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了顧長風(fēng)十年,從我爹還是受人尊敬的教授,到后來被下放到牛棚改造。十年間,
我把這個穿著白襯衫,身上帶著肥皂和墨水清香的男人,當(dāng)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直到高考名額被人頂替,他穿著嶄新的干部服,開著小轎車回來娶了革委會主任的女兒。
所有人都夸他有情有義,回來接濟我這個“出身不好”的舊情人。他掐著我的下巴,
用淬了毒的聲音說:“念安,認命吧,你這輩子,就配爛在泥里?!蹦且豢涛也琶靼?,
原來從一開始,他接近我,就是為了偷走我的人生。01“沈念安,長風(fēng)看得起你,
才在結(jié)婚前給你送筆錢,你別給臉不要臉!”尖利的女聲像錐子一樣扎進我的耳朵。
我死死盯著面前的男人,那個我愛了十年,夢里都是他名字的男人——顧長風(fēng)。
他今天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胸口別著一朵俗氣的紅花,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
正不耐煩地看著我。他身邊的女人叫林晚秋,革委會主任的寶貝女兒,此刻正挽著他的胳膊,
滿臉鄙夷?!澳畎玻弥X,離開這里。”顧長風(fēng)終于開了口,聲音冷得像臘月的冰,
“你父親還在農(nóng)場,你得為他想想?!蔽倚α?,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三天前,
我收到了高考落榜的通知書,上面冰冷的鉛字,將我所有的希望擊得粉碎。而今天,
本該和我一起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顧長風(fēng),卻要和別人結(jié)婚了?!邦欓L風(fēng),”我一字一頓,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的高考名額,是不是你拿走的?”他英俊的臉上閃過慌亂,
但很快就被厭惡所取代。他身邊的林晚秋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尖叫起來:“你胡說八道什么!你這種臭老九的女兒,也配上大學(xué)?長風(fēng)能上大學(xué),
是憑他自己的本事!”“我的本事……”我喃喃自語,像是說給自己聽,“我的準(zhǔn)考證號,
尾數(shù)是0318,顧長風(fēng),你的呢?”他瞳孔猛地一縮。周圍看熱鬧的鄰居也開始竊竊私語。
當(dāng)年恢復(fù)高考,整個大院只有我和顧長風(fēng)兩個人參加,我的成績一向比他好,所有人都以為,
雙雙考上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皦蛄耍 鳖欓L風(fēng)猛地掙開林晚秋的手,一步跨到我面前,
壓低了聲音,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是又怎么樣?沈念安,
你爸的問題不解決,你一輩子都別想有出頭之日!我是在幫你!”“幫我?”我抬起頭,
直視著他那雙曾經(jīng)讓我沉溺的眼睛,“幫我,所以偷走我的未來,去給你當(dāng)上門女婿鋪路?
”“你!”他似乎被我說中了心事,眼中迸出狠厲的光。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愛了十年的男人,忽然覺得無比陌生。我伸手,撫上他胸口那朵刺眼的紅花,
就在他以為我要服軟的時候,我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朵花連帶著他口袋里的鋼筆,
一起扯了下來。墨水瞬間染黑了他嶄新的白襯衫,像一朵丑陋的墨菊,在他心口炸開。
這是我第一次,弄臟了他最愛的白襯衫。他愣住了,隨即而來的,是滔天的怒火。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沈念安,你找死!
”林晚秋尖叫著沖過來,揚手就要給我一巴掌,卻被顧長風(fēng)攔住了。我以為他還有情分。
卻聽見他貼著我的耳朵,用魔鬼般的聲音說:“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你爹還在張家灣農(nóng)場吧?
