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市第四精神病院。厚重的、包裹著鐵皮的橡木大門在身后發(fā)出沉悶如巨獸嘆息般的“轟隆”巨響,徹底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絲光線和喧囂。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消毒水、陳舊被褥、排泄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絕望氣息撲面而來,瞬間灌滿鼻腔,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被兩個面無表情、力氣大得驚人的護工半推半搡地帶進一條長長的、光線昏暗的走廊。墻壁是慘淡的、剝落的灰綠色,地面是冰冷的水磨石,踩上去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墻磚的接縫處,大片大片墨綠色的霉斑肆意蔓延,像凝固的、不祥的毒瘡。
編號:7號病房。
房間里只有一張鐵架床,一張固定在地上的金屬桌,一把同樣無法移動的塑料椅子。唯一的光源是門上那個嵌著鐵絲網的狹小觀察窗。窗戶外面,焊著粗如兒臂的鐵欄桿。
日子在絕對的寂靜和規(guī)律到令人發(fā)瘋的作息中流淌。吃藥(那些白色的、藍色的藥片被強制塞入口中,用冷水灌下,帶來昏沉和麻木)、吃飯(寡淡無味的糊狀物)、接受穿著白大褂、眼神冷漠的醫(yī)生毫無感情的盤問(“看到幻聽了嗎?”“有人要害你嗎?”)、被護工監(jiān)視著在狹小的活動室像幽靈一樣游蕩。
時間失去了意義。我開始數墻磚上的霉斑。一片、兩片……數著它們蔓延的形狀,計算著它們生長的速度,仿佛這是唯一能證明時間還在流逝的證據。一塊形狀酷似骷髏頭的霉斑旁邊,我用指甲在灰泥墻上刻下第七道淺淺的劃痕。
第七天。
探視室同樣冰冷。慘白的日光燈管滋滋作響,將室內照得如同停尸房般毫無生氣。中間隔著一道厚重的、布滿刮痕的有機玻璃隔斷,上面有幾個硬幣大小的通話孔??諝饫锸窍舅徒^望混雜的味道。
門開了。他走了進來。
江逾白。
他依舊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襯得他身形更加挺拔。只是那根支撐著他身體的金屬義肢,行走間發(fā)出的“咔噠…咔噠…”聲,在死寂的探視室里被無限放大,每一次撞擊地面,都像敲在緊繃的神經末梢上。這聲音,瞬間喚醒了記憶深處更刺耳的聲響——是地下室角落里,那些被遺忘的、生銹的手術器械相互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他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隔著布滿污漬的玻璃,他的臉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里的冰冷卻穿透一切阻隔,清晰地刺過來。他微微低頭,轉動著右手義肢連接手腕處的一個銀質指套,金屬摩擦發(fā)出細微的、持續(xù)的“沙沙”聲,像毒蛇在沙地上爬行。
“玩夠了嗎?”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透過通話孔傳來,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我垂著眼,看著自己放在腿上的雙手。指甲因為缺乏營養(yǎng)而有些發(fā)白。護士離開時“不小心”遺落在桌上的那支廉價藍色圓珠筆,不知何時到了我的指間。我低著頭,指尖無意識地轉動著它,筆尖在攤開在桌面上的那份新的“病情觀察記錄”上輕輕戳著。一下,又一下。薄薄的紙張很快被刺穿,留下一個又一個細密的藍色小點,然后,筆尖刺破皮膚,在食指指腹上留下一個更深的、滲出血珠的小孔。殷紅的血珠迅速滲出,染紅了藍色的塑料筆桿,也滴落在記錄紙的空白處,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父親覺得你在這里住得太安逸了?!苯獍椎穆曇魶]有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事,“他決定,把你嫁給南城張總的兒子。下個月初八,是個好日子?!?/p>
筆尖猛地一頓,更深地刺入指腹。更多的血珠涌出,順著筆桿滑落,在紙上開出一朵小小的、妖異的花。我抬起頭,隔著玻璃看向他,眼神空洞,像蒙著一層霧。然后,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怪異的、近乎天真的笑容。
“哥哥,”我的聲音很輕,透過通話孔,帶著一點氣聲,像羽毛搔刮,“你的義肢……該換新的了。”我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轉動著銀指套的金屬右手上,眼神似乎有些渙散,又似乎帶著某種洞悉一切的詭異光芒,“上次在書房……那根液壓管,好像有點……滲油了?”
