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恨我爸,恨得入骨。這份恨,燒完了她自己,也燒了我。飯桌上,妹妹吃新鮮的菜,
我永遠只能扒拉昨天的冷飯。挨打是我的日常,妹妹闖禍也是我的錯。十八歲那年,
我揣著打工攢的錢逃離了這個家。1.五年了。我踩著腳下這條坑坑洼洼的土路,
一步一步再次走進這個村子。路邊的野草長得更瘋了,幾乎要蓋住路面,
幾座老房子的土墻已經(jīng)塌了半邊,露出發(fā)黑的椽子??諝饫镉幸还蓯灍岬耐列任?,
混著遠處牲口棚傳來的隱約臊臭。我的心跳有點快,又好像被什么東西沉沉壓著,
有點悶得慌。村子里很安靜,基本上沒什么人走動??斓郊议T口時,我停住了腳步。
那扇熟悉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木門開著。門檻上坐著一個人影。她佝僂著背,
頭微微低垂著,一動不動。那身灰撲撲的衣服像是長在了她身上,沾滿了塵土。
整個人像是一尊被遺忘在角落里很久很久的泥塑,被風吹雨打著,褪盡了最后一絲活氣。
這個人就是我媽。我記憶里的家,門框上還殘留著不知多少年前貼過的春聯(lián)碎片,
窗戶紙雖然總是破的,但會用一些舊報紙糊著。屋里雖然擺放著各種農(nóng)具和雜物,
但是看起來也井然有序。而且那時,院子里總有聲音,我爸偶爾的說話聲,
我奶奶喊我吃飯的聲音,我爺爺趕著羊回來讓我開門的喊聲,
我媽一遍遍不讓我下池塘的聲音??墒乾F(xiàn)在,只剩下了死一樣的寂靜,連只雞叫都聽不見。
這房子好像……已經(jīng)徹底涼透了。我媽大概感覺到了什么,或者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
她慢慢地抬起了頭。那雙渾濁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掃過來,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也沒看進去。
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停住了。就那么直直地看著,
仿佛在辨認一個極其陌生又極其久遠的東西。幾秒鐘死一樣的沉寂。然后,
她那張像干涸河床一樣布滿深深皺紋的臉,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淚水沒有任何預兆,
洶涌地沖出了她的眼眶,沿著那些深刻的溝壑滾落下來。她沒有哭出聲,只是張大著嘴,
肩膀劇烈地抖動著。那不是久別重逢的眼淚,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只有無邊無際的悲痛,好像受了極大地委屈一樣,急需找個人訴說一下。
這反應讓我手腳冰涼。家里出事了,一定出了很壞很壞的事。我僵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個念頭嗡嗡作響:怎么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念頭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捅開了記憶最深處那扇沉重又布滿灰塵的門。我關于這個家最早的畫面,模模糊糊的,
像蒙著一層霧。但是霧里有一張男人的臉,異常清晰。那是我爸的臉。他長得真好看,
不是村里人那種粗獷的好看,是像……像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眼睛特別亮,鼻梁又高又挺,
笑起來嘴角彎彎的。那張臉太醒目了,醒目得不像真的。那時候家里好像也還好。
爺爺奶奶都在,屋子里也沒那么冷清,灶上似乎總是煮著東西,空氣里有飯菜的暖香。
我爸好像還抱過我,舉得很高,他的笑聲很爽朗。但太模糊了,像一場短暫又抓不住的夢。
2.后來,妹妹出生了。她叫嬌嬌,比我小三歲。家里似乎就是從那時起,一點點變了味道。
像什么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發(fā)了霉。我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干脆就不回來了。
我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眉頭總是擰著,像解不開的死結(jié)。家里的空氣變得又沉又悶,
讓人喘不過氣。再后來,爺爺奶奶都相繼去世了。又過了沒多久,那個晴天霹靂就炸開了。
我爸跑了。他不是一個人跑的,而是跟鎮(zhèn)上那個理發(fā)店的女人一起跑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蟲子一樣,一夜之間飛遍了整個村子。從那時起,我媽徹底垮了。她瘋了。
她砸碎了家里所有能砸的東西,碗碟、暖水瓶、鏡子……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她披頭散發(fā)地站在一地狼藉里,用盡全身力氣咒罵,聲音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咒罵那個理發(fā)店的女人,咒罵我爸,咒罵所有看笑話的人,咒罵老天爺。
她罵得嘴角全是白沫,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就是從那天起,她對我的眼神好像變了。
但是我那時還小,不清楚那個眼神代表什么意思。慢慢地,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冷,
單單只是看我一眼,我都覺得渾身發(fā)抖。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慢慢明白。因為鏡子不會騙人。
我越長越像我爸了,尤其是那雙眼睛和那個鼻子。每次我媽看到我的臉,
就像看到那個背叛她、拋棄她的男人一樣。而妹妹嬌嬌,卻像極了她自己。
我的臉成了我爸的替身,成了她所有恨意的靶子。明白這個原因之后,并沒讓我好過一點。
相反,它像一把鈍刀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我身上慢慢地割著。家里的日子,
成了最殘酷的對比。妹妹嬌嬌,永遠是中心。小灶上溫著的,永遠是給她蒸的嫩黃的雞蛋羹,
用的是最好的雞蛋。白面蒸的暄軟饅頭,冒著熱氣,總是第一個送到她手里。過年扯的花布,
永遠先給她做新衣服,紅的,粉的,穿在身上像朵花兒。她可以撒嬌,
可以噘著嘴把不愛吃的菜推開,可以耍賴不想干活。我媽看著她,眼神是軟的,
哪怕嘴上說兩句“慣壞了”,那語氣也是帶著縱容的。我呢?
