喊你去就去!查懷沒懷孕!現(xiàn)在!馬上!立刻!”我對著手機(jī)吼道,不容置疑。

“?。颗?!哦!要得!要得!馬上!馬上就去!”吳建被我吼得徹底清醒,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慌亂的起床聲和小樂迷糊的詢問聲。

下午,手機(jī)鈴聲急促地響起。接通,是吳建。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是狂喜到極致的顫抖,語無倫次:“懷……懷起了!潘爺!真勒懷起了!小樂剛拿到單子!HCG那個值高得很!我們……我們……”電話那頭,清晰地傳來小樂喜極而泣的哭聲和吳建哽咽著反復(fù)念叨的“謝謝潘爺!謝謝潘爺!”

“好生將養(yǎng)著,”我靠在椅背上,嘴角控制不住地高高揚(yáng)起,叮囑道,“莫要累到,莫要亂吃東西,尤其莫吃冷的!是個兒子!記到!帶把的!”

又過了幾個月,吳建打電話來,語氣有點(diǎn)猶豫,又帶著點(diǎn)哭笑不得:“潘爺,那個……我們?nèi)プ隽藗€B超,熟人悄悄跟我們說是個妹妹喃,這……”

電話這頭,我正泡著一壺蒙頂黃芽,聞言“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茶水都濺出幾滴:“醫(yī)生說的?醫(yī)生懂個鏟鏟。我說是兒子,就是兒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頭,好生把你婆娘當(dāng)國寶供起來就是,莫東想西想!”

吳建將信將疑,又帶著點(diǎn)莫名的期待掛了電話。

終于,瓜熟蒂落的日子到了。那是一個陽光難得的明媚冬日午后,我的手機(jī)鈴聲像沖鋒號一樣響了起來。一接通,震耳欲聾的嬰兒啼哭聲和吳建激動得變了形、帶著哭腔又笑岔了氣的聲音一起沖進(jìn)耳朵:

“潘爺!生了!生了!是個兒……是個兒子!帶把的!六斤八兩!白白胖胖!母子平安!哈哈哈哈!醫(yī)生護(hù)士都驚爪爪的!明明B超看起像妹妹!結(jié)果生出來是個弟弟!潘爺!你神了!真勒是神了!神了?。 ?他興奮得幾乎是在吼叫。

我聽著電話那頭嬰兒那嘹亮、充滿生命力的哭聲,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夢里那個穿著紅襖子、蹦蹦跳跳告別的小九,也看到了法壇角落那個枯瘦臟污、滿眼怨恨的小可憐。兩幅畫面重疊、轉(zhuǎn)換,最終定格在吳建描述的“白白胖胖”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帶著欣慰、感動和一種對生命輪回的深深敬畏,從心底汩汩涌出,熨帖了四肢百骸。

“好,好,好。”我連說了三個好,聲音溫和而篤定,“好生帶娃娃。莫忘了當(dāng)初咋個來的。這小家伙,不容易啊,在陰風(fēng)冷雨里頭孤零零飄了幾年,嘗盡了苦頭,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又能堂堂正正、熱熱鬧鬧地做人了。你們兩口子,更要惜福,把欠他的,加倍用愛補(bǔ)回來?!?/p>

掛了電話,我給自己斟滿了那杯茶。碧綠的茶湯在杯中蕩漾,清香撲鼻。窗外,冬日的陽光正努力穿透云層,在濕冷的空氣中灑下幾縷金色的光斑。我端起茶杯,朝著青城山的方向,遙遙一舉。

小家伙,歡迎回來。這一次,你的哭聲如此響亮,宣告著一個溫暖的開始。你看,生命的路途或許曲折,如同這成都的天氣,總有陰霾濕冷,但只要心念不滅,善意不熄,縱使經(jīng)歷最深的黑暗與遺棄,那份對溫暖的渴望,那份血脈相連的呼喚,終能穿透幽冥的阻隔,在陽光和愛里,落地生根,發(fā)出最清亮、最有力量的啼哭。

挺好。這人間煙火,這生生不息,真好。


更新時(shí)間:2025-08-16 18:1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