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漬顯字梅雨季節(jié)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霉味。
陸沉坐在“硯古齋”后院的葡萄架下,指尖捻著一枚銀針,
正小心翼翼地挑開一張清代宣紙的褶皺。這是城南張老太送來的《金剛經(jīng)》殘卷,
據(jù)說被孫子潑了米湯,紙頁黏成了硬殼,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脆。他的動作很輕,呼吸放得極緩,
仿佛稍重一點,這百年前的紙就會碎成齏粉。葡萄葉上的雨水順著藤條往下滴,
“嗒、嗒”打在青石板上,像有人在數(shù)著時間的刻度?!吧蛳壬@修書的本事,
真是一絕?!睆埨咸衔缢蛠頃r,還抹著眼淚,“這可是我家老頭子的命根子,
當(dāng)年打仗都沒舍得扔……”陸沉當(dāng)時沒接話,只點了點頭。他不擅長應(yīng)酬,
尤其是面對這種帶著“念想”的舊物。祖父說過,老物件里都藏著氣,喜的,悲的,怨的,
修書人得先壓住自己的氣,才能理順物件里的氣。比如此刻,他指尖下的宣紙,
就裹著一股淡淡的平和氣——想來當(dāng)年抄寫經(jīng)文的人,心境定是極靜的?!芭距?。
”一滴更大的雨珠從架上墜落,越過他的肩頭,砸在旁邊的木桌上。
桌上攤著本藍(lán)布封皮的舊書,是三天前整理祖父閣樓時翻出來的,無書名,無作者,
連紙頁邊緣的蟲蛀都透著股“不值錢”的尋常。陸沉本想隨手丟進雜物堆,
卻被祖父一把按住:“留著。”老爺子當(dāng)時眼神很怪,渾濁的眼珠里像落了層霜,
“說不定有用?!贝丝蹋堑斡暝抑械牡胤?,正慢慢裂開一片水痕。奇怪的是,
水痕沒有變淺,反而漸漸浮現(xiàn)出一行字。不是墨色,也不是朱砂,是種近乎透明的銀白,
像月光被揉碎了,滲進紙里。陸沉停下手里的活,湊近了看——“城南舊巷,
有女夜半唱《牡丹亭》,尋戲本不得,擾人三月矣。”字跡歪歪扭扭,帶著股說不出的寒意,
尤其是“尋戲本不得”幾個字,筆畫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斷,透著股執(zhí)拗的怨。
陸沉的指尖猛地收緊,銀針刺破了宣紙,留下個極小的破洞。他認(rèn)得這種“氣”。十年前,
父親消失的那個雨夜,也是這樣的感覺——空氣里突然浮起一股冷香,不是花香,
不是草木香,像極了舊時候女人用的胭脂,混著潮濕的泥土氣,纏在人喉嚨口,吐不出,
咽不下。此刻,那股冷香又來了。從藍(lán)布封皮的舊書里鉆出來,順著水痕往上爬,
繞著他的手腕打了個圈,涼得像條蛇?!皠e碰它?!弊娓傅穆曇敉蝗粡脑铝灵T后傳來,
帶著拐杖拄地的“篤、篤”聲。陸沉回頭,看見老爺子站在廊下,背脊比平時更駝了些,
手里攥著個黃銅鈴鐺,鈴鐺柄上刻著繁復(fù)的紋路,像是某種符咒?!盃敔?。
”陸沉的聲音有些發(fā)緊,“這字……”“陰時書?!弊娓复驍嗨?,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陸家的東西,該來的,躲不掉?!标懗恋闹讣飧鼪隽?。他從小就聽祖父說“陰時書”。
說那是本活書,能記陰陽事,能寫未了事,只有陸家的“渡陰人”能看懂??筛赣H失蹤后,
祖父就絕口不提了,連閣樓里那些畫著符咒的舊書、刻著古怪花紋的銅器,
都被鎖進了樟木箱,鑰匙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澳f過,陸家不做渡陰人了。
”陸沉合上那本藍(lán)布書,銀白的字跡在合上的瞬間隱去,像從未出現(xiàn)過?!罢f過,不算了。
”祖父走到桌邊,把黃銅鈴鐺放在書上。鈴鐺剛碰到封面,就“嗡”地顫了一下,
發(fā)出極輕的鳴響,像冰粒落在玉盤上?!八诘??!薄暗日l?”“等能解她執(zhí)念的人。
”祖父的目光落在陸沉手上的《金剛經(jīng)》殘卷上,“就像你現(xiàn)在做的事——紙皺了,
你得撫平;字?jǐn)嗔?,你得補全。她的心結(jié)纏成了死結(jié),總得有人去解開?!标懗翛]說話。
他想起父親留下的那本日記,最后一頁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個“沈”字,又像個鎖鏈,
旁邊寫著:“執(zhí)念如鎖,渡陰如匙,匙在己手,鎖亦在己心?!碑?dāng)時他看不懂,
現(xiàn)在卻突然明白了——所謂渡陰,解的是鬼魂的執(zhí)念,何嘗不是在解自己心里的鎖?
