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寺的晨鐘撞響時,沈硯之正混在香客里,低頭撥弄著手里的念珠。那是串普通的檀木珠,是從破廟死士的尸體上解下來的,珠孔里還殘留著鐵屑味——影衛(wèi)營的人,連念珠都藏著玄機(jī)。
寺廟建在京郊的土坡上,紅墻被歲月浸成了暗紫色,門前的石獅子缺了只耳朵,據(jù)說是當(dāng)年鎮(zhèn)北王帶兵搜寺時砍的。沈硯之跟著香客往里走,眼角的余光掃過偏殿的角落——那里站著個掃地僧,掃帚柄是空心的,握柄處有圈極細(xì)的銀紋,和張婉腕間的鐲子紋路一模一樣。
影衛(wèi)營的人,果然早就布好了網(wǎng)。
大雄寶殿里香煙繚繞,佛前的蒲團(tuán)跪滿了人。沈硯之選了個靠后的位置跪下,假裝祈福,指尖卻在蒲團(tuán)下摸索——羊皮紙標(biāo)注的紅點,就在大雄寶殿的佛座下??伤麆傆|到塊松動的地磚,身后突然傳來聲低咳。
一個穿灰袍的老僧端著銅盆從他身邊走過,盆里的清水晃出幾滴,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水是涼的,帶著股草藥味——是雁門關(guān)常用的止血草,小陳總說這味道像極了沈硯之藥箱里的藥膏。
“施主,佛前清凈,莫要妄動?!崩仙穆曇粝裆凹埬ミ^木頭,卻在“妄動”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他彎腰添燈油時,袖管滑落,露出手腕上的一串菩提子,其中一顆的紋路,赫然是個月牙形。
是影的人!沈硯之的心猛地一跳。影在黑風(fēng)口說過,他在京里安了三個眼線,都是當(dāng)年影衛(wèi)營里不愿同流合污的舊部,以月牙菩提為記。
老僧添完燈油,轉(zhuǎn)身往殿外走,掃帚柄有意無意地在沈硯之腳邊劃了個圈——是個“外”字。
沈硯之會意,繼續(xù)跪在蒲團(tuán)上,直到香客漸漸散去,才起身往寺外走。剛出山門,就見那灰袍老僧蹲在墻角,正給只瘸腿的野狗喂饅頭。
“施主看著面生。”老僧掰著饅頭,聲音壓得極低,“是來尋‘舊賬’的?”
“尋兩個人?!鄙虺幹紫律恚傺b逗狗,“一個叫老鬼,一個叫影?!?/p>
老僧的手頓了頓,饅頭屑掉在地上:“老鬼五年前在寺里燒過香,求的是邊關(guān)太平。影……上個月來過,留下句話,說‘玉合則名冊現(xiàn)’。”他往沈硯之手里塞了半塊饅頭,“佛座下的機(jī)關(guān),要兩塊月牙玉合在一起才能開?!?/p>
沈硯之摸出懷里的半枚玉佩,老僧也從菩提子串里抽出另一半——兩塊玉貼合的瞬間,竟發(fā)出細(xì)碎的光,像有流螢從玉縫里鉆出來。
“三皇子的人盯了三個月了?!崩仙畬⒂衽暹€給他,指了指寺后的竹林,“酉時三刻,后山竹林會起霧,那時再動手。影衛(wèi)營的名冊藏在紫檀木匣里,匣子里還有樣?xùn)|西,是老鬼當(dāng)年從鎮(zhèn)北王府密格里摸出來的,比賬冊更要緊?!?/p>
沈硯之剛要問是什么,老僧突然起身,用掃帚指著他罵:“哪來的野漢,敢在這里逗狗!快滾!”罵聲洪亮,驚飛了檐下的鴿子。
他抬頭時,看見偏殿的陰影里,那個掃地僧正往這邊看,空心掃帚柄已對準(zhǔn)了他的后心。
沈硯之順著老僧的罵聲往山下走,心里卻翻起驚濤——老鬼當(dāng)年竟還藏了東西?比賬冊更要緊……難道是三皇子通敵的直接證據(jù)?
