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掃過新書封面上燙金的標題《七點零五分的側(cè)影》，冰涼光滑的觸感下，
卻仿佛有一道微弱的電流，無聲無息地刺入皮膚深處。書店明亮的燈光落下來，
空氣里彌漫著油墨和咖啡混合的、一種近乎嶄新又略帶焦灼的氣息。我坐在長桌后，
面前是堆疊成小山的繪本，等待著即將開始的簽售。四周人聲嗡嗡，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模糊而不真切。那些陌生的面孔涌動著，偶爾有人靠近，遞上書，露出禮貌的微笑，
我機械地回應著，筆尖劃過扉頁，留下名字，一個又一個。時間在這樣的重復里，
被拉扯得格外漫長而粘稠。直到一個聲音，穿透了那層無形的屏障，
清晰地落進耳中：“你畫過江嶼嗎？”那兩個字——“江嶼”——像兩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猝不及防地，在我心底那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湖面上，激蕩起一圈圈無法抑制的漣漪。
心臟猛地一縮，又驟然狂跳起來，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抬起頭，
動作僵硬得能聽見自己脖頸骨節(jié)的輕響。目光穿過面前晃動的人影，直直地撞進一雙眼睛里。
是他。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個少年褪盡青澀，輪廓變得硬朗而清晰。
下頜線利落得像刀鋒削過，眉宇間沉淀著一種我完全陌生的、屬于成年男人的沉穩(wěn)與倦意。
可那雙眼睛，
在無數(shù)個高中清晨的走廊里、在畫室氤氳著松節(jié)油氣味的燈光下曾無數(shù)次偷偷描摹過的眼睛，
卻像被時光格外寬宥，依然深邃，此刻正定定地看著我，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
如同風暴來臨前晦暗的海面。他手里，舉著一本我的《七點零五分的側(cè)影》。
周圍嘈雜的人聲瞬間被抽離了，世界只剩下那片令人眩暈的燈光，和他手中那本熟悉的書。
我的呼吸停滯了，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幾乎握不住那支簽名的馬克筆。
高中三年級的教學樓走廊，永遠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粉筆灰、舊書頁和青春期汗水的獨特氣味。
每一天，精確得像上了發(fā)條，我的生物鐘總在七點零五分準時蘇醒。
抱著厚厚一沓數(shù)學作業(yè)本，腳步匆匆，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放緩，
走向辦公室必經(jīng)的那段走廊轉(zhuǎn)角。心跳的節(jié)拍，總會在他身影出現(xiàn)的那一刻驟然失序。江嶼。
隔壁班的男生。他總是恰好在這個時間點，從走廊另一端走來。晨光熹微，
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他挺拔的身影邊緣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邊。
他通常背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深藍色雙肩包，步履從容，目光習慣性地垂落，
像是在思考什么難題，又或者僅僅是不想與周遭喧鬧的清晨對視。
我們的目光偶爾會在半空短暫地交匯，像兩只受驚的小鳥，倏忽分開。有時是極輕地點頭，
算是打過招呼，更多時候，是無聲地擦肩而過。空氣里只留下他校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林晚，你真要選物化生？”同桌圓圓湊過來，壓低了聲音，
“聽說老班說，這次分班是按選科和小語種綜合排的，很嚴的！”我捏著分科意向表，
視線在“物理”、“化學”、“生物”幾個勾選框上來回逡巡，最后落在“小語種”那一欄。
幾乎沒有猶豫，指尖點在“日語”上。江嶼的名字，和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藍校服，
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他一定會選理科的，我知道。至于小語種……我偷偷打聽過，
他選的是英語?！班?，就這個?！蔽野烟詈玫谋砀襁f給圓圓，聲音努力維持平靜。
心底卻有一絲隱秘的期待，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開微弱的漣漪——選了同樣的科目，
是不是意味著，我們被分進同一個班的幾率，會大那么一點點？幾天后，
分班名單像告示一樣貼在公告欄光禿禿的水泥墻上，黑壓壓擠滿了人。我踮起腳尖，
心臟懸在嗓子眼，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尋。找到了！高二（三）班……林晚。
我迅速順著三班的名單往下掃視，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一個名字，
又一個名字……沒有他。不甘心地再確認一遍，依舊沒有那個熟悉的名字。
視線不甘地滑向隔壁，高二（四）班的名單。目光頓住——江嶼。
物理、化學、生物、英語（小語種）。同樣的選科組合，
卻因為小語種欄里那個“英語”與“日語”的微小差異，被一道無形的墻壁，
隔在了兩個相鄰卻不通的門內(nèi)。期待的氣球無聲地癟了下去。我站在喧囂擁擠的人群邊緣，
看著公告欄上那兩個緊挨著的班級號——三班和四班，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
卻像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分班后的日子，那七點零五分的走廊相遇，
竟成了我灰白高中畫卷里唯一固執(zhí)亮起的色彩。我們依然像兩條設定好程序的平行線，
在清晨的同一個坐標點交匯，然后分開，各自匯入不同教室的人流。高二暑假，
為了應對藝考的美術(shù)集訓，把我們從不同的班級抽離出來，
