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冷的，裹著初冬北京特有的、帶著煤煙和汽車尾氣味道的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林晚走出那棟燈火通明卻死氣沉沉的寫字樓時，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她裹緊了身上單薄的風衣，
寒意還是像針，透過布料直往骨頭縫里鉆。連續(xù)熬了三個大夜，眼前有點發(fā)花，
胃里空得發(fā)慌，只剩下加班時灌下去的三杯劣質(zhì)速溶咖啡在翻騰攪動?！安俚暗纳?。
”她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嘶啞，被呼嘯的風瞬間撕碎。
站牌孤零零地立在昏黃渾濁的路燈光暈邊緣，像一塊冰冷的墓碑。
雨水順著站牌頂棚的破洞淌下來，在她腳邊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洼。站牌上，
紅白相間的“375路”幾個字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末班車時間：23：00。
她掏出手機，屏幕的光刺得她瞇了瞇眼。22：58。還好，趕上了。
手機信號格虛弱地跳動著，只剩可憐的一格。她習慣性地想刷一下朋友圈，
頁面卻固執(zhí)地顯示著旋轉的小圈圈，最終歸于一片空白。沒信號。她煩躁地按滅了屏幕，
把它塞回口袋深處。冰冷的金屬外殼貼著大腿皮膚，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時間在粘稠冰冷的空氣里艱難爬行。遠處主干道上車流的喧囂被厚重的雨幕過濾，
只剩下沉悶模糊的嗡鳴，更襯得這僻靜街角的死寂。路燈的光暈里，
無數(shù)細密的雨絲垂直落下，織成一張無邊無際、冰冷潮濕的網(wǎng)。林晚縮著脖子，來回踱步，
鞋跟踩在濕漉漉的地磚上，發(fā)出空洞的“嗒、嗒”聲，在寂靜中被放大，
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股鐵銹般的冰冷氣息。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邊的寒冷和疲憊吞噬時，兩道昏黃的光柱，吃力地穿透了濃密的雨幕，
由遠及近，緩緩地切割開黑暗。車來了。那輛375路公交車，
像一頭從深海浮出的、疲憊不堪的鋼鐵巨獸。龐大的車身在濕滑的路面上無聲滑行，
濺起渾濁的水花。車身的藍白漆面早已斑駁，露出底下暗紅色的銹跡，
像一道道凝固的、干涸的血痕。前擋玻璃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
雨刮器有氣無力地左右搖擺，刮過的地方留下渾濁的水痕，駕駛室里的景象朦朧不清，
只能看到一個戴著深色帽子的、一動不動的輪廓。車悄無聲息地滑到站臺邊，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仿佛從極深處傳來的“嗤”聲，前門像一張生銹的嘴，
遲緩而沉重地向內(nèi)打開。
草、陳年汗?jié)n、機油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福爾馬林消毒水又帶著點甜膩腐爛氣息的味道，
猛地從洞開的車門里噴涌而出，瞬間將林晚包裹。她胃里一陣翻攪，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車內(nèi)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幾盞慘白的頂燈亮著，光線微弱，非但沒有帶來暖意，
反而將車廂內(nèi)部映照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金屬棺材。燈管似乎接觸不良，
發(fā)出細微卻持續(xù)不斷的“滋滋”電流聲，光線也隨之明滅不定地閃爍，每一次明滅，
都讓車廂里的影子扭曲變形，如同鬼魅。林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雨水腥味的空氣，
壓下心頭那莫名涌起的強烈不安。太累了，太冷了，她只想趕緊找個座位坐下，
快點回到那個狹小卻暫時屬于她的出租屋。她不再猶豫，
抬腳邁上了濕漉漉的、踩上去感覺有些粘膩的臺階。
“滴——”一聲單調(diào)而刺耳的刷卡聲響起，在空曠死寂的車廂里顯得異常突兀。
她迅速掃視了一眼。車廂里人不多，但氣氛極其詭異。最前排，靠窗的座位上，
坐著一個穿著深藍色中式壽衣的老太太。那布料僵硬，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反光。
更讓林晚頭皮發(fā)麻的是，那壽衣的盤扣，竟然是扣在背后的！老人低垂著頭，
花白的頭發(fā)稀疏，露出蠟黃干癟的后頸，一動不動，像一尊蒙塵的蠟像。
一股淡淡的、陳舊紙張和樟腦丸混合的、屬于壽衣的獨特氣味，幽幽地飄散過來。中間靠后，
一對年輕情侶依偎在一起。男的穿著不合時節(jié)的單薄夾克，女的穿著一條鮮艷的碎花連衣裙，
裙擺濕漉漉地貼在腿上。他們緊緊挨著，頭靠著頭，似乎在低語，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林晚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他們腳下慘白的燈光——地上空空如也！
只有兩雙濕透的鞋子留下的水漬輪廓，沒有影子！一股寒氣瞬間從林晚的尾椎骨竄上頭頂。
最后排角落，蜷縮著一個穿著臟兮兮工裝的男人。他整張臉都埋在豎起的衣領里，
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空洞、呆滯，直勾勾地盯著車廂前方某個虛無的點，
對林晚的上車毫無反應。他的雙手插在工裝褲口袋里，
身體隨著車輛的輕微晃動而小幅度地搖晃，像一個被隨意丟棄的破舊人偶。
司機坐在最前方的駕駛座上，深藍色的制服帽子壓得很低，