午后的陽光透過云層,在山路上投下斑駁的影。沈硯之沒走遠(yuǎn),就在山腰的茶攤坐下,點了壺劣質(zhì)的茶水,眼睛卻盯著萬安寺的山門。他看見三個穿綢緞衫的男人進(jìn)了寺,腰間鼓鼓囊囊的,走路時腳不沾地——是練過輕功的好手,十有八九是三皇子從影衛(wèi)營里挑的精銳。
酉時剛到,山風(fēng)突然變了向,帶著水汽從山谷里涌出來,很快就漫成了白茫茫的霧。沈硯之起身往寺后走,霧氣里的竹林像無數(shù)柄立著的劍,竹葉上的水珠滴在地上,發(fā)出“嗒嗒”的響,像在給他報時。
佛座下的地磚果然松了。沈硯之將兩塊玉佩按在磚縫里,只聽“咔噠”一聲,地磚緩緩下沉,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洞里彌漫著霉味,深處隱約有金屬反光。
他剛要彎腰進(jìn)去,霧氣里突然傳來銀線破空的聲!比張婉的線更急,更密,像張網(wǎng)從四面八方罩過來。
“沈大俠,何必費力氣找?”三皇子趙珩的聲音從霧里飄出來,帶著笑意,“那名冊,本王早就備好了副本?!?/p>
沈硯之反手抽出藏在褡裳里的殘劍,劍光在霧里劃出半道弧,將銀線劈斷了大半。可那些斷線竟像活物,在地上蜷成圈,突然炸開,彈出數(shù)十根細(xì)針——是影衛(wèi)營的“暴雨針”,針尾涂著磷粉,在霧里閃著幽綠的光。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沈硯之屏住呼吸,磷粉遇氣即燃,吸入肺里便是火毒。
“影在天牢里咬舌前,說了三個字——萬安寺?!壁w珩的身影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他沒帶護(hù)衛(wèi),只身站在竹林邊,手里把玩著個紫檀木匣,正是老僧說的那個,“本王原想燒了這廟,又怕沈大俠不來,只好請您親自取了?!?/p>
沈硯之的目光落在木匣上。匣鎖是純金的,刻著龍紋,確實是皇家之物??哨w珩敢只身前來,必然藏著后招——這霧氣太濃,濃得不正常,恐怕?lián)搅嗣运帯?/p>
“老鬼藏的東西,是什么?”沈硯之故意拖延時間,指尖在殘劍的豁口處摩挲,那里的碎玉能試毒,此刻正微微發(fā)燙。
趙珩笑了,打開木匣,里面果然放著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影衛(wèi)營花名冊”。冊子上壓著個更小的錦盒,打開后,里面是枚虎符,半邊刻著“北境”二字,另一半……沈硯之突然想起鎮(zhèn)北王的尸身——當(dāng)年他在亂葬崗檢查時,發(fā)現(xiàn)鎮(zhèn)北王的腰牌里藏著塊碎玉,原來那不是玉,是虎符的殘片!
“先帝當(dāng)年將北境兵權(quán)一分為二,鎮(zhèn)北王持半符,另一半……”趙珩掂著虎符,“在本王手里。沈大俠把賬冊真跡交出來,這虎符歸你,你我聯(lián)手,北境可定,天下……也可定。”
霧氣里的磷光越來越密,沈硯之的頭開始發(fā)暈。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殘劍突然前刺,不是攻向趙珩,是刺向旁邊的竹子!竹節(jié)斷裂的瞬間,他借著反彈的力道撲向木匣,左手剛觸到冊子,就見趙珩突然將錦盒往地上一摔!
虎符落地的剎那,霧氣里響起整齊的甲胄聲——是禁軍!至少三百人,甲葉摩擦的聲響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整個竹林圍得水泄不通。
“沈硯之,擅闖皇家寺廟,盜取兵符,意圖謀反!”趙珩的聲音陡然拔高,“拿下!”