我的碗里永遠是上一頓的剩飯剩菜,冷冰冰、硬邦邦的,有時甚至能聞到一股酸嗖嗖的餿味。
衣服是破的,是我爸或者爺爺留下的舊衣服改的,又大又不合身,袖口磨得發(fā)亮,
膝蓋打著厚厚的補丁。早上天還沒亮透,星星還掛在天上,我就得爬起來。
肩膀上壓著沉重的水桶去村口井邊挑水,一下,兩下,三下……直到把家里那個大水缸灌滿。
接著是劈柴,斧頭一遍遍掄著,震得虎口發(fā)麻。然后是喂豬,那股濃烈的泔水味直沖鼻子。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別人家都盼著生兒子,兒子是寶。為什么我家偏偏反著來?
我像個影子,多余又礙眼。3.慢慢的,我懂了。每一次我笨手笨腳打翻水桶,
每一次劈柴慢了,甚至只是默默地從她面前走過,
我媽刻薄的咒罵聲就會像冰雹一樣砸下來:“沒用的東西!
跟你那死鬼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窩囊廢!”“看見你這張臉我就來氣!喪門星!
”這張酷似我爸的臉,就是我的原罪。它吸走了這個家里所有的惡意,
而妹妹那張酷似她的臉,卻得到了所有的陽光。在這種刺骨的冰和火里,
妹妹嬌嬌一天天長大了。我媽無底線的溺愛,像往火堆里不斷的添柴。她的脾氣越來越壞,
像一只被慣壞的小獸。她看我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懵懂,慢慢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輕蔑,
仿佛我不是她哥哥,而是家里一個可以隨意呼來喝去的下人。她學著我媽的樣子,
雙手叉著腰,小下巴抬得高高的,聲音又尖又脆:“喂!討債鬼!我的鞋臟了,快給我擦擦!
”“磨蹭什么?沒看見豬還沒喂嗎?懶骨頭!”“離我遠點,你身上臭死了!
”她把我媽罵我的那些難聽話,學得惟妙惟肖,帶著一種天真的殘忍。
時間就這么一天天熬著,熬到了我初中畢業(yè)。成績單發(fā)下來,不算頂好,
但在我們這種鄉(xiāng)下學校,也還過得去。老師特意找到我,說努努力,考個縣里的普通高中,
以后說不定還能念個師專,出來就能吃上公家飯。那點微弱的希望,
像黑夜里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雖然光很小,卻燙得我心跳加速。
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可能爬出這泥潭的繩子。那天晚上,我攥著成績單,手心全是汗,
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走到我媽面前。她正低頭給嬌嬌一件新買的碎花裙子縫扣子。
“媽,”我的聲音有點發(fā)干,“我……我想接著念高中?!蔽覌岊^都沒抬,
手里的針線活沒停一下。那根針在燈光下閃著冷光?!澳顣??”她從鼻子里哼出一聲,
短促而尖銳,“念什么書?家里哪有錢供你?你當錢是大風刮來的?”她終于抬起眼皮,
那眼神直直戳在我臉上,“白吃白喝這么多年,還不夠?早點下來干活!還想當少爺?
”罵完之后她低下了頭,語氣瞬間軟和下來,帶著點哄勸,“嬌嬌,快試試,這裙子多襯你,
跟朵花兒似的。等你上中學了,媽再給你買條更好看的。”那根剛剛?cè)计鸬幕鸩瘢?/p>
“噗”地一下,被徹底踩滅了。我沒再說什么。第二天,我就跟著村里人去鎮(zhèn)上的磚廠了。
那地方像個巨大的蒸籠,灰塵漫天。我的活就是搬磚。沉重的濕磚頭,一塊接一塊,
從壓模的地方搬到太陽底下去曬。手掌很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汗水流進傷口里,
刺得鉆心。肩膀被粗糙的磚角磨得又紅又腫。第三天,工頭給的工錢很少,一天下來,
累得像條死狗,掙的那點錢,回家就被我媽一把收走,動作麻利得很。“小孩子家家的,
拿錢亂花?媽替你存著,以后娶媳婦用。”她嘴上這么說著,可轉(zhuǎn)頭就給嬌嬌買了新頭繩,
或者稱了半斤她愛吃的桃酥。有時候是另一種說法:“家里油鹽醬醋不要錢?