你再鬧,我保證他這輩子都回不來?!蔽业难?,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02十年前的顧長風(fēng),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爹還是大學(xué)里受人尊敬的教授,
我們家住在帶院子的教職工宿舍。顧長風(fēng)的父親是新來的副校長,兩家成了鄰居。
他第一次來我家,就是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白襯衫,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
干凈得像畫里走出來的人。我媽端出西瓜招待他,他有些拘謹(jǐn)?shù)卣f了聲“謝謝阿姨”,
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里像落滿了星星。我對他,算是一見鐘情。他似乎對我也有好感。
會借著問問題的名義來找我,會把省下來的糧票換成糖,偷偷塞給我。我們一起看書,
一起討論未來。他說:“念安,等運動結(jié)束了,我們就一起考大學(xué),去北京,去上海,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我爹出事前的最后一段安穩(wěn)日子。后來,
風(fēng)暴來臨。我爹因為幾句“不合時宜”的話,被打成“臭老九”,一夜之間,
我們家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家具被砸,藏書被燒,我媽被逼著和他劃清界限。
所有人都躲著我們,只有顧長風(fēng)。他會在深夜,偷偷從后窗爬進來,
給我送來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他會告訴我:“念安,別怕,都會過去的。
”在那個冰冷黑暗的世界里,他是我唯一的光。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
以為他就是我的一生。我媽勸我:“念安,長風(fēng)是個好孩子,但你們不合適。他家成分好,
前途無量,我們不能拖累他。”我不信,我覺得我們的感情可以戰(zhàn)勝一切。
顧長風(fēng)也向我保證:“我不是那種人,念安,我永遠不會放棄你。”為了這個承諾,
我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我知道,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我們未來的唯一希望。那段日子,
我?guī)缀跏穷^懸梁錐刺股,做過的練習(xí)題堆起來比我還高。顧長風(fēng)也陪著我。他會給我講題,
會給我弄來各種珍貴的復(fù)習(xí)資料。他說:“念安,你這么聰明,一定能考上最好的大學(xué)。
到時候,我們就自由了?!蔽倚帕恕N野盐宜械墓P記,我爹畢生的心血總結(jié),
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他。我甚至天真地想,等我們都考上了,我就帶他去見我爹,告訴他,
他的女兒沒有讓他失望,他的學(xué)生,也沒有讓他看錯。考試前一天,他來找我。
還是那件白襯A衫,還是那雙帶笑的眼睛。他給我?guī)砹艘恢湫碌挠⑿垆摴P,
對我說:“念安,用它寫下我們的未來?!蔽艺涠刂厥障拢袷障铝艘粋€神圣的誓言。
現(xiàn)在想來,那哪里是誓言,那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他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光,
而是來竊取我光芒的賊。03從顧長風(fēng)的婚禮現(xiàn)場回來,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三天。
我媽在門外不停地哭喊,哀求,我充耳不聞。我的世界已經(jīng)塌了,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我一遍遍地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錯。高考成績出來那天,顧長風(fēng)來找我,臉色有些蒼白。
他說他考上了,問我怎么樣。我告訴他,我沒收到通知書。他愣了很久,然后握住我的手,
說:“念安,別急,可能是郵遞慢了。你的成績那么好,不可能考不上的?!苯酉聛淼膸滋欤?/p>
他每天都陪著我一起去郵局問,比我還著急。每一次,我們都失望而歸。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不停地安慰我:“一定是哪里搞錯了,我去找我爸問問?!蔽蚁駛€傻子一樣,對他深信不疑。
我甚至還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是愛我的,他在為我奔走。直到最后,
我等來了一紙冰冷的落榜通知。而他,卻拿著大紅的錄取通知書,即將遠赴北京。臨走前,
他來跟我告別。那天晚上下著小雨,他沒打傘,渾身都濕透了。他抱著我,
聲音嘶啞:“念安,對不起。我去了北京,一定會想辦法幫你申訴。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我哭著點頭,把家里僅剩的一點錢和全國糧票都塞給了他。我說:“長風(fēng),
你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別省著。”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把頭埋在我的頸窩,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F(xiàn)在想來,他當(dāng)時不是在難過,而是在竊喜吧。竊喜我這個傻子,
被他騙得團團轉(zhuǎn),還在為他著想。“念-安-”房門被猛地撞開,我媽沖了進來,
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拔业呐畠喊?,你怎么這么傻啊!媽對不起你,媽沒本事??!
”街道辦的人也來了,說是給我安排了工作。紅星機械廠,頂替一個退休老工人的名額,
去做學(xué)徒工。我知道,這是顧長風(fēng)的“補償”,也是林晚秋的“施舍”。
他們把我的人生偷走了,現(xiàn)在又扔給我一根爛骨頭,讓我感恩戴德地啃下去。我推開我媽,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三天沒吃東西,我虛弱得像一張紙?!皨?,我不去。”“不去?
