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室的燈滅了。
當(dāng)醫(yī)生說出“手術(shù)很成功,各項體征平穩(wěn)”時,蘇晚棠緊繃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神經(jīng),終于在巨大的喜悅和疲憊中松弛下來。
她扶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將臉埋進膝蓋,無聲地,劇烈地顫抖。
結(jié)束了,這場漫長的噩夢,終于結(jié)束了。
等母親被護士推入康復(fù)科病房,安穩(wěn)睡去,蘇晚棠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腳步虛浮地走出病房。
她想找個地方透口氣,一轉(zhuǎn)身,心臟卻漏跳了一拍。
顧昭之就靠在走廊盡頭的墻壁上,安靜得像一尊雕塑。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黑襯衫,只是已經(jīng)起了褶皺,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一雙向來銳利清冷的眼眸下,是掩不住的濃重青黑。
他似乎在這里站了很久,久到與深夜的醫(yī)院融為一體。
他的手上,提著一個熟悉的保溫桶。
蘇晚棠怔在原地,喉嚨發(fā)緊。
他朝她走過來,步子有些沉,聲音卻很輕,帶著一絲沙?。骸澳銒屝褋淼谝痪洌f想吃糖藕?!?/p>
蘇晚棠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她醒來第一句……是惦記著這個。
他沒有看她,只是低頭,擰開了保溫桶的蓋子,輕聲道:“我按你教的法子,熬了一鍋。”
一股濃郁的甜香混著桂花的清芬,瞬間溢滿了整個走廊。
藕片被燉得軟糯,透著漂亮的琥珀色,只是那湯汁,比尋常時候要黏稠得多。
他用勺子舀起一小塊,遞到她唇邊。
蘇晚-棠鬼使神差地張開了嘴。
藕片入口即化,糯軟香甜,只是……糖明顯放多了,甜得有些齁人。
可這股熟悉的、笨拙的甜味,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她塵封多年的記憶。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了下來,她卻笑了,淚水混著嘴里的甜味,又咸又澀:“像我外婆第一次教我做的時候,也是這樣,恨不得把整罐糖都倒進去?!?/p>
顧昭之看著她笑著落淚的模樣,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他終于伸出手,指腹帶著一絲顫抖,輕輕擦去她眼角那滴滾燙的淚。
“以后每一鍋,”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像一個誓言,“我都陪你熬?!?/p>
回到“棠記”所在的巷子,已經(jīng)是后半夜。
陳小滿和王阿婆一直沒睡,點著燈在門口等她們。
剛一進門,陳小滿就挺直腰板,像宣布什么重大決定似的,一臉嚴肅:“姐,我報名了市里最好的甜點師進修班!以后,我要做咱們‘棠記’的‘創(chuàng)新?lián)?dāng)’!”
蘇晚棠又驚又喜:“學(xué)費那么貴,你不嫌我這兒工資低了?”
陳小滿得意地一叉腰,眼睛亮晶晶的:“等我學(xué)成歸來,研發(fā)出抹茶糖藕、芝士糖藕、榴蓮糖藕,咱們就開分店!到時候我還怕沒錢賺?”
一旁的王阿婆拄著拐杖,笑罵道:“你個小丫頭片子,可別把咱們外婆傳下來的老味道給改沒了!”
三個人在溫暖的燈光下笑作一團。
蘇晚棠看著巷口那盞幾十年如一日,散發(fā)著橘黃光暈的燈,心里某個地方忽然就通透了。
她一直以為,守住“棠記”就是要守住外婆的一切,分毫不能更改。
可現(xiàn)在她忽然明白——傳承,從來不是固守成規(guī),而是讓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老味道,帶著新的生命力,活進更多人的新生活里。
就像顧昭之那鍋甜得發(fā)齁的糖藕,它不完美,卻是此刻最治愈她的良藥。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蘇晚-棠就帶著顧昭之回了“棠記”的后廚。
她指著那方被煙火熏得烏黑的老舊灶臺,眼神溫柔:“外婆說,這灶火養(yǎng)了三十年,有靈性,不能斷?!?/p>
說著,她熟練地點燃了柴火。
跳躍的火光瞬間亮起,映得兩個人的臉龐都泛著溫暖的紅暈。
顧昭之脫下外套,只穿著一件黑襯衫,有些笨拙地拿起鍋鏟。
蘇晚棠耐心地教他如何熬糖,如何控制火候。
他學(xué)得很認真,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得像在做一臺精密的手術(shù)。
然而,理論和實踐終究有別。
當(dāng)糖汁在鍋里冒起綿密的氣泡時,一顆滾燙的糖珠猛地濺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握著鍋鏟的手背上。
“嘶——”他下意識地抽手。
“別動!”蘇晚棠比他還緊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也顧不上男女有別,湊過去就對著那塊燙紅的地方用力吹氣。
溫?zé)岬暮粑鬟^他的皮膚,帶著一絲她身上獨有的清甜氣息。
顧昭之看著她焦急的側(cè)臉,手背上的刺痛感似乎都減輕了不少。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聲音里帶著一絲懷念:“小時候我淘氣被開水燙到,我媽也像你這樣,給我吹了好久。”
蘇晚棠吹氣的動作一頓,緩緩抬起頭。
她對上了他的眼睛。
那雙眸子里,常年冰封的克制和疏離,此刻正像春日里的冰河,悄然融化,漾開一圈又一圈溫柔的漣漪。
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輕聲問:“以后……你愿意常來嗎?”