帽檐投下的陰影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只露出一個緊繃的、線條冷硬的下頜。
從林晚上車到現(xiàn)在，他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背脊挺得筆直，
僵硬得不像活人。他就像這輛沉默行駛的公交車的一部分，一塊冰冷的金屬。
林晚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她強壓下拔腿就跑的沖動，飛快地掃過那些空位。最終，
她選擇了靠近后門的一個單人座位，迅速地坐了進去。硬邦邦的塑料座椅冰涼刺骨，
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把自己盡量縮成一團，
后背緊緊抵著同樣冰冷的車廂壁，目光死死盯著自己腳下那一小片被頂燈照亮的地板，
不敢再抬頭看車廂里的任何一個“人”。公交車再次無聲地滑入雨幕，
引擎發(fā)出低沉而壓抑的嗡鳴，像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沉重的喘息。車輪碾過積水，
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單調(diào)聲響，如同某種不祥的節(jié)拍器。
車廂內(nèi)只剩下那“滋滋”的電流聲、引擎的嗡鳴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
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壓抑，冰冷，詭異。時間仿佛被這濃稠的黑暗和死寂凍結了。
林晚死死盯著自己交握在膝蓋上的雙手，指甲無意識地掐進了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勉強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清醒。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耳膜上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
每一下都像重錘敲打。就在這時，車廂前方，司機頭頂上方，
那塊原本黑漆漆的、布滿灰塵的車載電視屏幕，毫無征兆地“滋啦”一聲，亮了起來！
刺眼的白光瞬間撕裂了昏暗的車廂，映照在每一張或麻木或低垂的臉上，
如同舞臺追光燈般突兀而驚悚。屏幕上先是跳躍著密集的、扭曲的雪花點，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隨即畫面猛地一閃，穩(wěn)定下來。是本地新聞的畫面。背景是深夜的街道，
被警燈和救護車燈閃爍的紅藍光芒切割得支離破碎。畫面劇烈地晃動、旋轉，
帶著一種災難現(xiàn)場特有的混亂和驚惶。記者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被強烈的電流干擾音撕扯得變了形，
…沖下陡坡……墜入……冰冷……深水水庫……救援……持續(xù)……整夜……”畫面猛地切近！
渾濁的、翻滾著泥沙的水面被探照燈照亮。扭曲變形的公交車頂棚猙獰地戳出水面，
像一頭溺斃巨獸的殘骸。穿著橙色救生衣的救援人員在冰冷的泥水中艱難地拖拽著什么。
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还珊畾鈴哪_底板直沖天靈蓋！新聞畫面再次切換！
變成了幾張并排排列的、放大的黑白證件照！
照片下方打著冰冷的白色字幕：“遇難者名單”。照片里的人……照片里的人！第一張，
前排那個穿著反扣壽衣的老太太！照片上的她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第二張，
中間依偎在一起的那對年輕情侶！男的穿著單薄夾克，女的穿著碎花裙！
照片上他們面無表情，眼神同樣呆滯！第三張，
后排那個穿著臟污工裝、把臉埋進衣領的男人！照片上露出了他整張臉，皮膚灰敗，
雙眼圓睜，空洞地望著鏡頭！
第四張……第五張……一張張冰冷、毫無生氣的臉孔在屏幕上閃過，全是這輛車上的乘客！
林晚的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胃里翻江倒海，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屏幕上的畫面還在繼續(xù)滾動。最后一張照片，猛地定格！那是一張充滿了極致驚恐的臉！
眼睛瞪大到極限，瞳孔里倒映著刺目的閃光燈和混亂的現(xiàn)場光影，
嘴巴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張開！那張臉……那張臉！是她自己！林晚！照片下方，
一行猩紅刺目的加粗字幕，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地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唯一失蹤者：林晚（身份確認中）】“轟——！
”仿佛一顆炸彈在腦海中炸開！林晚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極致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了她的心臟，狠狠揉捏！她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車廂壁上！刺骨的寒意穿透衣物，
卻遠不及眼前景象帶來的萬分之一冰冷！“不……不可能！” 她失聲尖叫，
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完全變了調(diào)，尖銳凄厲得如同指甲刮過玻璃，
在死寂的車廂里瘋狂回蕩，“假的！這是假的！停車！讓我下車！！
”她的尖叫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激起任何漣漪。前排的壽衣老太太依舊低垂著頭，