雨還在下,葡萄葉的影子在藍(lán)布書上晃悠,像個女人的剪影。那股冷香越來越濃,
隱約還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唱腔,咿咿呀呀的,
唱的正是《牡丹亭》里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陸沉拿起那本藍(lán)布書,封皮觸手冰涼,仿佛握著一塊浸在井水里的石頭。他翻開第一頁,
剛才的銀白字跡已經(jīng)消失,只留下一片淺淺的水痕,像一滴沒干的淚?!八业膽虮?,
在哪?”他問。祖父把黃銅鈴鐺塞進他手里:“渡陰鈴能定魂,帶著。
至于戲本……”老爺子頓了頓,從懷里摸出把桃木梳,梳齒間纏著幾縷灰黑色的發(fā)絲,
“這是她的東西,或許能幫你找到?!标懗聊笾前咽嶙?,齒尖有些扎手。
他抬頭看向城南的方向,雨霧里,舊巷的輪廓隱在高樓后面,像條蟄伏的蛇?!拔胰ァ?/p>
”他說。祖父沒再說話,只是轉(zhuǎn)身往屋里走,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雨聲里顯得格外清晰,
像在倒數(shù)著什么。陸沉把藍(lán)布書和渡陰鈴、桃木梳一起塞進帆布包,
最后看了眼桌上的《金剛經(jīng)》殘卷。被銀針刺破的破洞旁,他剛補好的一個“佛”字,
墨跡還沒干透,在潮濕的空氣里泛著水光。他突然想起父親日記里的另一句話:“陰陽之間,
從無對錯,只有放不下?!庇赀€在下,那若有若無的唱腔,似乎又近了些。
陸沉拉上帆布包的拉鏈,轉(zhuǎn)身走進雨里。青石板上的水洼里,他的影子被雨砸得七零八落,
像個被揉碎的執(zhí)念。第二章 舊巷桃木梳城南舊巷藏在一片老居民樓后面,
導(dǎo)航地圖上找不到,問了三個老街坊,才有人指了指兩條樓縫之間的窄道:“從這進去,
走到頭就是?!钡勒弥荒苋菀蝗诉^,兩側(cè)的墻皮斑駁脫落,露出里面的紅磚,
磚縫里鉆出的野草,葉片上還掛著早上的雨珠。陸沉走進去時,頭頂?shù)奶炜毡粩D成一條線,
陰沉沉的,像塊沒洗干凈的抹布。空氣里的冷香更濃了,還混著股潮濕的霉味,
像是從墻縫里滲出來的。他攥緊了帆布包里的渡陰鈴,指尖能感覺到鈴鐺的冰涼,
還有藍(lán)布書的硬度——那本書從出門起就沒安分過,時不時發(fā)燙,像揣了塊烙鐵。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唱腔突然在前面響起,女聲,咿咿呀呀的,尾音拖得很長,
帶著股說不出的委屈,像根濕了水的絲線,纏在人的心尖上。陸沉的腳步頓了頓。
他不是第一次聽《牡丹亭》。小時候跟著祖父去戲園,聽過名角唱的“游園驚夢”,
字正腔圓,婉轉(zhuǎn)纏綿,像三月的春風(fēng)拂過湖面??蛇@聲音,卻像深冬的寒風(fēng)刮過枯樹,
每個字都帶著冰碴子,刮得人耳朵疼。他往前走了幾步,
窄道盡頭豁然開朗——是個不大的院子,青石板鋪的地面坑坑洼洼,積著雨水。
院子盡頭有座小小的戲臺,木質(zhì)的臺面已經(jīng)發(fā)黑腐朽,臺柱上的紅漆褪成了暗紅,
被風(fēng)吹得卷了邊,像塊破布。剛才的唱腔,就是從戲臺上傳來的。陸沉站在院門口,
抬頭看向戲臺。臺中央的橫梁上,掛著個模糊的影子,穿著件褪色的戲服,水袖垂到地上,
隨著唱腔輕輕擺動。影子沒有臉,只有一團白霧,可陸沉卻莫名覺得,
那團白霧正死死盯著自己?!八七@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唱腔戛然而止。
影子猛地轉(zhuǎn)向陸沉,白霧里緩緩伸出一只手,蒼白得像宣紙,手指纖細(xì),
指甲涂著早已發(fā)黑的紅蔻丹。手里捏著半張泛黃的紙,紙頁邊緣卷曲,
上面隱約能看見“牡丹亭”三個字?!澳闶钦l?”影子的聲音輕飄飄的,像碎紙片在風(fēng)里撞,
“來做什么?”陸沉的喉嚨有些發(fā)緊。他想起祖父的話,從帆布包里掏出那把桃木梳,
舉過頭頂:“我來還你的東西。”桃木梳的齒間還纏著那幾縷灰黑色的發(fā)絲,
在潮濕的空氣里微微晃動。影子看到梳子的瞬間,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
白霧里滾出黑色的怨氣,像墨汁滴進清水里,瞬間染黑了半座戲臺?!膀_子!
