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媽病了,尿毒癥,每周都要透析。我輟學打三份工,白天在工地搬磚,
晚上去餐廳刷盤子,凌晨送外賣。還不夠。于是我瞞著她,去地下血站賣血。我的血型特殊,
是Rh陰性,他們叫“熊貓血”,給的價錢高。400cc,三千塊。護士說,
一個月最多一次,再多命就沒了。我說,沒事,我年輕,身體好,一個月兩次。
針頭扎進胳膊的時候,我從來不看。我只是盯著血袋,想象著這些鮮紅的液體,
變成維持我媽生命的藥。只要她能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我那個軟弱了一輩子的爸,
只會抱著頭蹲在墻角,嘴里反復念叨?!岸脊治摇脊治覜]本事……”我拍拍他的肩膀。
“爸,沒事,有我呢?!苯裉焓菋尩纳?,我用賣血換來的錢,
給她買了一個她念叨了很久的金手鐲。我想看她開心的樣子。可當我推開家門時,看到的,
卻是足以將我靈魂碾碎的一幕。我那個本該躺在病床上奄一息的媽,正紅光滿面地,
給一個陌生男人夾菜。桌上,是我從沒見過的豐盛菜肴。那個男人穿著一身名牌,
手腕上戴著我認得的勞力士,那是上個月我媽說“救命錢不夠”時,從我這里拿走的三萬塊。
“媽,他是誰?”我媽看到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則一臉不耐煩地抬起頭,用看垃圾一樣的眼神看著我?!澳阏l???
沒看到我正吃飯嗎?滾出去!”我媽急忙站起來,把我往門外推?!靶∫?,你先回去,
媽……媽這里有客人。”她叫我王野。可那個男人,卻醉醺醺地笑了起來,指著我的鼻子,
對我媽說?!皨專@就是你養(yǎng)的那頭血牛?長得還挺壯的嘛?!毖!_@兩個字,
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大腦一片空白。2我爸沖了過來,
一把將我死死抱住,聲音帶著哭腔?!靶∫埃憷潇o點!你聽爸說!”我看著我媽,
那個我用命去守護的女人,她躲在那個陌生男人的身后,不敢看我。那個男人,他叫周航,
他是我媽的……親生兒子。而我,王野,不是。二十年前,我媽的兒子周航,因為一場意外,
成了植物人。醫(yī)生說,醒過來的幾率,微乎其微。我媽瘋了。她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從醫(yī)院里,偷走了另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那個嬰兒,就是我。她把我?guī)Щ丶遥?/p>
給我取名王野,對著我那個懦弱的丈夫說,這就是我們的兒子。從此,
她把我當成了周航的替代品,一個活著的影子。她把對親生兒子的所有期望和愛,
都投射在了我的身上。她對我好,好到無以復加。小時候,我想要一個玩具,
她會跑遍全城的商店。我讀書時,她每天風雨無阻地接送。她告訴我,我是她的命。我信了。
我以為,她就是我的全世界??删驮谖迥昵?,那個被判定永遠不會醒來的周航,
奇跡般地蘇醒了。從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我媽的“尿毒癥”,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所謂的透析,所謂的救命錢,全都是謊言。她用我的血汗錢,
去填補她那個親生兒子吃喝嫖賭欠下的巨額債務。她用我賣命換來的錢,給他買豪車,
買名表,讓他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而我,那個“血?!?,存在的唯一價值,
就是為他提供源源不斷的資金。我爸,王建軍,這個窩囊了一輩子的男人,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不敢說。他怕,怕戳破這個謊言,他會失去這個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于是,
他選擇了沉默,眼睜睜地看著我被蒙在鼓里,被當成一個工具,榨干最后一滴血。
“小野……媽……媽也是有苦衷的……”我媽終于開口了,聲音顫抖,卻聽不出一絲愧疚。
“小航他……他剛醒過來,身體不好,不能受刺激……我尋思著,你反正年輕力壯,
多賺點錢也沒什么……”“多賺點錢?”我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八?,我的命,
就不是命了?”周航不耐煩地站起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靶辛诵辛?,嘰嘰歪歪的煩不煩?