你妹妹上學不要錢?這點錢貼補家用還不夠塞牙縫!”4.磚廠的活不是天天有。
沒活的時候,我就去附近工地當小工,和水泥、搬沙子,或者去鎮(zhèn)上小飯館的后廚幫忙,
洗碗、擇菜、倒臟水。什么臟活累活都干。但是掙來的每一分錢,只要被我媽看見,
就一分都留不住。我開始逐漸明白,靠她,我永遠是個“討債鬼”。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只能靠自己。一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心里瘋長:攢錢,離開這里!一分一毛地攢。
磚廠結(jié)算時發(fā)皺巴巴的毛票,工地老板給幾塊零錢,
飯館老板娘看我可憐多塞給我五毛……每一分錢都變得無比珍貴。我把它們小心地撫平,
卷成緊緊的小卷,藏起來。藏在臭烘烘的破膠鞋鞋墊底下,塞進灶臺后面墻壁的裂縫里,
甚至卷進鋪蓋卷最里面的破棉花套里。藏錢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
每次偷偷摸一摸那硬硬的小卷,心里那點逃離的念頭就燒得更旺一點。
時間不會因為誰的痛苦而停下。妹妹嬌嬌也長大了,像一朵被過度催肥的花,
進入了最張揚也最危險的年紀:青春期。她不再滿足于在家里作威作福,
目光投向了村子外面那個在她看來更精彩的世界。她開始學著鎮(zhèn)上錄像廳里那些女人的樣子,
把嘴唇涂得鮮紅,眉毛畫得又黑又細,臉上撲著厚厚的白粉。她逃課成了家常便飯,
跟著一群同樣無所事事的半大孩子在鎮(zhèn)上瞎混。很快,
一個染著刺眼黃頭發(fā)、穿著緊繃花襯衫的小混混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
他們公然在村子里出雙入對,招搖過市,有時甚至徹夜不歸。我媽呢?她不是不知道。
但是看見了之后,頂多皺著眉頭,不痛不癢地說兩句:“嬌嬌,女孩子家家的,
注意點影響……早點回家。”那語氣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無奈的縱容,
甚至帶著點對女兒“有本事”的隱隱得意。嬌嬌通常撇撇嘴,翻個白眼,
或者不耐煩地頂一句“知道了”,之后照樣我行我素。我也十八歲了。
幾年的重體力活干下來,肩膀?qū)捔耍瑐€子也竄高了,力氣比一般成年男人還大。
可我媽多年來的打罵、刻薄、那種無處不在的貶低和厭惡,像沉重的枷鎖,
早已深深勒進我的骨頭縫里,磨掉了我所有反抗的銳氣,只剩下一種深深的怯懦。
我習慣了低頭,習慣了沉默,習慣了像影子一樣貼著墻根走路。5.那天傍晚,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工地回來,想抄近路穿過村子后面那條僻靜的小巷子。剛拐進去,
就看見巷子深處影影綽綽有兩個人。是嬌嬌和那個黃毛。黃毛把嬌嬌堵在墻角,
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亂摸,另一只手試圖去扯她的衣服領子。嬌嬌半推半就,
嘴里發(fā)出模糊的哼唧聲,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既害怕又有點興奮的奇怪表情。
一股血猛地沖上我的頭頂!那一刻,什么怯懦,什么恐懼,
都被一股原始的、屬于兄長的憤怒和責任感壓了下去。我甚至沒想后果,幾步就沖了過去,
一把抓住黃毛的后衣領,用盡全身力氣把他狠狠拽開,推得他踉蹌著撞到對面的墻上。
“你干什么!”我擋在嬌嬌前面,沖著黃毛吼道。然后我猛地轉(zhuǎn)身,
對著還靠在墻上、衣衫不整、眼神迷離的嬌嬌吼道:“回家!立刻給我回家!
”嬌嬌被我吼得一愣,隨即那張涂脂抹粉的臉瞬間漲紅,然后扭曲了起來。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用力一跺腳,捂著臉,哭著跑出了巷子。我喘著粗氣,心還在狂跳。
黃毛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指著我罵了幾句“多管閑事”,大概是看我人高馬大又一臉兇相,
沒敢動手,也悻悻地溜了。回到家之后,氣氛凝固得像冰。我媽坐在堂屋的條凳上,
臉色鐵青。嬌嬌撲在她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指著我尖叫:“媽!這個喪門星打我!
他……他欺負我!他把我推到地上,還想……還想……嗚嗚嗚……”我媽猛地抬起頭,
那雙眼睛憤怒的看著我。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狼,目光兇狠地掃視一圈,
抄起門后那根最粗、用來頂門的硬木棍子,一句話也沒說,一句話也沒問,
劈頭蓋臉就朝我打來!棍子帶著風聲砸下來。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比她高出一個頭,
力氣更是比她大得多。我完全能躲開,甚至能輕易奪下她手里的棍子。但是,這一次,
我沒有躲。棍子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我的肩膀上,火辣辣地疼。第二下砸在后背上,
第三下……我咬著牙,硬挺著,一聲不吭。只是抬起眼,
死死地盯著她那張因為暴怒而扭曲變形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