”她的聲音變得尖利,像指甲刮過玻璃,“你們都和班主一伙的!他藏了我的戲本,
還說我偷人!你們都想騙我!”隨著她的嘶吼,戲臺兩側(cè)的幕布突然“嘩啦”一聲落下來,
露出后面的磚墻。磚墻上,
用白色的石灰寫著些歪歪扭扭的字——“小偷”“不要臉”“滾出戲班”,
字跡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依然透著股惡毒的怨。陸沉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能感覺到,
影子的怨氣里,除了憤怒,還有很深的恐懼,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拔也皇球_子。
”他提高了聲音,手里的桃木梳舉得更穩(wěn)了,“這把梳子,是你十五歲生日那天,
你娘給你梳的頭,梳齒間纏的是你當(dāng)時剪下來的胎發(fā)。你說要留著,等成了名角,
就把胎發(fā)和戲服一起收進箱子里。”這些是祖父早上告訴他的。老爺子說,
阿霜的娘是個繡娘,臨終前給女兒留了這把梳子,說“戲班人心雜,帶著娘給你的東西,
就不容易走偏”。影子的尖叫停了。白霧里的那只手微微顫抖起來,像是想觸碰梳子,
又不敢。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聲問:“你……你怎么知道?”“我還知道,你沒偷戲本。
”陸沉緩緩?fù)白吡藘刹剑镜綉蚺_底下,“那本《牡丹亭》孤本,是你從火里救出來的,
你怕班主拿去賣錢,就藏在了戲臺底下,對嗎?”他的話音剛落,
戲臺的木板突然“咯吱”響了一聲,靠近臺柱的地方,一塊木板微微翹起,
露出底下黑糊糊的縫隙。影子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白霧里似乎有淚水滾落,
砸在戲臺的木板上,發(fā)出“嗒、嗒”的輕響,像極了剛才葡萄架下的雨聲。
“他們不信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班主說我嫉妒新來的花旦,
故意藏起戲本;師兄說我想自己獨吞孤本,好去別的戲班當(dāng)臺柱;連我最疼的小師弟,
都指著我的鼻子罵小偷……”“我信你。”陸沉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你把孤本藏起來,是因為你知道那是戲班的根,不能被糟踐。就像你每次唱《牡丹亭》,
都要在后臺給祖師爺上香,說‘戲比天大’?!庇白映聊?。院子里的風(fēng)停了,
磚墻上的惡毒字跡在陽光下漸漸淡去,像被水沖刷過。那團白霧慢慢變得透明,
隱約能看見里面的人影——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穿著半舊的戲服,正拿著帕子,
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本線裝書?!霸凇谀抢铩彼p聲說,手指指向那塊翹起的木板,
“我怕被人發(fā)現(xiàn),用磚壓住了……”陸沉剛要爬上戲臺,身后突然傳來“咚、咚”的響聲,
像是有人拖著沉重的鎖鏈在走路。他猛地回頭,看見院子門口的老槐樹下,
站著個高大的黑影,穿著件黑色的短褂,手里拎著根銹跡斑斑的鐵鏈,
鐵鏈的另一端拖在地上,在青石板上劃出深深的溝痕。黑影的臉埋在一頂舊斗笠下,
只能看見一截青紫色的脖頸,上面有圈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人用繩子勒過。
陸沉的心臟驟然收緊——是縛地鬼。祖父說過,死于非命且心懷怨恨的人,
魂魄會被束縛在死亡之地,成了地縛靈的“看守”。這黑影,
十有八九就是當(dāng)年誣陷阿霜的那個班主。“他怎么會在這里?”陸沉下意識地握緊了渡陰鈴。
“他怕我說出真相……”阿霜的聲音帶著恐懼,影子猛地縮到戲臺角落,
“他死了也不放過我……”縛地鬼沒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鐵鏈“嘩啦”一聲甩過來,
帶著股腥臭味,直取陸沉的面門。陸沉側(cè)身躲開,鐵鏈砸在旁邊的磚墻上,“啪”地一聲,
磚塊被砸得粉碎?!澳阏_陷她偷戲本,是因為她的《牡丹亭》比你唱得好,對嗎?