沈硯之這才明白,趙珩要的不是賬冊,是讓他背上“謀反”的罪名!只要他被禁軍擒殺,死無對證,影衛(wèi)營的名冊和虎符,都成了他“謀反”的鐵證。
千鈞一發(fā)之際,霧里突然滾來團(tuán)火球,是用浸透桐油的僧袍捆成的,落地時燃爆了滿地的磷粉!火焰沖天而起,將禁軍的陣型燒得大亂。
“快走!”是那灰袍老僧的聲音。他不知何時沖了過來,手里揮舞著燃燒的僧袍,硬生生在禁軍里撕開道口子,“名冊里有三皇子通敵的手諭!藏在最后一頁!”
沈硯之抓起地上的花名冊,跟著老僧往竹林深處跑?;鹧娴墓庥持仙哪槪暮笮牟逯Ъ?,卻跑得比兔子還快,嘴里還在喊:“老鬼說,你要是能活著出去,就把名冊交給……”
話沒說完,他突然踉蹌著倒地。一支透骨釘從霧里射來,正釘在他的咽喉,釘尾的龍紋在火光里閃著冷光——是皇帝的親軍“羽林衛(wèi)”才用的兵器。
沈硯之抱住老僧時,他已經(jīng)沒氣了,手里還攥著半串菩提子,月牙形的那顆碎成了兩半。
“往這邊!”竹林盡頭傳來喊聲,是影!他不知何時帶了些人來,個個穿著影衛(wèi)營的黑衣,卻舉著反旗,“老鬼的兄弟,就是我們的兄弟!”
影衛(wèi)營的叛軍與禁軍殺在一處,刀光劍影在火霧里交織。沈硯之趁機(jī)鉆進(jìn)竹林后的密道——是老僧剛才用腳在地上劃出來的,入口藏在塊假石下。
密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容一人爬行。沈硯之摸出火折子,照亮手里的名冊,翻到最后一頁,果然夾著張泛黃的紙,上面是三皇子的筆跡,寫著“今送糧草三千石于北狄,待事成,分疆而治”,落款日期,正是鎮(zhèn)北王倒賣軍糧的那天。
原來如此……鎮(zhèn)北王不過是個幌子,真正通敵的,是這位深藏不露的三皇子。
密道的盡頭連著條護(hù)城河。沈硯之鉆出水面時,正好看見萬安寺的方向火光沖天,影的吶喊聲混著禁軍的號角,在夜空中撕開道口子。
他游到對岸,將名冊用油布裹好,藏在護(hù)城河的石縫里——現(xiàn)在帶在身上太危險,三皇子的人肯定在全城搜捕。
上岸時,他的左臂中了一箭,是羽林衛(wèi)的透骨釘,釘尾的龍紋硌得人疼。他咬著牙將釘子拔出來,血順著胳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串紅珠子。
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是羽林衛(wèi)在巡邏。沈硯之扯下身上的濕衣,露出里面的囚服——是從破廟死士身上扒的,影衛(wèi)營的囚服都帶著編號,他這件是“影七”,正好能混過關(guān)。
他往皇城的方向走,越是危險的地方,反而越安全。路過街角的面攤時,老板突然塞給他一碗熱湯:“客官,多加了辣子,暖暖身子?!蓖氲讐褐鴱埣垪l,是小陳的字跡:“周大人的舊部在東城鐵匠鋪,暗號是‘?dāng)嗨??!?/p>
沈硯之喝著熱湯,辣子辣得眼眶發(fā)燙。他想起老鬼塞給他的包子,想起灰袍老僧燃燒的僧袍,想起影在黑風(fēng)口流的血。這些人,素不相識,卻都為了一句“邊關(guān)太平”,把命交了出去。
湯碗里的倒影晃了晃,映出他左臉的疤,在火光里像道未愈合的傷口。他摸了摸石縫的方向,那里藏著的不僅是名冊,是無數(shù)人的命,是比殘劍更鋒利的東西。
皇城的角樓在夜色里像座沉默的山。沈硯之知道,三皇子敢調(diào)動羽林衛(wèi),必然得了皇帝的默許,這場仗,比闖鎮(zhèn)北王府更難打。
但他不能退。
殘劍還藏在褡裳里,豁口處的碎玉沾了血,在黑暗里亮得像顆星。他往東城走去,腳步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篤篤”的響,像在敲一面鼓,一面等著黎明的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