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原心跳陸凜和沈聿是建筑界公認的死對頭,十年交鋒從未分出勝負。
某天他們被迫合作設計北極科考站,在零下50度的冰原上同吃同住。暴風雪夜,
發(fā)電機故障,兩人裹在一條睡袋里取暖。沈聿突然說:“你心跳聲吵到我了。
”陸凜冷笑:“你呼吸聲更吵?!焙诎抵?,
沈聿的指尖劃過陸凜結冰的睫毛:“那堵墻…當年招標會我故意輸給你的。
”后來科考站落成典禮上,記者追問合作感想。陸凜當眾掀開沈聿的圍巾,
吻住他凍傷的嘴角:“他偷走了我設計的穹頂結構,還偷走了我的體溫。
”---2 宿敵交鋒招標大廳里,空調(diào)嗡鳴聲像一群焦躁的蜜蜂,
在巨大的水晶吊燈下盤旋??諝饫锘祀s著昂貴的香水味、紙墨味,
還有一股無形的、繃緊的弦即將斷裂的硝煙味。陸凜站在巨大的建筑模型前,
燈光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一道冷硬的陰影。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
沒系領帶,一絲不茍的襯衫領口扣得嚴實,整個人像一柄出鞘的名劍,銳利,寒氣逼人。
模型是他團隊整整兩年心血的結晶——一座構思奇巧、充滿未來感的城市地標博物館。
流線型的巨大曲面屋頂如同凝固的浪潮,光影在其上流轉的設計圖,引得滿座低低的驚嘆。
他微微側身,目光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人頭,聲音平穩(wěn)有力,
每個字都像經(jīng)過精密計算般砸在人心上:“……這個方案,將不僅僅是一座建筑,
它是這座城市面向未來的宣言,是技術、藝術與可持續(xù)理念的完美融合體。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在臺下逡巡,最終精準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定格在觀眾席靠后一個角落。那里坐著一個人。沈聿。他整個人幾乎陷在寬大的扶手椅里,
姿態(tài)是那種近乎無禮的慵懶。一件質地柔軟的炭灰色羊絨衫,領口隨意地敞著,
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他一條腿閑閑地搭在另一條腿上,
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沒點燃的香煙,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轉動著。
他似乎對臺上陸凜的慷慨陳詞毫無興趣,微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干凈的指甲上,
仿佛周遭的喧囂、那令人驚嘆的模型,都不過是背景雜音。
唯有在陸凜提到某個關鍵結構節(jié)點時,他那雙過于漂亮的眼睛才懶懶地抬了一下,睫毛微顫,
像蝴蝶輕輕扇動了翅膀,隨即又歸于沉寂。那轉瞬即逝的一瞥,卻像一根冰冷的針,
精準地刺中了陸凜神經(jīng)深處某個緊繃的弦。十年了。從學院里第一次方案競逐開始,
每一次重要的項目、每一個重量級的獎項,
他們就像被無形的命運絲線捆綁在一起的兩頭猛獸,永遠在同一個擂臺上狹路相逢。
陸凜以邏輯嚴密、結構精妙、充滿力量感的設計著稱;而沈聿,則像個不可捉摸的魔術師,
他的設計總是帶著一種天馬行空的詩意和令人拍案叫絕的奇詭。
他們彼此是對方獲獎名單上最醒目的攔路石,是對方完美方案里唯一能找到的瑕疵點,
是業(yè)界津津樂道又諱莫如深的一對“宿敵”。陸凜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壓下心頭那點被對方徹底無視而燃起的無名火。他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繼續(xù)闡述方案。然而,
剛才那個角落傳遞過來的那種徹底的、漫不經(jīng)心的漠視,比任何挑釁的目光都更具殺傷力,
像一層無形的寒冰,悄然覆蓋在他原本燃燒的斗志之上?!啊虼耍?/p>
”陸凜的聲音刻意拔高了一度,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們堅信,這個方案,
是唯一能真正代表這座城市未來精神的選擇!”他微微揚起下巴,目光再次掃過全場,
帶著勝利者的銳氣。臺下掌聲雷動,夾雜著由衷的贊嘆。就在這時,沈聿動了。