”陸沉一邊躲閃,一邊大喊,“你怕她蓋過你的風(fēng)頭,就串通戲班的人栽贓她!
她吊死在戲臺那天,你就在臺下看著,是不是?”縛地鬼的動作猛地一僵,
斗笠下傳出“嗬嗬”的響聲,像是被說中了心事,又像是在憤怒地咆哮。他再次甩出鐵鏈,
這次的速度更快,帶著股毀天滅地的怨氣。陸沉知道不能再躲了。他掏出渡陰鈴,
手指用力一搖——“?!扁徛暻辶粒褚坏腊坠馀_黑霧。
鐵鏈在離陸沉半尺的地方停住了,縛地鬼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吼,斗笠“啪”地掉在地上,
露出一張扭曲的臉。那是張男人的臉,顴骨高聳,嘴唇削薄,眼睛里沒有瞳仁,
只有兩個黑洞,黑洞深處,映著戲臺的影子,映著那個縮在角落的阿霜。
“我……我只是……”班主的鬼魂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陣模糊的嗚咽。
他身上的黑氣像被陽光曬過的冰雪,一點點融化,露出底下蒼白的魂魄。陸沉趁機爬上戲臺,
蹲下身,摳開那塊翹起的木板。木板下果然藏著個木盒子,盒子上了鎖,卻早已銹壞,
輕輕一掰就開了。里面放著一本線裝書,封面已經(jīng)泛黃,
上面用正楷寫著“牡丹亭孤本”四個字,書頁邊緣有些焦黑,顯然是被火燎過的痕跡。
“你的戲本,找到了?!标懗涟褧f給阿霜的影子。影子顫抖著接過書,
手指拂過封面上的字,眼淚再次滾落,這次的淚水落在書頁上,沒有滲進去,
反而像晨露一樣,慢慢蒸發(fā)了?!爸x謝……”她抱著書,對著陸沉深深一拜,
又轉(zhuǎn)向班主的鬼魂,“我不怪你了?!卑嘀鞯墓砘昕粗?/p>
黑洞似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悔意,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里。
阿霜的影子抱著孤本,慢慢走向戲臺深處,那里仿佛有一道光,溫暖而明亮。
她的身影越來越淡,歌聲卻再次響起,這次的歌聲里沒有了委屈,沒有了怨恨,
只有一種釋然的溫柔:“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歌聲落盡,影子徹底消失了。
陸沉站在空蕩蕩的戲臺上,手里還握著那把桃木梳。
梳齒間的灰黑色發(fā)絲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下干凈的梳齒,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
帆布包里的藍(lán)布書突然發(fā)燙,他掏出來一看,剛才那行銀白的字跡已經(jīng)淡去,
新的字跡正在慢慢浮現(xiàn):“城西老宅,有翁夜哭,尋子不得,擾鄰半載?!标懗梁仙蠒?,
看向巷口的方向。陽光已經(jīng)穿透云層,照在青石板上,積水里的倒影不再破碎,
變得清晰而完整。他知道,這只是開始。那些藏在時光里的執(zhí)念,那些被遺忘的故事,
都在這陰時書上,等著他一頁頁翻開,一點點撫平。就像修復(fù)那些殘破的古籍,
縱然千瘡百孔,總有被溫柔對待的一天。第三章 老宅布鞋從舊巷出來時,日頭已過正午。
陸沉背著帆布包往硯古齋走,剛拐過街角,就被一個身影攔住了去路?!瓣懴壬?,請留步!