“閉嘴!”
江逾白臉上的從容瞬間碎裂!他猛地抬手,那只戴著銀指套的金屬右手,帶著一股凌厲的風聲,狠狠拍在探視窗下的金屬臺面上!不是拍,是砸!
“砰——!”
一聲悶響!他手邊那個裝了半杯水的厚壁玻璃杯,在巨大的力量下應聲爆裂!玻璃碎片和水花四濺!
幾滴溫熱的水珠混合著更鮮紅的液體,猛地濺射到厚厚的有機玻璃隔斷上,留下幾道蜿蜒滑落的紅痕。
是他的血。一塊鋒利的玻璃碎片劃破了他的虎口。
探視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一條縫,外面警惕的護工探頭查看。江逾白抬手示意沒事,目光卻死死地釘在我臉上,胸膛微微起伏,眼底翻涌著壓抑不住的暴怒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⒖谔幍膫诓凰闵睿r血正不斷地從割裂的皮肉中滲出。
我臉上的笑容卻擴大了。在護工縮回頭去、門重新關上的瞬間,我忽然動了。
我猛地向前傾身,幾乎是撲到那布滿刮痕的隔斷玻璃前,臉頰緊緊貼上冰冷的有機玻璃,目光灼灼地鎖定他流血的手。然后,在江逾白錯愕、嫌惡又帶著探究的目光注視下,我伸出舌頭,隔著那層骯臟冰冷的玻璃,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病態(tài)迷戀般的姿態(tài),舔舐向他虎口傷口在玻璃上留下的那抹刺目的鮮紅!
舌尖感受到的只有玻璃的堅硬和冰冷污垢的粗糙感,但這個動作本身,卻像投入滾油的火星!
監(jiān)控器后方的觀察室里,幾乎可以想象那些穿著白大褂的人瞬間的激動。這將是多么完美的“病態(tài)行為”記錄!妄想、攻擊性、性色彩異?!魈斓脑\斷書上,一定會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性癮障礙”?或者更糟糕的什么?
深夜。
病房里死寂一片。走廊外只有規(guī)律的、沉悶的腳步聲來回巡邏。月光被鐵欄桿切割成慘白的條狀,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中緩慢爬行。
當腳步聲再次遠去,消失在走廊盡頭時,我無聲地從那張硬得硌人的鐵床上坐起。像一只沒有重量的幽靈,滑到門邊。門上那個小小的觀察窗外,一片漆黑。
我伸出手指,在門板上極輕、極有規(guī)律地叩擊了三下。
很快,門鎖傳來極其細微的“咔噠”聲。門被推開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門外,站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女護工,她的臉在月光下顯得蒼白而緊張,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我。她手里拿著一串鑰匙,微微發(fā)抖。
沒有言語。我側身閃出門外。護工立刻用身體擋住走廊監(jiān)控探頭的方向。我踩上她早已準備好的、放在墻角的一個矮小但結實的工具箱,雙手抓住走廊高處一扇換氣窗的鐵欄桿。
女護工在下面,用盡全身力氣托住我的腳。
冰冷的鐵銹味鉆入鼻腔。我雙臂用力,身體向上牽引,像一只靈巧的貓,悄無聲息地從那扇狹窄的換氣窗鉆了出去。夜風帶著初秋的寒意,瞬間灌滿了我的病號服。
墻外,是自由而冰冷的空氣,還有一片濃密的、無人修剪的冬青樹叢。
雙腳落在松軟的泥土上,我立刻矮身藏進樹影里。目光掃過圍墻外那條僻靜的小路。
月光如水銀般流淌,照亮了停在路邊的唯一一輛車——江逾白那輛線條流暢、如同黑色獵豹般的邁巴赫。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車子的后窗玻璃降下了一半。
借著清冷的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邁巴赫寬敞的后座上,堆滿了……書?不,是筆記本!一堆用金色絲線重新精心裝訂好的筆記本!