顧昭之沒有回答,而是反手握住了她那只還沾著點點糖漬的手,掌心溫?zé)岫辛Α?/p>
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我想把這里,變成我們的家。”
幾天后,燒傷科那個叫小陸的孩子出院了。
出院前,他趁著護士不注意,偷偷溜到“棠記”,塞給蘇晚棠一張折疊起來的畫。
蘇晚棠展開畫紙,瞬間就愣住了。
畫上是“棠記”的門口,穿著藍色圍裙的她,和穿著黑襯衫的顧昭之并肩站在一起,笑得眉眼彎彎。
他們的頭頂上,飄著一朵大大的、用彩筆畫成的糖藕云。
畫風(fēng)稚嫩,卻充滿了溫暖的想象力。
畫的背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顧醫(yī)生說,愛是讓人不怕疼的東西。
姐姐,你給他的糖藕,治好了他的心。
蘇晚棠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畫帶回廚房,貼在了那面老墻上,畫紙不大不小,正好蓋住了那道多年前被滾燙的糖鍋燙出來的、陳舊的疤痕。
舊傷被覆蓋,新生被展示。一切都剛剛好。
好事接踵而至。
市文旅局打來電話,經(jīng)過專家評審,“棠記糖藕”因其獨特的制作工藝和深厚的歷史底蘊,被正式納入本市的“非遺美食地圖”項目,需要拍攝一支宣傳短片。
拍攝那天,巷子里擠滿了人。
導(dǎo)演是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他提議:“咱們最后可以拍一個‘傳承儀式’,比如由家里的長輩,把象征手藝的圍裙,鄭重地交給新人,這個鏡頭一定特別感人!”
蘇晚棠聞言,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她搖搖頭,輕聲說:“我外婆……已經(jīng)不在了?!?/p>
現(xiàn)場頓時陷入一片遺憾的沉默。
就在這時,王阿婆拄著拐杖,在陳小滿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從人群里走了進來。
她從隨身帶著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樣?xùn)|西。
那是一條洗得發(fā)白、邊角都起了毛邊的藍布圍裙。
“這是你外婆走之前,特意留給你的。”王阿婆渾濁的眼睛看著蘇晚棠,滿是慈愛,“她說,丫頭啊,這條圍裙先收著,‘等那個人來了,就穿上’?!?/p>
蘇晚棠看著那條熟悉的圍裙,仿佛還能聞到外婆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氣,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
是啊,那個人,來了。
不等她伸手,顧昭之已經(jīng)默默地從王阿婆手中接過了那條圍裙,走到她面前,親手為她系上。
他的動作很輕,像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鏡頭外,陳小滿捂著嘴,哭得泣不成聲。
一旁的周明,則激動地舉著手機開直播,壓低聲音對著屏幕嘶吼:“家人們!家人們看到了嗎!冰山主任親手系圍裙了!這是什么神仙愛情!禮物打賞趕緊走一波!”
夜幕降臨,送走了攝制組和看熱鬧的街坊,“棠記”門前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
顧昭之不知從哪兒搬出兩張小桌,擺上了幾碟新熬的雙桂花糖藕。
晚風(fēng)習(xí)習(xí),桂香浮動。
他解開襯衫最上面的第一顆扣子,露出清瘦的鎖骨,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松弛感。
他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糖藕,遞到蘇晚棠嘴邊,眼含笑意地問:“嘗嘗,這次的火候,對嗎?”
她咬了一口,甜而不膩,糯而不爛,桂花的清香恰到好處地中和了糖的甜度,是完美的味道。
她含笑點頭,眼睛彎成了月牙。
遠處幽暗的巷角,市醫(yī)院的李院長默默地駐足了很久。
他看著自己的兒子,那個從小到大都活得像個苦行僧的兒子,第一次在皎潔的月光下,如此放松地笑著,喂一個女孩子吃甜點。
他眼眶微熱,終于無聲地嘆了口氣,欣慰地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深處。
而巷子深處,那盞橘黃色的燈,依然亮著。
像三十年前一樣,靜靜守著這座城,最溫柔的味道。
這一晚的糖藕,是恰到好處的圓滿。
而巷子里的那捧老灶火,也正等著一個全新的黎明,去點燃屬于兩個人的,滾燙的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