”是個年輕女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背著個半舊的相機包,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
貼在臉上。她手里捏著個筆記本,筆尖還在紙上懸著,顯然是剛從什么地方跑過來的。
陸沉認(rèn)得她——昨天在舊巷外圍見過,當(dāng)時她正舉著相機對著戲臺拍照,
嘴里還念叨著“夜半歌聲”的選題。“葉記者。”陸沉停下腳步,語氣平淡。
他對記者沒什么好感,總覺得他們習(xí)慣把別人的故事撕開了看,還得撒上把鹽。
“您還記得我!”葉棠眼睛一亮,快步湊上來,筆記本在手里翻得嘩嘩響,
“我是《民俗周刊》的葉棠,昨天在舊巷拍了幾張照片,
想請教您幾個問題——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戲臺上有‘東西’?那本《牡丹亭》孤本,
您是怎么找到的?還有那個突然出現(xiàn)的黑影,是不是就是傳說中害死阿霜的班主?
”她的問題像連珠炮,帶著股擋不住的好奇心,眼睛亮得像兩盞探照燈。陸沉避開她的目光,
往旁邊挪了半步:“我是古籍修復(fù)師,來舊巷找客戶遺失的書。其他的事,不知道。
”“您別騙我了!”葉棠卻不依不饒,伸手?jǐn)r住他的去路,從相機包里翻出一張打印的照片,
“您看這個——”照片是昨天拍的,角度有些歪,顯然是匆忙中按下的快門。但畫面里,
戲臺中央的白霧影子正對著陸沉深深一拜,而陸沉手里的桃木梳,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
“普通人能讓‘影子’鞠躬?”葉棠挑眉,語氣里帶著篤定,“您肯定不是普通的修復(fù)師。
我猜,您是……‘陰陽先生’之類的?”陸沉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不喜歡這種被窺破的感覺,
尤其是被一個對“靈異事件”充滿探究欲的記者盯上?!盁o可奉告?!彼@開葉棠,
加快了腳步。“等等!”葉棠追上來,語氣突然沉了下去,“我不是來挖新聞的。
城西有座老宅,最近總鬧鬼,半夜有老頭哭著找兒子,已經(jīng)嚇走三撥租客了。我查了資料,
那老頭是民國時期的舉人,兒子參加義和團死了,他到死都在等兒子回家……”她頓了頓,
看著陸沉的側(cè)臉:“我知道您能幫上忙。那些被執(zhí)念困住的魂魄,總得有人給他們一個了結(jié),
不是嗎?”陸沉的腳步猛地頓住。城西老宅,有翁夜哭,尋子不得,擾鄰半載——葉棠說的,
和陰時書新浮現(xiàn)的字跡,分毫不差。他轉(zhuǎn)過身,看向葉棠。女孩的眼神很亮,
沒有了剛才的探究,多了些懇切,像在說“我知道這很難,但請你試試”。
陸沉想起戲臺上的阿霜,想起她抱著孤本釋然的樣子?;蛟S,有些故事,確實需要有人看見,
有人記錄,有人給個結(jié)局?!懊魈煲辉?,硯古齋門口等我?!彼麃G下這句話,轉(zhuǎn)身走進巷口。
葉棠看著他的背影,興奮地?fù)]了揮拳頭,趕緊掏出手機:“小李,
幫我查一下城西周家老宅的資料,越詳細(xì)越好,尤其是民國時期的……對,就是那個周舉人,
還有他兒子!”***第二天清晨,葉棠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硯古齋門口,手里拎著個早餐袋,
里面裝著兩杯豆?jié){和幾個熱包子?!瓣懴壬?!”她把早餐遞過去,臉上帶著燦爛的笑,
“我查了一晚上資料,周舉人叫周明遠(yuǎn),光緒年間的舉人,為人特別固執(zhí),
當(dāng)年因為兒子參加義和團,還跟官府吵過一架,說‘我兒是保家衛(wèi)國,不是亂黨’。
”陸沉接過豆?jié){,沒說話,轉(zhuǎn)身從屋里拎出個帆布包,比昨天的更鼓些,不知道裝了些什么。
“他兒子叫周景然,”葉棠跟在他身后,翻開筆記本念,“光緒二十六年參軍,
那年才十七歲,據(jù)說長得特別精神,一手好字,還會拉二胡。廊坊戰(zhàn)役的時候犧牲的,
尸體都沒找著……周明遠(yuǎn)不信,每天都在門口等,寒冬臘月也站在那兒,
1915年冬天凍死的,手里還攥著兒子臨走前穿的布鞋。”陸沉的腳步頓了頓。
攥著布鞋凍死……這執(zhí)念,深到骨子里了。城西老宅在一片老胡同里,朱漆大門掉了半扇,
門環(huán)上銹跡斑斑,門楣上“舉人府”的匾額裂了道縫,像道永遠(yuǎn)合不上的傷口。
院子里的雜草長得比人高,墻角的石榴樹歪歪扭扭,枝椏上還掛著個褪色的紅燈籠,
是多年前的舊物。還沒進門,就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嗚嗚咽咽”的,
像個老人在低聲念叨,仔細(xì)聽,能辨出“景然”“回來”之類的詞。葉棠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地往陸沉身后躲了躲:“真……真有哭聲?!标懗翉姆及锾统龆申庘?,
