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我身后總跟著一個邋遢大叔。雨天他隔著十米為我撐傘,
混混堵路時他像瘋子一樣掄酒瓶。高考結(jié)束那天我顫抖著報了警:“警察叔叔,
就是這個人跟蹤我三年!”手電照亮他臉龐時我愣住了——那是我失蹤七年的賭鬼父親。
他口袋里掉出我每次考試的排名條,還有一張被摸爛的全家福。
“你媽說……考上重點大學(xué)才能見你。”他聲音沙啞得像是生了銹,
“爸爸……只想看看你安不安全。”1我數(shù)了一千零九十五次月亮。每一次抬頭,
身后那片黏糊糊的黑暗里,都站著同一個影子。油膩的頭發(fā)貼在額角,
衣服蒙著洗不掉的灰黃,走路拖地,沙沙響。像塊甩不脫的污漬,
死死貼著我高中三年的背脊。放學(xué)路上,只要回頭,他總在。十步開外,
一個模糊斑固的輪廓,嵌在黃昏或路燈的光暈里??謶窒癖涞奶俾?,纏進骨頭縫。
我攥緊書包帶,指節(jié)發(fā)白,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來。背后的沙沙聲也急促起來,
咬著我的腳跟。心臟在喉嚨口擂鼓,帶著鐵銹味。沖進家門,“砰”地甩上門,
背死死抵住冰涼的門板,才敢大口喘氣。冷汗滑下,又冷又膩。窗外路燈昏黃的光暈里,
那個影子停駐片刻,才慢吞吞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我學(xué)會了夾著尾巴。
只挑最寬、人最多的大馬路走,哪怕多繞二十分鐘。書包里,常年備著一小瓶防狼噴霧,
冰涼的金屬殼被手心的冷汗浸得發(fā)潮。跟同學(xué)說笑,眼神總往身后溜,一點風(fēng)吹草動,
都能讓我瞬間炸毛。高二下,暴雨毫無預(yù)兆砸下來。我推著半舊自行車,車鏈子卡死了。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校服,寒意往骨頭縫里鉆。我縮在窄小的公交站臺下,
徒勞地用手擋著斜掃的雨,眼前白茫茫一片。視野邊緣,那個影子又出現(xiàn)了。
隔著一條被雨水淹沒的馬路,停在對面店鋪窄屋檐下。
他笨拙地、慌亂地?fù)伍_手里那把臟兮兮、傘骨歪了一根的破傘。那把傘,
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朝著我這邊傾斜過來。一個怪異的姿勢——傘面竭力伸向我,
雨水順著傘骨嘩嘩流下,把他自己大半個身子徹底暴露在瓢潑大雨中。隔著厚重的雨簾,
看不清他的臉。雨水順著他油膩打綹的頭發(fā)往下淌,流過溝壑縱橫的臉頰,
灰黃舊夾克瞬間吸飽了水。他像個固執(zhí)的稻草人,笨拙地獻祭自己。2那一刻,
堵在心口的恐懼,裂開了一道縫。涌出來的,是難言的酸澀和茫然。高三,
空氣繃著高考的弦。晚自習(xí)結(jié)束,夜已深。為省時間,我抄了近路,
穿過學(xué)校后門那條堆滿廢棄建材、燈光昏暗的小巷。走到一半,
心猛地沉下去——巷子口被三個流里流氣的身影堵住了,煙頭在黑暗里明明滅滅。“小妹妹,
一個人?。俊秉S毛嬉皮笑臉湊過來,劣質(zhì)煙酒味撲面。我攥緊書包帶,指尖掐進掌心,
喉嚨發(fā)緊,后背瞬間濕透,腳釘在原地。黃毛的手快搭上我肩膀時,死寂的巷子深處,
猛地炸開一聲嘶啞的咆哮,像受傷的野獸!“滾——?。。 蔽殷@恐扭頭。
那個邋遢身影從廢棄木板后踉蹌沖出!手里揮舞著半截臟啤酒瓶,瓶口閃著危險的光。
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猙獰,雙眼赤紅,青筋在額角突突跳?!皠e碰她!滾!都給老子滾開!
”他嘶吼,聲音沙啞破裂,帶著不要命的瘋狂。酒瓶在空中胡亂揮舞?;旎靷儽徽鹱?。
黃毛后退一步,嬉笑僵?。骸皨尩模膩淼睦席傋?!”“滾!”他又逼近一步,
血紅的眼睛死瞪黃毛,喉嚨里嗬嗬低吼。趁亂,我手腳并用從另一側(cè)縫隙鉆出,頭也不敢回,
朝燈火通明的大街狂奔。身后,嘶啞的咆哮、咒罵和悶響,被風(fēng)聲和心跳淹沒。
3跑到主干道,扶著冰冷燈柱,彎下腰大口喘氣,肺葉火辣辣疼??謶滞顺保?/p>
留下冰冷的余悸。余悸深處,一絲困惑悄然冒頭——他,在保護我?高考結(jié)束鈴響,
像把生銹的鈍刀,割開緊繃三年的弦。走出考場,傍晚天光灰蒙。同學(xué)們歡呼擁抱,拋書本,
像掙脫樊籠的鳥。喧囂沖刷著我,我卻像沉默的礁石,感受不到輕松。三年的重壓卸下,
留下更沉重的東西,淤積在胸腔。目光穿過人群,
本能鎖定了校門外那棵老槐樹斑駁的陰影下。他果然還在。像生了根的石像。
油膩頭發(fā)貼在額角,眼神穿過攢動的人頭,牢牢黏在我身上。
三年的窺視、擔(dān)驚受怕、雨中的破傘、暗巷的酒瓶……積壓的恐懼、憤怒、委屈,
被那固執(zhí)黏著的目光點燃,轟然引爆!滾燙血氣沖上頭頂,燒得眼前發(fā)黑。我撥開同學(xué),
像炮彈沖過去!手指顫抖著劃開手機屏,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清醒。110按得又快又重。
“喂?警察嗎?”聲音抖得像枯葉,“我…我在市一中校門口!有人…有人跟蹤我!三年了!