他慢條斯理地放下那支把玩了許久的煙,身體終于離開了椅背。
他站起身的動作也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不疾不徐,卻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向演講臺,步履從容,
仿佛不是去參與一場決定數(shù)億投資的生死角逐,只是去花園里散個步。
工作人員將他的模型小心翼翼地推了上來。當覆蓋的紅布被揭開時,
整個大廳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連呼吸聲都仿佛被抽走了。
那是一座……難以用常規(guī)語言描述的博物館。它像從大地深處自然生長出來的巨大水晶簇,
又像某種遠古生物的骨骼化石被無限放大。
數(shù)尖銳的、不規(guī)則的幾何體以一種看似混亂無序、實則充滿內(nèi)在張力的方式堆疊、刺向天空。
最震撼的是它的核心——一個巨大而深邃的、仿佛能將光線都吞噬進去的螺旋空洞,
貫穿了整個建筑的主體,帶來一種驚心動魄的視覺沖擊和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褚?,原始,
帶著一種毀滅與新生的磅礴力量。陸凜瞳孔驟然收縮,他死死盯著那個模型,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座建筑的靈魂,那個貫穿一切的螺旋空洞,
其核心構思……竟與他父親當年一份未曾公開、最終被束之高閣的參賽手稿中某個核心意象,
有著驚人的神似!那份手稿,他只在父親書房的舊圖紙堆里偶然見過一次,線條潦草,
卻深深烙印在他腦海里。那本該是塵封的、屬于過去的秘密。沈聿……他怎么可能?
陸凜猛地轉頭看向沈聿,眼神銳利如刀,帶著震驚和無聲的質問。沈聿卻根本沒看他。
他隨意地靠在演講臺邊,雙手插在褲袋里,目光散漫地落在自己模型的某個尖角上,
仿佛在欣賞一件無關緊要的藝術品。他的開場白更是簡潔到近乎傲慢:“就這個,湊合看吧。
”他語調(diào)平平,沒有任何煽動性的詞匯,只是用最精準的專業(yè)術語,
寥寥數(shù)語點出幾個結構上的關鍵創(chuàng)新點和材料運用的巧思。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
卻奇異地壓過了大廳里所有的雜音,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每一個字,
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陸凜心湖,激起層層疊疊的、帶著寒意的漣漪。
沈聿的闡述不到陸凜的一半時間。結束時,他甚至沒有說一句“謝謝”,只是微微頷首,
便轉身走下臺,重新坐回那個角落的陰影里,再次拿起那支香煙把玩起來,
仿佛剛才那個驚艷全場的方案與他毫無關系。評委席上交頭接耳,氣氛凝重。
最終結果宣布時,陸凜的名字被念出。他的方案以其高度的完成度和可實施性勝出。
掌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似乎少了些純粹的熱烈,多了幾分復雜的意味。陸凜站在臺上,
接受著祝賀。鎂光燈閃爍,映亮他英俊卻繃緊的側臉。他的目光穿過人群,
再次落向那個角落。沈聿已經(jīng)站了起來,正慢悠悠地穿上他那件質感極好的黑色長大衣。
他似乎感受到了陸凜的目光,側過頭,隔著攢動的人頭和閃爍的燈光,遙遙地望了過來。
四目相接。沒有憤怒,沒有失落,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瀾。
沈聿的眼神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深湖,幽深,冰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疏離。
那目光在陸凜臉上停留了不過一秒,唇角似乎極淡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隨即,他便轉身,毫不留戀地融入了離場的人流之中,那挺拔而孤絕的背影,
像一把無聲刺入喧囂的黑色利刃。陸凜站在原地,
手里象征勝利的證書和鮮花仿佛失去了溫度。胸腔里,剛才被沈聿那平靜一眼凍結的血液,
此刻才緩慢地、帶著尖銳的冰碴,重新開始流動。十年交鋒的無數(shù)畫面在腦中翻騰,
最終定格在沈聿模型上那個驚心動魄的螺旋空洞上。
本該屬于他父親的意象……一種被窺視、被冒犯、甚至被某種更深沉的東西無聲嘲弄的寒意,