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石化。中間的情侶依舊緊緊依偎，沒有影子，對尖叫置若罔聞。
后排的工裝男人，埋在衣領里的頭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但那雙空洞的眼睛依舊望著前方虛無。
整個車廂，只有她一個人像個瘋子一樣在嘶喊。
就在她因恐懼而瀕臨崩潰的邊緣——“嘎吱……”一聲極其緩慢、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從前方的駕駛座傳來。那個一直如同雕塑般僵硬的司機，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過了頭。深藍色的制服帽子下，陰影依舊濃重，但林晚看到了！
她清晰地看到，隨著他轉頭的動作，那帽檐陰影覆蓋下的脖頸處，
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灰敗和僵硬，布滿了細密的、如同瓷器龜裂般的紋路！
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截埋在地下多年、被濕氣侵蝕朽壞的木頭！脖頸轉動間，
發(fā)出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咔嚓……”聲，
如同朽木在巨大的壓力下不堪重負地斷裂！帽檐下，那張臉終于完全暴露在慘白的頂燈下。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つw是死尸般的青灰色，毫無光澤，緊緊包裹著高聳的顴骨，
像一層蒙在骷髏上的劣質(zhì)油紙。嘴唇干癟發(fā)紫，緊緊地抿成一條毫無生氣的直線。
最恐怖的是那雙眼睛！眼窩深陷，眼珠渾濁不堪，
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布滿灰塵的磨砂玻璃，根本看不到瞳孔，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灰白！這雙眼睛，
此刻正毫無焦距地、卻又無比精準地“盯”著林晚的方向！
一個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著朽木般的聲音，
從他那僵硬的、幾乎不見開合的嘴唇里擠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
狠狠鑿進林晚的耳膜和心臟：“下一站……”聲音拖得很長，帶著一種非人的滯澀。
“……黃泉渡口?！绷滞砣缭饫讚簦淼难核查g凍結！黃泉渡口？那是什么地方？
地獄的入口嗎？司機那只一直搭在方向盤上的右手，極其僵硬地抬了起來。動作緩慢而扭曲，
關節(jié)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咯咯”輕響。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膚同樣呈現(xiàn)出青灰色，
指甲長而彎曲，泛著不祥的黑紫色?？菔謹傞_，掌心向上，伸向林晚的方向。那只手的掌心，
赫然躺著一枚濕漉漉的紙錢！不是普通的紙錢。那紙錢顏色是一種詭異的暗黃色，
像是被水浸泡了許久，邊緣已經(jīng)破損糜爛。上面用暗紅到發(fā)黑的顏料，
畫著扭曲怪異的符文和一座陰森的、煙霧繚繞的牌坊圖案。紙錢濕透了，
沉甸甸地躺在司機青灰色的掌心，不斷往下滴著渾濁的、帶著濃重河腥味的水珠，
在他腳下的鐵皮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那沙啞、朽木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和惡意：“新乘客……”“請補票——”“啊——?。?！
”林晚積蓄到頂點的恐懼，如同被引爆的炸藥，瞬間沖破了喉嚨的束縛！
她爆發(fā)出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什么規(guī)則，什么理智，在這一刻徹底粉碎！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跑！必須跑！她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轉身撲向后車門！
雙手瘋狂地拍打著冰冷的、緊閉的金屬門板！“開門！開門?。》盼页鋈ィ?！
” 指甲在光滑的金屬面上徒勞地刮擦，發(fā)出刺耳尖銳的噪音，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
她用肩膀，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去撞擊！沉悶的“砰砰”聲在車廂里回蕩！車門紋絲不動。
冰冷的金屬傳遞著絕望的觸感。
就在她陷入瘋狂掙扎的瞬間——“滋啦……滋滋……”那車載電視屏幕，再次閃爍起來！
刺眼的雪花點跳躍著，伴隨著刺耳的電流噪音。屏幕上的畫面猛地切換！不再是新聞畫面。
而是一片翻滾的、渾濁不堪的深水！視角極其詭異，仿佛是從水底深處向上拍攝。
幽暗、冰冷、死寂。無數(shù)細小的氣泡從畫面下方不斷升騰、破裂。
水草如同女人濕漉漉的長發(fā)，在渾濁的水流中妖異地飄蕩、纏繞。突然！
一張腫脹變形的、青白色的臉，猛地從渾濁的水草和泥沙后面浮現(xiàn)出來！緊貼著屏幕！
那雙眼睛，眼球因為水壓而嚴重外凸，布滿了猙獰的血絲，瞳孔擴散，只剩下死寂的空洞！
正是后排那個工裝男人的臉！他的嘴巴微微張開，像是在無聲地吶喊，又像是在貪婪地吸水。
畫面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視角猛地一轉！渾濁的水流中，一個穿著深藍色僵硬壽衣的身影，
如同被水底暗流操控的木偶，緩慢地、直挺挺地懸浮著，隨著水流微微起伏、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