不去你吃什么!”我媽又急又氣,“念安,聽話,現(xiàn)在有份工作多不容易!先進了廠,
咱們再想別的辦法!”“我不!”我猛地推開她,沖出了家門。我不能就這么認命。
我要去找顧長風(fēng),我要問個清楚。就算死,我也要死個明白。我一路跑到革委會大院,
卻被門口的警衛(wèi)攔住了。他說,顧長風(fēng)和林晚秋,今天一早就坐火車去北京了。去北京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我站在大院門口,看著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忽然就笑了。
顧長風(fēng),你以為你跑到北京,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你錯了。這筆賬,我們慢慢算。
04我最終還是進了紅星機械廠。不是因為我認命了,而是因為我媽快被我逼瘋了。
她跪在地上求我,說只要我好好活著,比什么都強。我看著她一夜之間多出來的白發(fā),
心如刀割。是啊,我不能死。我死了,就稱了那對狗男女的意了。我爹還在農(nóng)場受苦,
我媽還需要我照顧。我要活著,像一顆釘子,牢牢地扎在這里。我要看著,顧長風(fēng)和林晚秋,
是怎么一步步走向覆滅的。機械廠的生活,比我想象的還要苦。震耳欲聾的噪音,
嗆人的機油味,還有那些粗魯?shù)墓び?。我一個拿慣了筆桿子的“文化人”,
在這里顯得格格不入。我的師父是個姓王的老師傅,脾氣暴躁,但心不壞。他見我細皮嫩肉,
干活又笨手笨腳,總是罵罵咧咧?!吧蚰畎?,你那手是繡花的嗎?這點力氣都沒有!
”“看什么看!零件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手摸的!用心記的!”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別人休息的時候,我在練習(xí)。別人下班了,我還在車間琢磨圖紙。
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指甲縫里永遠都是洗不掉的油污。
我不再是那個嬌滴滴的教授女兒,我成了一個真正的女工。廠里有個叫李建國的年輕人,
是王師傅的得意弟子。他似乎對我很有好感,總是有意無意地幫我。給我送個熱饅頭,
幫我扛一下重物。他會紅著臉跟我說:“念安,你一個女孩子,別太拼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廠里的阿姨們也樂于撮合。她們說:“念安,建國這孩子多好啊,
技術(shù)好,人也老實,你跟著他,不受欺負?!蔽抑皇切π?,不說話。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
在顧長風(fēng)帶著林晚秋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支撐我活下去的,只有恨。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拿出我爹的那些筆記,一遍遍地看。我沒有忘記學(xué)習(xí),
我把所有的知識,都刻在了腦子里。我還在學(xué)習(xí)新的東西。我跟王師傅學(xué)技術(shù),
跟廠里的老師傅學(xué)人情世故。我像一塊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能讓我變強的養(yǎng)分。
因為我知道,顧長風(fēng)在進步,我也不能停下。他靠著我父親的心血和我的名額,
在北京的大學(xué)里平步青云。我偶爾能從廠里的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優(yōu)秀學(xué)生干部,
先進個人。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在我的心上。而我,只能在油污和噪音里,
消磨我的青春。我不甘心。我等一個機會,一個能把他從云端,狠狠拽下來的機會。
05三年后,機會來了。廠里要搞技術(shù)革新,引進了一批德國的舊設(shè)備。
因為沒人看得懂德文圖紙,那堆昂貴的機器,就成了一堆廢鐵。廠長急得焦頭爛額,
在全廠大會上懸賞,誰能弄明白這堆鐵疙瘩,就破格提拔為技術(shù)員,還獎勵五十塊錢。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只有我,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眼睛亮了。
我爹是語言學(xué)教授,精通八國語言,德語是他的強項。我從小耳濡目染,加上他出事后,
我把他所有的外文書都藏了起來,偷偷學(xué)習(xí)。我的德語,足以應(yīng)付這些技術(shù)圖紙。
我找到了王師傅,告訴他,我想試試。王師傅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你?沈念安,
你別是干活干傻了吧?那可是德文!”“師傅,讓我試試吧,不成,也沒什么損失。
”王師傅拗不過我,又看我眼神堅定,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帶我去了廠長辦公室。
廠長同樣不相信我。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他還是把圖紙給了我一份。我把自己關(guān)在資料室里,
整整一個星期。困了就用冷水洗臉,餓了就啃兩個干饅頭。我把所有的圖紙都翻譯了出來,
并且結(jié)合車間的實際情況,寫出了一套完整的操作和維修改進方案。
當(dāng)我把厚厚一沓稿紙放到廠長面前時,他臉上的表情,比見了鬼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