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勝利的滋味,第一次變得如此復雜難言。
---3 冰火合作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鋼筋水泥構成的冰冷森林,天空灰蒙蒙的,
壓得人喘不過氣。會議室里暖氣開得很足,空氣卻凝滯得如同凍膠。陸凜坐在長桌一側,
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拒絕融化的冰雕。他面前攤開著一份文件,
標題醒目而刺眼——《“極光守望”北極聯(lián)合科考站設計與建造合作備忘錄》。
甲方代表——一個頭發(fā)花白、神情嚴肅的老教授——正坐在對面,
鏡片后的目光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瓣懝?,沈工,
”老教授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推了推眼鏡,
目光在陸凜和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沈聿之間逡巡,“聯(lián)合科考委員會的決定,
是經(jīng)過多方考量的。北極環(huán)境極端惡劣,時間窗口極其有限,這個項目不僅關乎科研,
更代表國家形象。我們需要最頂尖的力量擰成一股繩,發(fā)揮‘1+1>2’的效應。
你們二位,無疑是最優(yōu)組合。”陸凜的目光從文件上抬起,越過寬大的桌面,直直刺向沈聿。
沈聿坐在那里,姿態(tài)依舊是他標志性的放松,甚至可以說是慵懶。
他穿著一件淺米色的高領毛衣,襯得下頜線越發(fā)清晰利落。他微微歪著頭,
指尖正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嗒嗒聲。
他似乎對老教授語重心長的話語充耳不聞,也完全無視了陸凜那幾乎要將他洞穿的冰冷視線。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一只在寒風中奮力振翅的孤鳥上,眼神空茫,
仿佛靈魂已經(jīng)飄到了那片遙遠的白色荒原?!白顑?yōu)組合?”陸凜終于開口,
聲音像是被西伯利亞的寒流淬過,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感,“教授,
您確定這不是一場效率低下的內(nèi)耗?我和沈工的設計理念,向來南轅北轍。強行捆綁,
恐怕只會拖慢進度,甚至……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彼桃饧又亓恕皳p失”二字,
目光緊緊鎖住沈聿,試圖從那無動于衷的臉上捕捉到一絲裂縫。
沈聿敲擊桌面的指尖停頓了一瞬。他終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視線,眼睫緩緩抬起,
那雙漂亮得過分的眼睛看向陸凜。沒有惱怒,沒有爭辯,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像覆蓋著萬年積雪的冰湖?!瓣懝ふf得對,”沈聿開口,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回蕩在會議室里,帶著一種奇特的、玉石相擊般的質感,“理念不合,是事實。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老教授,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不過,
既然委員會決定了,我個人,沒有意見?!彼踔吝€極其輕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那弧度轉瞬即逝,幾乎算不上一個笑容,更像是對眼前這荒謬局面的一種無聲注解。
“沒有意見”四個字,像四塊堅冰,砸在陸凜心頭。他預想中的激烈反對、據(jù)理力爭,
全都沒出現(xiàn)。沈聿就這樣輕飄飄地接受了,用一種近乎冷漠的順從,
將陸凜所有準備好的駁斥都堵了回去。這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比針鋒相對更讓他憋悶。
老教授明顯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欣慰:“好!沈工顧全大局!陸工,你看……”大局?