不就是用了你點錢嗎?老子還給你就是了!”他從錢包里掏出一沓錢,輕蔑地扔在我的臉上。
“拿著,滾。以后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晦氣?!奔t色的鈔票,像雪花一樣,
飄飄揚揚地落在我腳下。那是我的血。我爸死死地抱著我,生怕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兒子,算爸求你了……我們走……我們回家……”我沒有動。我只是平靜地看著我媽,
那個我叫了二十年“媽媽”的女人。我一字一句地問她。“如果今天,我和他,只能活一個。
”“你選誰?”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下來。我媽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她的眼神,她下意識地向周航身邊靠攏的動作,
已經(jīng)給了我答案。我懂了。從始至終,我都是一個多余的人。一個笑話。
3我爸把我拖回了我們那個破舊的出租屋。他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哭得像個孩子。
“小野,對不起……是爸對不起你……爸沒用……爸是個窩囊廢……”我把他扶起來,
給他倒了一杯水。我的手很穩(wěn),沒有一絲顫抖。出乎意料的平靜。我沒有哭,沒有鬧,
甚至沒有一絲憤怒。我的心里,空蕩蕩的,像一個被掏空了的洞穴,寒風在里面呼嘯。原來,
當痛苦達到極致時,人是感覺不到痛的。只剩下麻木。“爸,我的親生父母,他們在哪?
”我爸渾身一顫,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靶∫埃恪阋墒裁??
”“我只想知道,我是誰?!彼齑蕉哙轮瑥拇驳紫乱粋€積滿灰塵的鐵盒子里,
翻出了一張泛黃的報紙?!緦と藛⑹隆俊緩垈?,李秀梅,于2002年8月13日夜,
在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丟失剛出生一天的愛子,孩子右上臂有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紅色胎記。
有知情者請聯(lián)系……必有重謝。】報紙下面,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夫妻,笑得很淳樸,
很善良。我下意識地,擼起了自己的右臂袖子。同樣的位置,一塊小指甲蓋大小的紅色胎記,
清晰可見。我爸癱坐在地上,泣不成聲。“他們……他們是好人。當年孩子丟了,
他們找瘋了……在醫(yī)院門口跪了三天三夜,后來聽說女的受不了刺激,精神出了問題,
男的就帶著她回鄉(xiāng)下了……”“哪個鄉(xiāng)下?”“城東,張家村?!蔽沂掌饒蠹?,站起身。
“小野,你要去哪?”“回家?!蔽覜]有再回頭。
我怕再多看一眼這個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我會忍不住,把它燒成灰燼。
我坐上了去張家村的班車。車子搖搖晃晃,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二十年的記憶,
像一部黑白電影,在我腦海里一幀一幀地閃過。我媽為我熬夜織的毛衣。我媽在我生病時,
抱著我唱的搖籃曲。我媽在我被欺負時,像一頭母獅子一樣護著我。
那些溫暖的、美好的畫面,此刻卻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反復切割著我的心臟。全都是假的。
她對我所有的好,都不是給我的。她是透過我,在看著另一個人。一個真正的騙子,
不是用謊言去傷害你,而是用愛。她用二十年的“愛”,給我編織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
讓我在里面,心甘情愿地,為她獻出一切。直到最后,連骨頭渣子,都不剩。車到站了。
張家村,一個貧窮而偏僻的小山村。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棟破舊的泥瓦房。院門虛掩著。
我推開門,看到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眼神呆滯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
懷里抱著一個用布娃娃做成的假嬰兒,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搖籃曲。一個滿臉滄桑的男人,
蹲在她身邊,默默地抽著旱煙,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化不開的悲傷。我的腳,
像灌了鉛一樣,再也邁不動一步。那個男人聽到了動靜,抬起頭。當他看到我的那一刻,
手里的煙桿,“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他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他站起來,一步一步,顫顫巍巍地向我走來?!澳恪闶恰蔽覜]有說話,只是默默地,
擼起了我的右臂衣袖。那個男人,我血緣上的父親,在看到那塊胎記的瞬間,
這個飽經(jīng)風霜的漢子,“噗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不住顫抖的手,想要觸摸我,卻又不敢。他仰著頭,看著我,