他就在前面!穿灰衣服的!快…快來!”電話掛斷,世界靜音。只剩我粗重的喘息,
和瘋狂擂動的心臟。我死死攥著手機,金屬棱角硌進掌心。抬起眼,像被逼到懸崖的小獸,
帶著兇狠和恐懼,死瞪向樹蔭下的人。他被徹底震住。臉上第一次清晰浮現(xiàn)巨大驚愕和恐慌。
后退一小步,嘴唇哆嗦,喉嚨里只發(fā)出含糊的“嗬嗬”聲。
眼神復(fù)雜得像打翻的顏料——震驚,慌亂,痛楚?警笛聲撕裂空氣。紅藍(lán)光刺眼。
兩名警察下車,目光銳利?!靶」媚?,是你報的警?”年長警官聲音沉穩(wěn)。我用力點頭,
手指顫抖著指向樹影下僵立的身影:“就是他!警察叔叔,就是他!跟了我三年!
”每個字都像從牙縫擠出。年輕警察大步走過去:“站?。e動!轉(zhuǎn)過身來!
”那身影劇烈一顫,像被無形鞭子抽打。極其緩慢、沉重地轉(zhuǎn)了過來。頭深深低垂,
肩膀縮著,一股巨大的灰敗和絕望?!疤ь^!”警察聲音嚴(yán)厲,強光手電筒猛地打開。
冰冷刺眼的白光,像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刺破昏暗,打在他低垂的臉上。光線驅(qū)散陰影,
清晰勾勒出臉的輪廓。污垢掩蓋不住熟悉的眉骨走向,
風(fēng)霜刻下的溝壑抹不去鼻子倔強的弧度,還有干裂起皮的嘴唇……時間凍結(jié)、碾碎。
全身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凍結(jié)成冰。耳邊所有喧囂消失,只剩尖銳窒息的嗡鳴。那張臉!
褪色老照片里對我微笑的臉!童年記憶里溫暖模糊、后來只剩刻骨怨恨的臉!“爸……?
”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輕如嘆息,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4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zhuǎn)。
踉蹌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鐵圍欄上。欄桿硌得生疼,遠(yuǎn)不及心口驟然爆開的劇痛。
世界旋轉(zhuǎn)碎裂重組,只剩手電強光下,那張寫滿驚惶、痛苦、卑微的,父親的臉。
他渾身劇抖,像被擊穿靈魂??只啪鹱∷牒笸?,逃離這束光,逃離我的注視。
年輕警察一把按住他肩膀:“別動!老實點!”一按,帶著制服嫌疑人的力道。
他佝僂的身體趔趄。混亂中,他伸手想扶樹干,動作一大,舊外套口袋猛地向下墜,
“嘩啦”輕響。幾樣?xùn)|西掉出來,散落在泥濘地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不是兇器,
不是贓物。幾張折疊整齊、邊緣摩挲起毛邊的白色小紙條。
一張硬質(zhì)、方方正正的東西——照片。警察皺眉,俯身撿起紙條和照片。展開紙條,
借著警車燈光和手電余暉,目光掃過字跡。表情從嚴(yán)肅變成濃重困惑和難以置信的驚愕。
他抬頭,目光在我慘白的臉和抖如落葉的男人身上來回掃視,眉頭緊鎖。猶豫一下,
帶著極其復(fù)雜、近乎荒謬的語氣,遞到我面前?!斑@……小姑娘,
你自己看看……”視線艱難轉(zhuǎn)動,落在紙條上。
第一張:“高二上學(xué)期期中考試年級排名:第48名。”旁邊用極細(xì)藍(lán)色圓珠筆,
歪歪扭扭標(biāo)注:“進步了!加油!”第二張:“高三一??荚嚹昙壟琶旱?9名。
”同樣位置,同樣字跡:“好!穩(wěn)住!”第三張……第四張……一張張,
全是我高中三年每一次重要考試的年級排名打印條!有些是家長群截圖打印,
有些是從公告欄成績單上撕下的邊角!每一張,都被摩挲千百遍,紙張邊緣卷曲發(fā)毛,
沾染汗?jié)n和油污?每一張上面,固執(zhí)笨拙地用快沒水的藍(lán)色圓珠筆,寫著簡短滾燙的評語。
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這些輕飄飄的紙條。它們像烙鐵,燙得指尖生疼,燙得五臟六腑抽搐。
目光艱難移向警察另一只手里的照片。只看一眼,心臟像被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跳。
一張小小、塑封過的全家福。照片嚴(yán)重褪色泛黃,邊緣被無數(shù)次撫摸磨得發(fā)白、發(fā)軟,
有些地方透明破裂。塑封膜布滿劃痕,幾乎看不清人臉。但我認(rèn)得。爸爸年輕,
穿嶄新白襯衫,頭發(fā)一絲不茍,笑容明亮。媽媽依偎身邊,長發(fā)披肩,溫柔笑著,
懷里抱著扎沖天辮、胖乎乎的小女孩——我,三四歲。三個人擠在小小取景框里,
背景是公園假山垂柳,陽光燦爛。照片右下角,靠近我小臉的位置,塑封膜被磨穿一個小洞,
邊緣光滑。顯然有人長久、無數(shù)次用指尖,一遍遍摩挲那里??諝鈴氐啄獭J澜绯槌烧婵?。
警燈紅藍(lán)光無聲旋轉(zhuǎn),映在父親溝壑縱橫、寫滿卑微與恐懼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