陸凜胸中那股被強行壓抑的怒火猛地一竄。他看著沈聿那張平靜得近乎完美的臉,
中那微妙失利的憋屈感、招標會上那個螺旋空洞帶來的驚疑……所有情緒在這一刻轟然翻涌。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光滑的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銳響。“既然沈工如此深明大義,
”陸凜的聲音冷得像冰錐,每一個字都裹著尖銳的寒意,“那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拿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合作備忘錄,紙張在他手中發(fā)出嘩啦的脆響,
目光如刀鋒般再次刮過沈聿的臉,“只希望沈工在零下五十度的冰原上,
還能保持這份‘顧全大局’的閑情逸致。別到時候,拖了后腿。” 最后四個字,咬得極重。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大步走向會議室門口,
深灰色的西裝外套在動作間帶起一陣冷風。厚重的門在他身后關上,隔絕了室內(nèi)凝滯的空氣。
會議室內(nèi)重新陷入一片寂靜。老教授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沈聿依舊坐在原位,
姿態(tài)絲毫未變。他重新望向窗外,那只孤鳥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鉛灰色的天空。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隨即又緩緩松開。
他端起面前早已涼透的水杯,湊到唇邊,卻并沒有喝,只是感受著那冰冷的瓷壁貼緊皮膚。
鏡面般平靜的眼眸深處,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微光,如同冰層下轉瞬即逝的游魚,
飛快地掠過,又歸于沉寂的幽暗。
---4 極地對峙巨大的伊爾-76運輸機引擎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撕扯著格陵蘭島康克魯斯瓦格機場上空稀薄而冰冷的空氣。艙門緩緩放下,
砸在堅硬的凍土地面上,一股比西伯利亞寒流更甚百倍的酷烈氣息,如同無形的巨獸,
猛地撲進機艙。瞬間,陸凜感覺自己的肺部像是被塞進了一把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
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厚重的、帶著濃重機油味的極地防寒服,拉下防寒面罩,
只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率先走下舷梯,
沉重的防寒靴踩在凍得如同鋼鐵般堅硬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放眼望去,
是望不到盡頭的白。積雪覆蓋著荒涼的大地,反射著低垂太陽慘淡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發(fā)痛。
遠處,連綿的黑色山巒如同巨獸的脊骨,沉默地蟄伏在白色的冰原之上。風,
是這里唯一永恒的聲音,它呼嘯著,卷起雪沫,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刀,
無情地切割著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諝飧稍锏梅路鹉芪哐豪锏乃?,每一次吸氣,
鼻腔和喉嚨都火辣辣地疼。絕對的死寂和絕對的酷寒,構成了這片白色煉獄的底色。
陸凜回頭看了一眼。沈聿跟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同樣裹在臃腫的防寒服里,
像一只巨大的白色企鵝。巨大的風鏡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缺乏血色的唇線。
他拎著一個看起來比他本人還要沉重的專業(yè)設備箱,腳步在深雪中顯得有些踉蹌,
但腰背卻挺得很直。臨時搭建的科考站營地就在不遠處,
幾座集裝箱改造的房屋和幾頂圓頂帳篷,在這片廣袤的白色荒原上渺小得像幾?;覊m。
營地負責人是個胡子拉碴、臉膛被凍得通紅的挪威壯漢,叫埃里克。他熱情地迎上來,
操著濃重口音的英語,用力拍著陸凜的肩膀:“歡迎來到世界的盡頭,勇士們!
房間準備好了,左邊是陸,右邊是沈!