嚎啕大哭。“兒啊……我的兒啊……爸終于……找到你了……”4那個叫李秀梅的女人,
我的親生母親,她沒有認出我。她的時間,永遠地停留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我的父親張偉告訴我,自從我丟了以后,她就瘋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
她會拉著張偉的手,一遍遍地問:“我們的兒子呢?他什么時候回來?”糊涂的時候,
她就會抱著那個假娃娃,把它當成我。張偉帶著她,尋遍了周邊所有的城市,散盡了家財,
卻一無所獲。他們的人生,從我丟失的那一刻起,就徹底坍塌了。
我看著他們家徒四壁的房子,墻上唯一的裝飾,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放大了的嬰兒照片。
那應該是我。張偉從米缸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最后一點白面,給我做了一碗熱騰騰的手搟面。
他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眼圈又紅了。“兒啊,慢點吃,鍋里還有?!蔽覌尷钚忝罚?/p>
也走了過來,呆呆地看著我。她把懷里的假娃娃,往我面前遞了遞,
臉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俺浴瓕殞殹浴蔽业难蹨I,終于在那一刻,決堤了。
我跪在地上,抱著他們,哭得像一個迷路了二十年的孩子。這里,才是我的家。
一個貧窮、殘破,卻充滿了愛和溫暖的家。我在張家村住了下來。白天,
我跟著張偉下地干活,用我那雙習慣了搬磚的手,學著鋤地,播種。晚上,
我給李秀梅講故事,唱我在那個“家”里學會的搖籃曲。她會安靜地聽著,偶爾,
眼神里會閃過一絲清明。我爸說,我回來之后,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我以為,
日子就會這樣,在平靜和治愈中,慢慢地過下去。直到那天,王建軍,
那個我叫了二十年“爸”的男人,找到了這里。他帶來了我“媽”劉芬的消息。周航,
那個敗家子,又在外面堵伯,欠了五十萬的高利貸。追債的人,把他打斷了一條腿,
揚言再不還錢,就卸下他另一條。劉芬瘋了。她賣掉了家里唯一值錢的房子,還是不夠。
她想到了我。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血?!?。王建軍跪在我面前,老淚縱橫。“小野,
我知道,
……你媽她……她快被逼死了……”“她讓我來求你……求你再幫她最后一次……”“她說,
只要你肯幫忙,她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我笑了。笑得無比燦爛?!昂冒 ?/p>
”王建軍愣住了,他沒想到我答應得這么爽快?!澳恪阏娴脑敢??”“當然。
”我扶起他,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告訴她,錢,我來想辦法。讓她準備好,三天后,
在城里最好的酒店‘金碧輝煌’,擺一桌和頭酒,把債主都請來,我當面把錢給他們。
”王建軍千恩萬謝地走了。我爸張偉從屋里走出來,滿臉擔憂?!皟喊?,
你這是……”我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爸,有些債,
是時候該還了。”“她偷走了我二十年的人生,毀了你們一輩子?!薄艾F(xiàn)在,我要讓她,
把所有的一切,連本帶利,全都吐出來。”5我給劉芬打了電話。電話那頭,
她的聲音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欣喜和諂媚?!靶∫鞍。∧阏媸菋尩暮脙鹤?!媽就知道,
你不會不管媽的!”她還在叫我“媽的好兒子”。多么諷刺。“別廢話。
”我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金碧輝煌,天字號包廂,把你那個寶貝兒子,還有他的債主,
全都叫上。記住,把你所有的親戚朋友,街坊四鄰,都請來做個見證?!眲⒎毅读艘幌?。
“請……請那么多人干什么?”“我喜歡熱鬧?!蔽依淅涞卣f,“你不是喜歡面子嗎?
我給你一個天大的面子。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你劉芬,養(yǎng)了一個多么‘孝順’的好兒子。
”劉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這是要在眾人面前,彰顯我的“孝心”,來滿足她的虛榮。
她立刻喜不自勝地答應了?!昂煤煤?!小野,你放心,媽一定辦得風風光光的!”掛了電話,
我能想象到她那副得意的嘴臉。她一定以為,我還是那個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傻子。
她一定以為,血緣的紐帶,在她那二十年虛假的“愛”面前,不堪一擊。她錯了。
我找到了村長,用我這幾年打工攢下的所有積蓄,加上我爸的畢生積蓄,一共五萬塊錢,
作為抵押。“叔,我想請全村的鄉(xiāng)親們,幫我一個忙。”我把我的身世,
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村長和村里的幾位長輩。這些淳樸的鄉(xiāng)親們聽完,一個個義憤填膺,
拍著桌子大罵?!昂喼笔切笊?!”“偷人家的孩子,還把人當血牛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