輕輕搖了一下?!岸!扁徛暣┩缚蘼?,像一把小錘敲在棉花上??蘼曨D了頓,
隨即哭得更兇了,院子里的雜草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從草里鉆過,
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跡。“周老先生。”陸沉對著正屋的方向喊道,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到每個角落,“我知道你在等景然,我?guī)Я怂南??!笨蘼暶偷赝A恕?/p>
過了一會兒,正屋那扇虛掩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縫里透出昏黃的光,
一個穿長衫的老頭影子映在地上,背有些駝,手里拄著根拐杖,正是資料里描述的周明遠(yuǎn)。
“你……你見過景然?”老頭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透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他還活著?”陸沉的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放得很輕:“他死在了廊坊。光緒二十六年六月,
他和義和團的弟兄們一起阻擊八國聯(lián)軍,中了三槍,
倒下的時候還攥著那面‘扶清滅洋’的旗子?!钡厣系挠白用偷匾活潱?/p>
拐杖“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滾出老遠(yuǎn)?!安豢赡堋崩项^的聲音帶著哭腔,
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他答應(yīng)過我的,打完仗就回來考舉人,
他說要讓周家再出個文曲星……他怎么能不回來……”“他沒辜負(fù)你。
”陸沉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是葉棠從檔案館復(fù)印的戰(zhàn)報,“這是當(dāng)時的記載,
上面寫著‘周景然,年十七,作戰(zhàn)勇猛,身中數(shù)槍仍沖鋒在前,斃敵三人’。他不是逃兵,
是英雄?!彼褢?zhàn)報遞到門縫前?;椟S的光落在紙上,照亮了那行記載,
也照亮了影子顫抖的指尖。影子沉默了很久,久到葉棠以為他不會再有反應(yīng),
才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像風(fēng)吹過干枯的樹葉?!拔抑馈崩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
帶著種近乎透明的疲憊,“那年冬天,有人給我送來了他的布鞋,
上面全是血……我把鞋洗了又洗,可那血漬怎么也洗不掉……”門縫里飄出一只布鞋,
鞋面上繡著個小小的“景”字,是周景然的名字。鞋底磨得很薄,
邊緣處確實有暗紅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跡,洗了百年也沒褪干凈?!八R走前說,
這雙鞋是我親手納的,穿著踏實。”老頭的聲音里突然有了笑意,卻比哭聲更讓人心里發(fā)堵,
“我每天都把鞋曬在門口,怕他回來時鞋濕了,穿著冷……夏天怕曬壞了,冬天怕凍硬了,
就這么守著,守了十五年……”陸沉彎腰撿起布鞋,從帆布包里拿出個小小的木盒,
把鞋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又將葉棠打印的周景然畫像鋪在盒蓋上。畫像上的年輕人穿著短褂,
眉眼間有種倔強的英氣,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您看,他長大了,
和您一樣,是個硬氣的漢子?!标懗涟涯竞蟹旁陂T檻上,“他一直記著您,記著回家的路。
”影子慢慢靠近木盒,昏黃的光落在畫像上,畫像里的年輕人仿佛動了動,對著影子笑了笑,
像小時候每次放學(xué)回家,喊的那聲“爹”。老頭的哭聲又響了起來,
這次的哭聲里沒有了怨恨,沒有了固執(zhí),只有一種釋然的哽咽,
像積壓了百年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爸x謝……謝謝你……”影子對著陸沉深深一拜,
身形漸漸變得透明,門縫里的昏黃燈光也一點點暗下去,
“我該去見他了……他一個人在那邊,肯定很孤單……”當(dāng)最后一絲光消失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