”他指了指兩間并排的、看起來一模一樣的集裝箱小屋,門上潦草地貼著名字標簽。
陸凜點點頭,沒說什么,徑直走向貼著“Lu”字樣的那扇鐵皮門。他需要盡快安頓下來,
適應環(huán)境,投入工作。時間就是生命,在這里尤其如此。小屋內(nèi)部極其簡陋,
一張狹小的行軍床,一張固定在墻上的金屬折疊桌,一個簡易儲物柜。
唯一的取暖源是一個小小的燃油取暖器,正發(fā)出嗡嗡的輕響,
努力對抗著從鐵皮墻壁縫隙里源源不斷滲入的寒意。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柴油味和金屬的冷腥氣。陸凜剛把沉重的行李包扔在地上,
就聽到隔壁傳來“哐當”一聲悶響,像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壓抑的咳嗽。
聲音透過薄薄的、完全不隔音的金屬板墻壁清晰地傳了過來。陸凜的動作頓了一下,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他強迫自己忽略那聲音,開始整理圖紙和測量工具。接下來的日子,
在這片被永恒冰雪統(tǒng)治的王國里,時間仿佛被凍住了,又仿佛在以十倍的速度流逝。
陸凜和沈聿的工作模式,就像這北極的極晝與極夜,界限分明,永不相融。白天,
他們和工程隊一起,在呼嘯的寒風和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溫中勘察選址、測量數(shù)據(jù)。
陸凜做事雷厲風行,指令清晰,每一個步驟都精確到秒。他扛著沉重的測繪儀,
在深雪中跋涉,每一步都踩得又深又穩(wěn)。他大聲指揮著工人,聲音被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
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卻穿透風雪。沈聿則完全是另一種存在。
他動作看起來總是慢條斯理,卻異常高效。他很少說話,
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觀察著周圍的環(huán)境——冰層的紋理、風的走向、遠處冰川崩裂的聲響。
他隨身帶著一個速寫本,即使在寒風刺骨、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時候,
也會迅速勾勒下冰崖的輪廓、雪丘的形態(tài),或是某個光影變幻的瞬間。
當陸凜提出一個基于堅固和效率的初步方案時,沈聿會放下速寫本,
指著遠處一片被風蝕出奇異孔洞的冰壁,或者腳下一條幾乎被雪掩埋的冰縫,
用他那沒什么起伏的語調(diào)說:“這里,應力集中點。風蝕結構,可以參考。冰縫走向,
暗示地下水流,地基要考慮。” 他的建議往往出人意料,卻又直指核心,
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切開陸凜方案中可能存在的隱患。每當這時,
陸凜都會猛地停下手中的工作,轉頭盯住沈聿。風鏡后的眼神銳利如刀,
帶著審視和一種被冒犯的不快。他不喜歡這種節(jié)奏被打斷、思路被強行引導的感覺,
尤其對方是沈聿。他習慣掌控全局,而沈聿的存在,像一顆無法預測軌跡的流星,
總是不合時宜地闖入他精心規(guī)劃的軌道?!吧蚬び^察得真細致,
”陸凜的聲音透過面罩傳出來,冷得掉冰渣,“不過時間有限,
我們最好還是按既定的安全流程推進?!?他強調(diào)“安全流程”,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沈聿通常只是微微頷首,不再爭辯,重新拿起他的速寫本,
仿佛剛才只是隨口提了一句無關緊要的閑話。但他筆下勾勒的線條,
卻往往在陸凜后續(xù)的圖紙修改中,以一種隱蔽的方式悄然浮現(xiàn)。夜晚是另一種煎熬。
簡陋的集裝箱小屋根本無法隔絕隔壁的任何動靜。
陸凜常常在深夜被隔壁傳來的壓抑咳嗽聲驚醒,
那聲音在死寂的寒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和……脆弱。接著,是紙張翻動的窸窣聲,
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幾乎持續(xù)到極晝那慘淡的“黎明”時分。
沈聿似乎在不停地畫著什么。陸凜躺在冰冷的行軍床上,瞪著天花板上凝結的冰霜,
煩躁地翻了個身,將頭埋進帶著機油味的冰冷睡袋里。那咳嗽聲和書寫聲,
像細小的蟲子鉆進耳朵,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他討厭這種被迫的“親密”,
討厭任何來自沈聿的信息侵入他的私人空間。唯一的交流“高峰”,
是在營地那個充當食堂和會議室的稍大集裝箱里。兩人各自占據(jù)長桌的一端,
中間隔著足以再坐下五六個人的距離??諝饫飶浡偈呈澄锏奈兜篮万屩簧⒌暮狻?/p>
“3號區(qū)域的數(shù)據(jù),風速突變點處理好了嗎?”陸凜頭也不抬,
用勺子攪動著鋁制飯盒里糊成一團的速食土豆泥,聲音硬邦邦的。“嗯?!弊雷拥牧硪欢?,
傳來一聲極淡的鼻音。沈聿正低頭,專注地用一支細鉛筆在一張餐巾紙上飛快地勾勒著,
畫的是一個支撐結構的受力變形草圖,線條流暢而精準。他面前那份同樣的食物,
幾乎沒動過?!懊魈煨枰攸c復核西側冰蓋的承重參數(shù),誤差必須控制在5%以內(nèi)。