塞進了同一間空曠又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鉛筆屑味道的畫室里。畫室很大，靜物臺擺在中央，
周圍是散亂排開的畫架。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幾棵高大的梧桐，
枝葉在盛夏的陽光里綠得發(fā)亮。擺好畫板，削尖鉛筆，無意間側(cè)頭，目光卻凝固了。
斜后方不遠處，那個穿著簡單白T恤的身影，正專注地調(diào)整著畫架的高度。江嶼。
他就在那里，隔著我畫板的邊緣，隔著一兩個埋頭削筆的同學。
空氣里漂浮的粉塵似乎都因他而停滯了一瞬。他抬手時，T恤袖子滑落，
露出一截干凈利落的小臂線條。我慌忙收回視線，心臟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重，
手心微微沁出薄汗，趕緊低下頭，假裝用力地削著那支已經(jīng)足夠尖的鉛筆，木屑簌簌落下，
掩蓋著那份突如其來的悸動。寫生課漫長而專注。石膏頭像沉默著，
接受無數(shù)道目光的審視和鉛筆的反復描摹。時間在筆尖沙沙的摩擦聲里流淌。偶爾，
我會假裝活動僵硬的脖頸，目光極其短暫地、小心翼翼地掃過斜后方。他低著頭，
前額的碎發(fā)垂落，遮住部分眉眼，握著鉛筆的手指修長而穩(wěn)定，在畫紙上移動，
神情是沉浸其中的沉靜。陽光透過高窗，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柔和的明暗交界線。
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視線觸碰，都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開細密而持久的波紋。集訓過半，
某個傍晚，老師難得地提前結(jié)束了課程，宣布今晚可以自由活動，
甚至破天荒地發(fā)還了被統(tǒng)一保管的手機。“嗡——”手機剛回到手里，
還帶著一點電子設備特有的微溫，屏幕就亮了起來。是一條新消息提示。心口莫名一跳，
點開。一個陌生的頭像，名字簡潔——江嶼。消息內(nèi)容更簡潔，只有四個字，
帶著一個試探的問號：「晚上加練嗎？」指尖懸在屏幕上方，
冰涼的觸感似乎要滲進骨頭縫里。周圍是同學們拿到手機后的喧嘩和說笑，
那些聲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下撞擊著耳膜。我深吸一口氣，
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敲下回復：「好。老地方？」「嗯。」
他的回復快得幾乎像是守在屏幕那頭。夜里的畫室空曠得驚人。白熾燈管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嗡聲，
照亮了中央孤零零的靜物臺和周圍散落的畫架，巨大的影子被燈光拉扯得變形，
投在墻壁和地板上?？諝饫锼晒?jié)油的氣味似乎比白天更濃，帶著一種近乎凜冽的清醒感。
只有我和他。鉛筆劃過素描紙的沙沙聲是這里唯一的背景音，
清晰得能分辨出每一次筆尖與紙張摩擦的力度。我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石膏像上，
試圖忽略斜后方那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然而那目光卻仿佛有了實質(zhì)的溫度，
灼燒著我的側(cè)臉和握著鉛筆的手。不知過了多久，那沙沙聲停了。一片寂靜中，
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低沉而清晰，像一顆石子投入沉靜的深潭，
打破了畫室里粘稠的、只有鉛筆聲的空氣：“你畫得比我好?！蔽业墓P尖猛地一頓，
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而深刻的線。血液似乎瞬間涌上了臉頰，耳根滾燙。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自己的畫架，站在幾步之外，目光越過我的肩膀，
落在我畫板上的素描上。燈光從他頭頂瀉下，在他眼窩處投下淡淡的陰影，
讓那雙深邃的眼睛顯得有些難以捉摸?！皼]……沒有。”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幾乎找不回自己的調(diào)子，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掐進掌心，“你畫得……才更好。
”那是一種笨拙的、詞不達意的回應，在空曠寂靜的畫室里顯得格外突兀。他看著我，
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點細微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快得讓人以為是燈光晃動的錯覺。他沒再說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我的畫板，
那目光專注而沉靜，帶著一種安靜的重量。然后，他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鉛筆沙沙的聲音再次響起，填補了剛才短暫的空白。畫室里似乎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只有松節(jié)油的氣味依舊濃烈。但我握著鉛筆的手指，卻久久無法恢復平穩(wěn)，
心跳的余震還在胸腔里回蕩。那句“你畫得比我好”，像一枚滾燙的印章，
烙印在那個悶熱的、彌漫著松節(jié)油氣息的夜晚，揮之不去。
高三的洪流裹挾著所有人向前奔涌，題海無邊，試卷如雪片般落下，
淹沒了那個短暫暑假在畫室里滋生的、若有似無的情愫。我和江嶼，
如同兩條被投入不同河道的魚，在各自的班級里奮力掙扎。那七點零五分的走廊相遇，
依舊準時上演，卻更像是一種刻入骨髓的習慣。點頭，擦肩，他眼底那片沉靜的湖泊，
我始終未能真正看透。高考結(jié)束，塵埃落定。我去了南方一所大學的美術(shù)學院，他則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