那些熟悉的、帶著稚嫩筆跡的封面,那些被粗暴撕碎又被人耐心拼湊起來的痕跡……是我初中時的日記本!那些被林婉柔撕碎、像垃圾一樣丟棄的紙頁,此刻,正以一種近乎神圣的姿態(tài),被金色的絲線重新串聯(lián)、裝訂,堆滿了他的后座!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隨即被更深的冰寒凍結。果然……他一直在監(jiān)視,在收集,在掌控。
樹叢的陰影無聲地分開。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徑直走向那輛邁巴赫。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車內彌漫著他慣用的、冷冽的雪松香水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來自他手上未處理的傷口。
“你果然在裝病?!苯獍椎穆曇粼隈{駛座響起,冰冷,篤定,沒有絲毫意外。他沒有看我,目光直視著前方被月光照亮的、空無一人的小路。
下一秒,那只戴著冰冷銀鱗片指套的金屬右手,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頜骨!冰冷的金屬鱗片邊緣,像粗糙的砂紙,狠狠地刮過我的下唇皮膚,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熱辣感。
血腥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鐵銹般的腥甜。
這味道,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黑暗的那扇門——十五歲那年,暴雨傾盆的頂樓天臺。他也是這樣,用那只屬于少年的、卻同樣冰冷有力的手,死死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按在濕滑的欄桿上。我無法呼吸,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單薄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落葉,從高樓邊緣急速墜落,消失在下方無邊的雨幕和刺耳的剎車聲里……他俯視著我的眼神,和此刻如出一轍,冰冷,殘酷,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嘔的饜足。
“呃……”痛楚讓我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但更多的是一種生理性的反胃。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鉗制中,我的左手卻如同一條滑溜的蛇,猛地探向他西裝褲的口袋!指尖精準地觸碰到一個冰涼光滑的小藥瓶——那是我趁他剛才掐我時,從他敞開的外套內袋里順出來的!不知名的藥片在瓶子里嘩啦作響。
沒有絲毫猶豫,我猛地抽出手,手臂以一個極其別扭但迅捷的角度,將那個小小的藥瓶狠狠擲向車窗外幾米遠處,一個敞著口的、黑洞洞的下水道柵欄!
藥瓶在空中劃過一道微弱的反光弧線,“當啷”一聲脆響,準確地落入了下水道深處,被黑暗徹底吞沒。那細微的落水聲,在寂靜的夜里清晰得如同喪鐘。
“你!”江逾白顯然沒料到這一手,掐著我下巴的手驟然收緊!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
但就在這劇痛的刺激下,我的另一只手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我猛地抬起右手,狠狠抓住他掐著我下巴的那只金屬手臂的手腕(那里是連接處,皮膚包裹著機械),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同時,左手快如閃電般探出,一把攥住他系得一絲不茍的深色領帶,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下一拽!
“嘶啦——”
昂貴的絲綢領帶瞬間繃緊,勒住他的脖頸,又在我拼盡全力的撕扯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江逾白猝不及防,被這股力量帶得身體猛地向前一傾,掐著我下巴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開了幾分。
就在這電光火石、兩人身體在狹小的車廂里因撕扯而緊密相貼的瞬間,在邁巴赫內部監(jiān)控探頭的絕對盲區(qū)——副駕駛座椅背投下的那片濃重陰影里——
我清晰地感覺到,一個冰冷堅硬的物體,硌在了我左側鎖骨下方的皮膚上,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感。
是他無名指上那枚鉑金婚戒!那枚沾染過他虎口血跡的戒指!
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病號服,深深烙印在皮膚上,也烙印在那個位置——鎖骨下方,那片被燙傷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疤痕邊緣。
遠處,城市的方向,隱約傳來了熟悉的、由遠及近的警笛嘶鳴!尖銳,急促,劃破夜的寂靜,正朝著這個方向飛速逼近!
江逾白的身體瞬間僵硬,他猛地扭頭看向車窗外警笛傳來的方向,眼神銳利如鷹隼。掐著我下巴的手徹底松開,轉而死死抓住我撕扯他領帶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鐵鉗。
我被他狠狠甩開,后背撞在堅硬的車門上。劇烈的疼痛蔓延開來,但我卻看著他因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側臉,無聲地笑了。嘴唇被金屬鱗片刮破的地方,鮮血正緩緩滲出,染紅了蒼白的唇瓣。
不用看,我也知道明天的診斷書會是什么樣子。妄想、攻擊、逃跑、偷竊藥物、性暗示行為……還有此刻這“劫持”般的場景。
“性癮障礙”?
呵,多么完美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