”陸凜繼續(xù)下達指令?!班?。”又是一聲,連音調(diào)都沒變。沉默再次蔓延。
只有勺子偶爾碰到飯盒的叮當聲,和鉛筆劃過粗糙紙巾的沙沙聲。這比爭吵更讓人窒息。
陸凜覺得胸口憋悶,他猛地放下勺子,金屬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他抬起頭,
目光如炬地射向沈聿:“沈聿,如果你對工作安排有任何異議,可以直接提出來。
沒必要用這種……”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沉默來抗議。
”沈聿終于停下了筆。他緩緩抬起頭,風鏡早已摘下,
露出一雙因為缺乏睡眠而布滿紅血絲、卻依舊沉靜如深潭的眼睛。他看向陸凜,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委屈,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專注,
仿佛陸凜只是他需要觀察的另一個復雜結構體?!皵?shù)據(jù)復核,必要。”他開口,
聲音有些沙啞,語速很慢,像是每個字都需要耗費力氣,“沒異議?!?說完,他又垂下眼,
繼續(xù)在餐巾紙上勾畫,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從未發(fā)生。
陸凜被他這種徹底的、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噎得說不出話。
他看著沈聿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看著他那因為寒冷和疲憊而顯得異常蒼白的側臉線條,一股無名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
卻找不到任何發(fā)泄的出口。他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白詈萌绱耍?/p>
”他丟下這句話,端起幾乎沒怎么動的飯盒,大步走了出去,
厚重的防寒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震得墻壁上的冰霜簌簌落下。
沈聿握筆的手指微微停頓了一下,在紙巾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墨點。他盯著那個墨點看了幾秒,
然后極輕地、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隔壁傳來的咳嗽聲,
似乎更密集了一些。---5 暴風雪夜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厚重得仿佛觸手可及,
將最后一點天光也吞噬殆盡。風不再是呼嘯,而是進化成了瘋狂的咆哮,
卷起地上板結的雪塊和冰粒,狠狠砸向一切凸起的物體。
集裝箱小屋在狂風的肆虐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鐵皮墻壁劇烈地震顫著,
像隨時會被撕碎、卷上天空。溫度計的水銀柱早已跌破了它所能標示的極限,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無數(shù)細小的刀片,割裂著氣管和肺葉。
暴風雪來了。真正的、來自極地深淵的怒吼。陸凜蜷縮在自己的行軍床上,
即使裹著最厚的睡袋,穿著所有能穿上的防寒衣物,
那無孔不入的寒意依舊像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向上爬,嚙噬著他的骨髓。
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在風聲的間隙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盯著天花板上不斷增厚的冰霜層,第一次在這片白色荒漠中感到了某種渺小和……恐懼。
突然,整個集裝箱猛地一震,陷入一片死寂。取暖器低沉的嗡鳴消失了。緊接著,
唯一那盞昏黃的應急燈閃了兩下,也徹底熄滅。黑暗,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
伴隨著瞬間降臨的、更加刺骨的寒冷,瞬間將陸凜吞噬?!霸撍?!”陸凜低咒一聲,
心臟猛地一沉。發(fā)電機故障!在零下五十度的暴風雪夜里,失去電力和取暖,這意味著什么,
他再清楚不過。他掙扎著從冰冷的睡袋里爬出來,摸索著找到放在床頭的強力手電。
擰亮開關,一道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因急劇降溫而凝結的冰晶粉塵。
他迅速套上沉重的防寒靴,戴上風鏡和面罩,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通往外面地獄的鐵門。
狂風夾雜著雪片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幾乎將他掀翻。
手電的光柱在狂暴的風雪中微弱得像螢火,只能照亮眼前幾步遠的距離,能見度幾乎為零。
他頂著能把人吹飛的颶風,每一步都像是在深水泥潭中跋涉,艱難地挪向隔壁沈聿的房門。
在這種極端環(huán)境下,落單等同于死亡。即使是他最不愿面對的人,此刻也必須在一起。